第313章 守靈夜
我發現了他們，莫塔裡安想，悶悶不樂地第七次用麻紡的粗布擦拭鐮刀。又或者他們發現了我。
他坐在一堆因爲小雨而變得稍有潮溼的乾草中間，等待天再晚一些，他會嘗試點燃村民給他送來的木柴，讓燉煮的灰暗食物變得更加柔軟、溫暖，容易入口。
莫塔裡安現在對於點火的舉動有些猶豫，火會令他想起那一天與兩名天外來客相見時，滿目燃起的燦金火光。
這座小村名爲海勒隘口，仍然位於巫術霸主納克雷的勢力影響範圍之內，但足夠靠近邊緣、遠離瘟疫之鷹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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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空氣較爲乾淨，有房屋、穀倉、磨坊和溪流。大約有兩百多的居民聚居在村莊之內，小心翼翼地種植着這兒的麥田，日復一日地耕耘自己的生命。
他在村莊的柴門外受到村民的接見，在被問及身份時，誠實地自述，坦白自己是納克雷的一個實驗品。
這給村民們帶來了不輕的恐懼——何況有些人其實認出了他，他高大而消瘦的身軀與蒼白的臉龐，證明了他正是傳言中巫術霸主的那條走狗。
莫塔裡安平靜甚至懷念地接受了人們的質疑，在他進入他首個居住過的小村莊時，他接受過幾乎一模一樣的盤問。
然而，那裡的人最終依然選擇將巴巴魯斯所剩不多的柔情贈予他，直到他們因他而死。
在村民遲疑不決的時候，一個年輕人說服村民接納他的加入。
“他已經逃出來這麼久了，”年輕人說，“霸主說不定都放棄尋找他了。而且他個子很大，一個人能割五個人份的麥子。”
於是，他和卡拉斯·提豐分到了同一個居住地——一間位於村莊外沿的馬廄。
馬廄已經廢棄，裡面剩下的只有生物曾經生存的痕跡。也許是村民在這兒飼養過的生物都已步入死亡，或者人們無力繼續承擔餵養過多活物的消耗。
在私心裡，莫塔裡安希望此地的牲畜只是被遷移到了另一片農田邊緣，換了一個地方活着。
莫塔裡安放下擦拭後的鐮刀。他該換一把鐮刀了，這一件工具的磨損很嚴重。他不確定自己該從哪兒找到第二把適合他體型的鐮刀。
鐮刀的刀刃在地上碰撞出一陣沉悶而空洞的聲音，恰恰和莫塔裡安的心跳聲短暫地重合了一刻。
莫塔裡安從馬廄敞開的門向外看，在凡人無法看見的遠處，山坡下的薄霧裡，他知道人類帝皇與巫師就在那兒，默不作聲地等待。
他能給他們什麼？他想。
“怎麼了？”在門口站着的年輕人不解地問他。卡拉斯·提豐正站在他的視線經過的方位中，莫塔裡安才意識到，自己剛纔就像盯着這名年輕人看了很久一樣。
白日裡光芒微弱的太陽終於嚴酷地收回它的最後一縷光輝，卡拉斯也回到了馬廄內。
他看了看地上紋絲未動的乾柴，困惑了一刻，然後善解人意地說：“今天就我來吧。明天我教你生火，莫塔裡安。”
這份誤解讓莫塔裡安憑空多了一份叫人臉紅的尷尬，雖然他蒼白的皮膚上什麼也看不出。
“我來。”他悶聲說，移到火坑邊，用火石輕鬆地擦出火星，木柴下方的引火物開始冒出青煙。很快，金黃的火焰騰起，撥弄着木柴的邊緣。
卡拉斯把盛着菜粥的鍋架到鐵架上，讓火舌帶來的熱浪舔舐着陶土大鍋的底部。不久之後，馬廄之內變得更加溫暖，鍋裡的粥湯溫和地冒出灰白的氣泡。卡拉斯盛出一碗給自己，又盛了滿滿的一碗粥，越過火坑，遞給莫塔裡安。
海勒隘口的中央隱隱飄來一陣有節律、有起伏的音調，就像匯聚成水滴的濃霧一點一滴地滴落在鐵器表面，不受語言的規則約束。
莫塔裡安循着聲音的方向轉頭：“那是什麼？”
卡拉斯險些被粥嗆了一下。“那是歌聲。你沒有聽過？”
莫塔裡安一口喝完他的粥。他喝得很快，也能吃更多。但基因原體就算少吃些東西，將承受的代價也比凡人輕得多。因此，他沒有盛第二碗。
“沒有。”他說。
“不可思議。”卡拉斯聳了聳肩膀，“霸主就算不唱歌，難道還不聽歌嗎？”
“那兒只有噪音。”莫塔裡安立刻答道，聲音冷漠。
卡拉斯噗地笑出聲，險些把嘴裡的粥咳出來。在馬廄牆壁潮溼的底部，生長在那兒的幾株雜亂的小草突然枯萎。
卡拉斯·提豐瞥了牆角一眼，滿不在乎地解釋：“我血管裡有一半霸主的髒血。在我出生的那個村子，他們爲此溺死了我的母親。之後我就跑到了這兒。”
如果換做平時，莫塔裡安會斥責對方，警告這名蒼白的青年不要被邪惡的巫術干擾。不過此時，他違背了自己給自己的設置的條例。
“發生了什麼？”原體問。
卡拉斯吐了一口唾沫，粗暴地說：“她長得太漂亮了。”
莫塔裡安思考着他該說些什麼。
“這不是你們的錯誤，”他說，“而是罪惡的統治者的。他們把暴力與強權加之於巴巴魯斯人身上，但你們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反抗。”
“誰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村民只能當她是個女巫。”
卡拉斯拿起一根細細的鐵籤，撥了撥火坑中的木柴，讓火苗從木柴之中更旺盛地竄出來。
日暮的號角響起，村莊周圍的火把被一個個點燃，用以防範霧氣中的巫術鬼魂。
最後一批村民拖着腳步從麥田中返回。他們的狀態麻木而沮喪，沒有人說話，只有腳步聲在馬廄外雜亂地響起，滿載着倉促的憂慮。
其中的一部分會前往村莊中央的小集會，另一部分則直接返回各自的家庭。他們會慢慢地放鬆，甚至，他們可能會笑。
帝皇的話語在莫塔裡安耳邊迴盪。你想殺死更多嗎，人類之主問過他。
“如果我殺了他呢？”莫塔裡安突然說，“殺了那些霸主？”
卡拉斯的表情凝固，他等了三秒，才確認莫塔裡安不是在開玩笑。
“很久，”年輕人盯着莫塔裡安說，“很久，世界一直是這樣。有些人挑戰它，但他們都輸了。”
莫塔裡安沒有回答。
卡拉斯·提豐靠近了一些，攜着懷疑與隱藏的期待，試探他的態度。
“只要你願意，憑藉你的能力，你我可以在巴巴魯斯輕鬆地活下去。但反抗？不，莫塔裡安，反抗的人都死了。”
莫塔裡安看了看馬廄的門。卡拉斯走進來的時候，順手關上了那扇搖晃的木門，用以抵擋夜間的霧氣與寒冷。
而莫塔裡安知道，在山間化學物質濃度過高的霧靄深處，帝皇與巫師就在那兒，除了他的回心轉意，他們似乎什麼都不要。
一個將軍。一個領袖。一個對巫術的處刑者。一個對不可動搖的壓迫政權的滅絕者。
“莫塔裡安的含義，是死亡之子。”他說。
卡拉斯張了張嘴，還是沒有多說什麼。他左右看顧，然後站起身來到莫塔裡安身邊，靠近了基因原體的耳朵。
“我相信伱。”他輕輕地耳語。
莫塔裡安放下碗，也學着卡拉斯·提豐的方法，鬆了鬆木柴間的縫隙，讓火焰燒得更盛。
“明天什麼時候開始耕種？”原體問。
卡拉斯回到他罩着兩層麻布的乾草堆中，半倚半靠。
“我剛來海勒隘口沒多久，只知道晨號響了之後，大家就陸陸續續去地裡幹活。怎麼，你也要去？”
莫塔裡安點點頭，拽過他的鐮刀，放在乾草垛邊，然後躺進厚實的草堆，準備早些睡覺休息。在他穿行於巴巴魯斯平原的歷程中，他一刻也不曾閤眼。
他身下的乾草分毫不能刺痛他的皮膚，只是描繪並提醒着他背上存在的傷疤。這是巫術霸主留下的恥辱。
莫塔裡安側過身，漸漸入睡。
卡拉斯·提豐在旁邊照看了一會兒火堆，夜間無事可做，霧氣和黑雲鎖住天空，將星辰的光擋在大氣之外。一段時間之後，他也沉入睡夢。
——
莫塔裡安是被一道直接在他大腦中響起的巫術心靈通信喚醒的。他翻身抓着鐮刀彈起，頭險些撞到馬廄的頂部，反應了一下，才發現他腳下踩着的是現實的土地。
+如果你不想在抵達村莊後度過的第一個清晨，就看見滿地被巫術傀儡殺死的屍體，你最好別睡了，莫塔裡安。+
一道犀利的像一根細針，扎進了他的神經。莫塔裡安按着額頭，忍受四肢的沉重和大腦的倦怠。強制脫離睡眠的感受很糟糕，尤其是此乃十餘日來的首次休憩機會。
在他身邊，卡拉斯·提豐半夢半醒：“……什麼？”
“沒事。”莫塔裡安低聲說，提起鐮刀，推開馬廄的門，將門口兩支火把中的一支握在手中，目光掃過深夜中漆黑一片的濃霧。
一股異樣的冰冷在寂靜中掃過了他的面頰，他用腳穩住鐮刀，空出手，將額頭前被冷汗浸溼的黑髮抓到兩側。
莫爾斯是對的。有什麼事情正在暗中發生。
+去磨坊，莫塔裡安。+帝皇身邊的巫師繼續對他說，+你怎麼稱呼用靈能控制的死屍傀儡？就是那些東西。+
莫塔裡安看向村莊的另一側，越過麥田，深夜的影子在霧氣中模糊，磨坊風車的輪廓難以辨認。黑夜如同泥濘的深潭，陰冷而殘忍地淹沒着巴巴魯斯的底層世界。
寒風漸漸增強，深夜裡傳來鬼魂的哭嚎，在瀝青火把能夠照亮的小小範圍之外，捲動着危險的迷霧。一些細碎的咀嚼、抓撓與詭譎低笑在村莊外側迴響，飢渴地等待着狩獵的碩果。
莫塔裡安記下磨坊的方向，在夜間的濃霧裡奔跑。他步履如風，悄然穿過熟睡中的村莊，在時亮時暗的火把光照下，獨自向着風車前進。
隨着他的靠近，深夜的風車逐漸顯出輪廓，三道巨大的風車葉片如同巨人的手臂向外側伸展，在磨坊對面，村莊粗糙的哨塔裡，守夜的明黃燈光依然無知地亮着，對危險毫無察覺。
莫塔裡安手中的火光引起了昏昏欲睡的守夜人的注意，“外來的，”守夜人喊道，“你來幹什麼？現在是夜裡，別出去！”
莫塔裡安沒有回答，靜靜地分辨着聚集而起的濃霧中，一道道模糊的身影。他聞到巫術傀儡的化學藥物氣息，在夜間，這些毫無靈智的生物構造體學會了停止咆哮。
它們愚蠢、粗笨，但力大無窮、速度迅猛。最關鍵的是它們的建造無需成本，巴巴魯斯不缺少屍體。
他橫過鐮刀，將它熟練地擺正到應對戰鬥的姿態，就像他以前被迫爲納克雷作戰，當霸主最好用的殺手之時。
但這一次，他自願爲人類作戰。
+呃，也許是個好消息，那不是納克雷的軍隊，誰知道是哪個巫術霸主突發奇想，想來一場夜狩……但這可不代表他們好對付。+莫爾斯提醒。
我知道了。莫塔裡安在心裡想，知曉不是自己爲村莊引來了災難。
另外，他能感應到那根巫術的訊息之鏈，連接着他的心靈與山間幽谷裡的黑袍巫師。
不用學習，他已經明白短距離的靈能通訊該如何操作。但他抗拒地不願意往回送一個字。
莫塔裡安拋下火把，火光熄滅在泥沼中。然後是戰鬥。
他揮動鐮刀，輔以他堅硬的拳頭，摧毀着一個又一個傀儡，將它們變回徹底的腐爛死屍。他如旋風般殺死了第一批入侵者，鐮刀輕易地撕毀着一片又一片的血肉，帶動起陣陣血風，就像正在熟練地清除麥田中的雜草。
捏碎。斬斷。剁爛。死亡之中沒有憐憫。陰影移動不休，一具具屍體變成被踐踏的泥漿，發黃的骨骼在濃霧之夜裡沉淪。時而有一潑粘稠而腐朽的液體濺到莫塔裡安的臉上，更多的污血則噴到他的雙臂、軀幹和足部。
還有野獸，受巫術改造，毛髮膨脹，輕捷而強壯。他一拳搗碎它們的脊骨。他看似憔悴不堪，一擊即倒，但猶可劈山斷石。
+指揮官在風車後面，莫塔裡安。+
莫塔裡安一言不發，完成着這場寂靜的戰役，穩步向着磨坊與風車逼近，殺出一條死寂的道路。
此時已是後半夜，迷霧越發濃重，黑夜如露垂落。幽綠的巫火在酸液中騰躍翻滾，照亮傀儡腫脹且過多的足踝，與灑滿膿液的荒原。
在亡魂的低語中，莫塔裡安收割腐朽的敵人。打鬥的聲音引來村莊的注意，越來越多的火把在他背後數十米開外亮起，村民被眼前的戰鬥所震撼，生存的常識讓他們明智地沒有靠近，而只是爲收割者送上自己沉默無聲的祝福。
在風車之下，莫塔裡安追上小隊的指揮官，他不認識那個半人半異形的生物，亦不願意聽對方那張骯髒的嘴裡吐出來的任何一個字。連夜的作戰後，他也無心放出更多的豪言狠話。
刀光一閃，入侵者的血浸透黑土。
莫塔裡安轉過身，圍觀的人數之多讓他有些驚訝，在接近黎明的時刻，他們的身影就像一片麥子，在暗淡的晨光中搖晃。
“結束了。”他硬邦邦地說，“是一支劫掠隊。”
卡拉斯·提豐擠過人羣，他此刻激動之心的真摯無需質疑。
“你救了我們，莫塔裡安！”他喊道。
“是的……”莫塔裡安正想着要不要說出帝皇與莫爾斯的存在，巫師的靈能通訊就突然主動地終止，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就像他們什麼也沒有做。
他定了定神，沉默地接受這份贈禮。
“但危險沒有結束。”原體說，“巴巴魯斯人與巫術霸主的戰鬥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