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宴散畢,送走了衆官員後,常歲寧與王長史,王嶽,及姚冉三人一同往外書房去。
王嶽和王長史說笑着宴上之事,姚冉行在常歲寧身側,一如既往地少言。
姚冉性子沉靜,骨子裡不喜喧鬧,但每逢正宴或要緊場合,她皆會跟在常歲寧身側,甚少缺席,姚冉知道,這是大人對她的器重程度的體現。
於常歲寧而言,她既要姚冉做她的眼睛,代她行事,那麼她便一定要給足姚冉器重,纔好讓底下的人重視姚冉的聲音。
而姚冉也未曾辜負她,這一年來,姚冉的成長與進取亦是江都的縮影,同江都一樣,姚冉也在快速地脫胎換骨。
說話間,常歲寧先笑着看了姚冉,再看向王嶽與王長史,道:“這半載以來,多虧有諸位在,我才能安心在外,江都纔能有今時之穩固向上景象。”
王嶽忙道:“我等皆是按照大人的先行足跡行路而已,此乃大人之功,下僚們豈敢冒領?”
有他開此頭,王長史自然也跟着附和。
“這樣一條路,非是一人能走得出來的,必是江都上下同心同力之果。”常歲寧毫不謙虛地含笑道:“此乃吾等之功。”
王長史捋着鬍鬚笑道:“是也,是也。”
王嶽也笑起來。
幾人說笑着,來到外書房前,心情極好,加上席上飲了幾盞酒的王嶽,看着前方這座寬敞的書房,心中忽又生出感慨。
刺史府上這麼大一個攤子,幕僚自然遠不止他與觀臨,但這座書房裡,平日裡坐着的除了冉女史外,只有他與觀臨,以及在旁打下手的駱澤。
那些幕僚文吏們,皆在前衙,人數已日漸增添近百人之多,按照大人和長史的示意,他們大致分作七處,對應分管處理江都七曹事務,因各司事務繁重程度不同,如今負責司戶的人數依舊最多。
這前衙七處,在刺史府中,被稱作前七堂。
經過前期的忙亂適應之後,如今的江都刺史府,已能做到職務分明,上下有序。
平日裡江都及轄內各縣事務,多由前七堂先行篩選處理,簡易事務統一彙總,緊要事務則單獨挑揀出來,一併送至外書房中,交由“錢甚”與王嶽覈定糾駁,最後由姚冉與王長史過目後,才能分發執行下去。
故而這座外書房,是爲刺史府實打實的機要決策之地,尋常人等皆不可入。
王嶽私心裡覺着,這座書房,在整個江都城中,大抵是類似朝中三省的存在了。
而隨着大人升任淮南道節度使,他們這座書房的含金量,日後大約可居於淮南道之首了……
這是何等責任,又是何等榮光?
想他原本仕途艱難,性子更如老母親鍋裡燉着的爛面瓜一團,也就是佔了來得早的便宜,否則此時來投,至多也只有進前七堂做事的資格而已。
想到這裡,王嶽忍不住又感性了,暗自決定務必更加勤奮用心做事,以報刺史大人知遇重用之恩。
內心動容而激盪的王嶽,在走進書房時,眼中不禁浮現些許淚光,遂拿衣袖攢了攢。
這一幕恰落在起身向常歲寧施禮的駱觀臨眼中:“……”
王望山又在抹眼淚了——自大人昨日回府後,這已是他看到的第四次了。
王長史前腳剛跟着踏進書房,便有人來傳話,說是前七堂那邊請他去一趟,有事要請示。
王長史向常歲寧一禮,便與傳話者一同離開了。
“錢先生可用過午食了?”常歲寧在主位上坐下之際,隨口向駱觀臨關切問道。
“回大人,已用過了。”駱觀臨的態度不冷不熱,但“不冷”已是莫大進步了。
人多的宴席,他註定是沒辦法參與的,但是每每常歲寧還總要讓人請他,有時還親自來請,譬如昨日。
昨日自絲織坊晚歸的母親問起時,他說常歲寧此舉不過是面子工夫,他爲此嗤之以鼻,而下一刻,母親的手指便刺他之以鼻——
母親邊狠戳他的鼻樑額頭,邊罵他“糊塗東西”:【面子工夫怎麼了?刺史大人何等日理萬機,肯爲你花心思做面子,這是你的福氣!難道非要大人明着冷落你,叫底下人也跟着輕視你,你這身又硬又臭的骨頭才能舒坦?】
……底下的人倒的確不敢輕視他,但因爲他每每拒絕之故,久而久之,刺史府上暗中便開始有傳聞,說他不單樣貌鋒利,性子也十分倨傲孤僻,很不易相處——雖然這也是事實。
不過如此一來,倒叫人愈發高看神化他的能力了……長得醜,脾氣又爛,還能得刺史大人如此看重,那得多有本領?
“待今日晚間,我單獨爲先生設宴,還望先生務必賞光。”常歲寧笑着說。
“大人事忙,也不必特意爲某設宴。”駱觀臨一副“某不是計較之人”的淡然姿態。
“再忙也總要吃飯的嘛。”常歲寧說着,擡手翻開了書案上姚冉備好的事務彙總,邊道:“今日便有勞二位先生同我詳說一說諸事進展了。”
駱觀臨還未來得及應聲,王嶽已經開始清嗓子了,並拿起了手邊準備好的冊子。
王嶽同時笑着朝好友看過去,用眼神傳達意圖——多給他一點機會吧,他可是要長留在大人身側的!
駱觀臨便沉默下來。
接下來多是王嶽和姚冉在說,但常歲寧偶爾還是會向駱觀臨詢問幾句。
如此談了一個多時辰,進了申時之後,喜兒來送茶點。
常歲寧飲了半盞茶,忽有人來傳話,經阿稚稟到她跟前:“女郎,前面有人登門求見,據說姓鄭,自稱與女郎早有約定,此行是赴約而來。”
常歲寧反應了一下,眼睛頓時亮起,連忙趕去相見。
見她去得匆忙,驚喜之色溢於言表,王嶽不禁道:“這貴客什麼來歷,竟叫大人如此看重?姓鄭……老錢,你可知是何人?”
聽王嶽嗓子都有些沙啞了,駱觀臨乜他一眼:“喝你的茶,做你的事吧。”
沒他王望山不打聽的。
駱觀臨面上不做搭理議論,心中卻也在暗自思忖,提到鄭姓,自然免不了會想到天下第一大鄭姓,滎陽鄭氏……
鄭氏去年險遭滅族,之後僥倖保得一線生機,免罪的族人卻也皆被盡數驅逐出了滎陽,據聞如今多在四處尋求出路……今次來客,莫非與這個鄭姓有關?
常歲寧快步來到了前廳。
等候在此的來人身着灰布長衫,短鬚看起來在來之前特意修剪過,形容素樸,氣質儒雅沉定。
聽得廳外的行禮聲,他忙轉身看來,擡手施禮:“常刺史——” “鄭先生。”常歲寧走到他面前,擡手扶起他的手臂,笑着道:“先生終於記起去年的滎陽之約了。”
鄭潮擡首間,也露出笑意:“勞刺史大人還記得在下。”
“觀滄先生如此大才,怎能不惦念。”常歲寧擡手引着鄭潮落座說話,邊道:“一年未見,先生清減了。”
鄭潮口中寒暄着,落座下來,這間隙他也打量了常歲寧一番,一年間,她又長高了些,節度使官袍華服加身,叫她眉眼間的氣勢愈發無從斂藏了。
鄭潮在心底暗歎一聲,滎陽一見時,他便知這女娃絕非池中物,但對方短短一載間的成就,卻依舊出乎他的意料。
他一路往江都城而來,走了多久,便聽了多久有關她的傳聞與功績。
待進了淮南道,那些聲音便更是喧囂,如此一人,實乃世所罕見。
二人坐下喝茶說話,常歲寧便閒談着問起鄭潮這一年來的見聞,又道:“我在江都也偶然能聽到先生的消息,先生遊歷四方,無私授學,所到之處,上下無不折服稱頌先生之德。”
這位鄭先生此一年的努力沒有白費,說了鍍了層金也不爲過。
聽得此一句“上下無不折服先生之德”,鄭潮笑着道:“哪裡哪裡……”
雖有誇大,但也的確是這麼一回事。
因他廣濟天下寒門文人士子,在民間的確有了些好聲名,所到之處,那些權貴勢力,或文人們便多予他禮待,或出於真心結交,或出於借他拉攏人心……
此爲“上下無不折服”中的“上”。
至於“下”麼,這亂世中,則多虧了外甥借他的“武德”傍身了。
外甥給他的不單是“武德”,還有他保持清高無私的資本,讓他從不接受旁人的資助贈給,反倒還能時常資助他人,於是名聲德行愈發厚重……
只是這“資本”,如今卻斷裂了。
想到這裡,鄭潮心底嘆息苦澀。
約四五個月前,令安的資助忽然縮水,再隔一月,愈發微薄,同起初的財大氣粗相比,好似從一座金山,變成了兩串銅板。
一併送來的還有令安的來信,信中,令安慚愧地表示:【軍中開支甚大,璟漸貧,已無力奉養舅父】
這對鄭潮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這孩子,積蓄既然不多,之前倒是早說明白,他也好省着點花啊!看先前給錢那架勢,他還以爲花不完呢!
外甥的“斷供”,讓鄭潮從錢財自由,到過於自由,自由到錢財已不願再受困於他的荷包內。
俗話說,由奢入儉難,更何況他本就是世家子出身,委屈冷眼雖然受過,但缺錢的苦,他一日也沒真正嚐到過。
起初,鄭潮還有勒一勒褲腰忍一忍,且作苦修的想法,但他很快發現不是那回事。
車馬吃住都用銀子,他不單要養活自己,還要養活外甥贈他的那些“武德”……一羣暗中保護他的護衛。
從前他未曾在意,缺錢後才發現,那些人個個能吃得很,吃得他汗流浹背,心神不寧。
他開始試圖接受途中“知己”們的贈予,但令人心寒的是,他之前不受他人贈給的美名已經傳開了,衆人漸漸覺得贈他金銀,是對他的一種折辱,於是再無人敢提……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好歹還願意請他做客吃飯。
但也不是每天都有人請的,於是鄭潮的遊歷狀態,很快從拮据惡化成了貧瘠。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這麼快下定決心來江都投奔常歲寧。
聊到後面,常歲寧示意喜兒退了下去換茶。
隨着喜兒退出去,廳內其他下人也會意地無聲退下。
“於滎陽分別時,鄭先生提起過,欲尋可安天下之人,不知如今先生心中可有人選了?”常歲寧拿請教的語氣詢問。
鄭潮不置可否地一聲嘆息,好一會兒,才道:“據在下看來,如今勢力分裂嚴重,倒只有益州榮王府,稍顯歸心之勢……”
他不避諱地道:“這一路來,許多人私下同我提起過榮王之德,我也在益州附近停留過……據我親眼所見,時下的確有許多有識之士聚往益州,而榮王亦不曾拒之門外。”
常歲寧對此心知肚明,不單是有識之士,許多勢力和官員見勢暗中也已有偏向榮王的跡象,欲扶持榮王“撥亂反正”,重振李氏江山。
拋開其它不提,論起歸心,李家人的身份,在這亂局中,總有着無可替代的優勢。
故而,有件事,她也是時候認真考慮一二了。
面對鄭潮對益州榮王府現狀的敘說,常歲寧未發表看法,只問道:“先生既已接近益州,必然也是被榮王仁名吸引,既如此,爲何過而未入?依先生之聲名學識,若主動前往,必得榮王禮待重用。”
鄭潮笑嘆一聲:“實不相瞞,投入榮王門下,鄭某也的確曾有過這般心思。”
常歲寧靜等着他往下說。
“但我想了又想,到底未能下定決心……”鄭潮微微搖頭,思忖着道:“此一載來,可謂先見世道之疾苦,再見大局之分裂,而後所見,卻是自身之小我。”
他道:“鄭某毫無大志,並不嚮往廟堂之高,功名利祿於我實如浮雲……”
這話旁人說來,常歲寧或要掂量一二,但由鄭潮說來,她卻毫不懷疑——鄭潮若果真有投身權力場的慾望,在鄭家勢大時,他有的是機會。
所以她雖盼着鄭潮前來,卻並不擔心鄭潮會被人拐了去。
相反,她早已料到鄭潮會來,這份篤信,源於她手握“寶器”——這份“寶器”,之於鄭潮,是堪比麻袋的存在。
“至於匡扶‘明主’……似乎並不差鄭某一人。”鄭潮自嘲而坦誠地道:“且權勢爭鬥,非我所喜,亦非我所擅。”
想昔日他應對族中那些虛僞面孔,亦或是與他意見不合者,他便通常以發瘋消沉的方式來應對……若到了榮王府,那麼多謀士勾心鬥角,他只怕自己會隨地發瘋,那場面恐怕不美。
所以,他做了個從心的決定——來江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