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纔算真正見到常刺史真容。”石滿拿微沙啞的的聲音道:“常刺史比石某想象中更加年少。”
常歲寧一笑,禮尚往來般道:“石將軍也比我想象中更有決斷。”
此話未否認她之前探聽過石滿的性情作風,連人家老孃都綁來了,也沒什麼可否認的了。
石滿垂眸一瞬,才道:“有常刺史和崔大都督二位將才在此,石某此番輸得必然,也輸得心服口服。”
常歲寧:“石將軍懸崖勒馬,與玄策軍一同平定了康定山之亂,驅逐靺鞨,何談敗字,是大勝纔對。”
石滿怔然了一下,慚愧一笑:“此事說到底還要多謝常刺史,予我等一線生機。”
常歲寧只道:“機緣巧合而已,石將軍不必言謝。”
“縱是機緣,卻也是出自常刺史之手。”石滿堅持道:“結果如此,我等因此得以活命是真,理應道謝。”
常歲寧便也不再“推搪”這份謝意。
她值不值得謝,相信石滿心中自有判斷,且今日對方主動請她前來,顯然不只是爲了閒談這麼簡單。
虧欠與謝意,可以快速拉近兩個陌生人之間的關係,答謝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一條很好用的交際橋樑。
況且,縱然今日石滿不曾相請,常歲寧本也打算找機會見他一面的。
見石滿如此,那幾名部將,便也跟着向常歲寧道謝。
如此一番下來,雙方之間的生疏之感便淡了許多。
常歲寧適時問道:“不知石將軍之後是何打算?”
此言聽似閒談,卻是正題的開始。
常歲寧問話間,視線有一刻落在了石滿那隻斷手之上。
石滿也看向自己的手,道:“即便天子還願重用石某,石某卻也無法勝任了,屆時旨意下達,唯有以傷殘爲由敬謝拒之……”
總之,他不能再留在軍中任職了。
他與康定山共同起事是不爭的事實,即便及時回頭,功過相抵,帝王心中的刺卻不會真正拔除……倘若他繼續在軍中擔職,待新的節度使上任,等着他的會是什麼,並不難預料。
所以,他失去這隻手,既是意外,也是必然。
若果真一反到底,也就罷了。既然回了頭,就不得不爲日後打算了。
繼續說起日後,石滿的聲音低緩:“再之後,或與老母兒女一同返歸鄉下田園,聊以度日。”
他口中這樣說着,眼底卻有一絲茫然。
常歲寧將他的眼神看在眼中,道:“石將軍在關東之地立足多年,府中家眷只怕不易適應田園生活。落魄歸鄉,非議必不會少,當下戰禍四起,世風日下,人心不乏惡念驅使,而石將軍行軍多年,應當不缺舊敵。”
石滿顯然也想到過這些,此刻沉默不語。
常歲寧道:“石將軍若想真正避禍,除非藏身山林之中,帶家人就此避世——只是如此一來,石將軍甘心嗎?”
甘心嗎?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一個從最底層廝殺多年,才爬到這個位置上的人,未必有報國之志,卻一定有他自己的抱負。
讓他放棄自己極不容易搏來的一切,就此跌回泥中,去面對甚至比人生起點還要更加糟糕的境遇,他既不甘心,也不安心。
斷腕求退,是因不得不,而非他甘願如此。
這些時日他反覆思索,有無其它出路,卻始終難有答案。
數次茫然時,他都想到了那在此戰中執棋之人——他不敢輕易斷定對方一定會願意幫他,但是若能與之一敘,對方的話,必然很值得一聽。
此時,石滿終於向常歲寧開口:“石某不甘,卻無它法。不知常刺史可有高見?”
常歲寧看着面前認真求教之人。
據她瞭解,石滿此人,與康定山並非同類人,他固然有自己的抱負雄心,卻沒有康定山那樣要爲天下之主的野心。
他的本性或許也稱不上仁善,也未必有多麼正直,在面對利益捆綁時,會選擇隨波逐流,而非堅守本心——此類人也無太多本心可言,或者說,他們的本心便是生存與利益,這也是時下大部分從軍者的寫照。
他們出身寒微,大多未經教化,一切的覺悟和志向,都是周遭的環境一點點隨機打磨出來的。
常歲寧完全能夠理解這種再常見不過的人性,而對她來說,此類人若有能力,只要不是十惡不赦者,便都有一用的餘地。
“石將軍認爲,康叢此人如何?”常歲寧開口,卻是先問了一句。
“好強,固執,有勇無謀……”石滿想到那日對方披髮殺父時的情形,勉強又加了一句:“但的確也有些魄力。”
“但他是平定康定山之亂最大的功臣,他親手殺了康定山,此大義滅親之舉,正是朝廷當下需要的政治指向。”
常歲寧道:“且他正如石將軍方纔所言,無太多過人之處,在軍中亦無半點威望——正因此,朝廷會不吝於予他一定程度上的‘厚愛’。”
“又正因他什麼都沒有,所以此刻他的茫然無助,比之石將軍,只多不少。”
對上少女那雙平靜如常的眸光,石滿心有思索。
與此同時,另一座帳中,康叢正滿心不安地問:“……阿妮,你當真要跟隨那常刺史去江都?”
康芷翻了個白眼:“廢話,我明日便要隨刺史大人動身了。”
康芷說着,轉頭問身旁的月氏,讓月氏做選擇:“阿孃是想跟着阿兄,還是跟着我?”
月氏有些無措,人家都是分孩子,這怎要分娘了呢?
這很難選,她只能道:“阿妮,你來做主吧……阿孃都聽你的。”
“那阿孃留下守着阿兄吧。”康芷乾脆地道:“去往江都路途遙遠,阿孃就別折騰了。”
“爲什麼一定要分開?”康叢擰眉問道:“阿妮,你和我與阿孃待在一起不好嗎?”
“當然不好!”康芷也豎起眉頭:“你無非是想讓我留下幫你,可憑什麼我就要爲了你一人的前程,放棄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機會?”
康叢:“可是……”
“沒什麼可是!”康芷道:“如今這世道,兩隻雞蛋放在同一只籃子裡,保不齊哪日就全碎了!倒不如你我各自努力上進,大小都闖出個名堂來,一旦有什麼變故,好歹還能相互照應着!”
“可是……”
康芷煩了:“你到底可是什麼!”
康叢臉一別,悶聲道:“我一個人,心裡害怕……”
讓他直接上戰場,他不怕,但他一旦領了官職,在這片蠻橫的地域上,頂着無人不知的殺父惡名,他究竟要如何立足?
康芷哼一聲:“怕就對了,怕才能長出腦子來。”
康叢看向她:“你就不怕我腦子沒長出來,腦袋先沒了!”
“看你這點出息。”康芷又翻了個白眼,才道:“放心,刺史大人說了,有個人或許能留下幫你。”
康叢幾乎一下鄭重期待起來:“誰?” 一縷初春涼風鑽入帳內。
石滿的神情同樣鄭重:“常刺史之意……是讓石某留下,輔佐康叢?”
常歲寧點頭:“康叢正需要有人從旁相助,而石將軍有閱歷有頭腦,又與他的境遇有相通之處,如能助他在關東站穩腳跟,便可與之相互依存。”
末了,常歲寧看了一眼那幾名石滿的部將:“之後石將軍昔日的勢力必會被打壓拆分,但總歸還在軍中,有石將軍在康叢身側,多少還能照應一二。”
她的話說的含蓄,但這正是石滿想要留住的東西。
石滿雖嫌棄康叢,但反覆思量之下也無可否認,康叢幾乎是他留在關東最穩妥的選擇了。
但他還是有一點顧慮:“……可如此一來,是否會遭天子忌憚?”
“必然會。”常歲寧答得毫不猶豫。
石滿一怔。
常歲寧看着他道:“但如此局面下,天子還需要平衡關東勢力,需要借康叢來警示衆人,只要你與康叢安分守己,只作出相互扶持之態,而不表露出異心,小心應對之下,至少三五年內,不會有殺身之禍。”
三五年……
石滿眼神微動,如此動盪之下,三五年後,誰知道又是什麼局面?
三五年的時間,足夠他存續實力,並觀望日後了。
見他神情,常歲寧最後道:“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石將軍不妨藏器以待。”
石滿眼中茫然徹底散去,起身向常歲寧行禮:“多謝常刺史指點,今日刺史所言,在下必謹記於心!”
說着,身形又低些許,道:“日後常刺史若有驅策,還望務必吩咐石某!”
經此一事,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對於他們這種並不足以單獨成事的人來說,選擇比一切都重要。
若能跟從真正的“貴者”,值此亂世,他石滿未必沒有東山再起之日。
在那之前,他要學會等待時機,忍着嫌棄先扶穩那康八子。
被石滿嫌棄的康八子,待石滿雖無嫌棄,卻有懼怕。
就這樣,兩個都不情願,卻被迫走到一起的人,在此一晚,進行了一場深入的對話。
從石滿處折返,康叢的心情格外複雜,那可是昔日與他父親稱兄道弟的人,如今竟要爲他做事了?
“兄長有什麼可怕的?是他需要依附兄長,兄長日後需拿出爲主的風範來。”康芷耳提面命:“但也不可待人苛刻,該請教時要請教,多學一學沒壞處。”
“另外,有兩件事,我要兄長務必牢記,每日都要在心中默唸至少三次——”
臨別在即,康叢便也認真聽着妹妹的話。
“第一,要記住你是誰的人,把屁股坐牢了,不要剛長出翅膀來,就瞎胡想東想西,又犯你那自以爲是的老毛病!”
這一點,她會交待阿孃幫她盯緊。
康叢有氣無力地應着:“知道……”
還能是誰的人?那女羅剎的唄。
“第二。”康芷正色道:“石將軍和石老夫人是要禮待的,但石雯那蠢貨,我決不許你給她半分好臉色。”
這一點,她也會讓阿孃盯緊的!
康叢繼續有氣無力地應着:“……知道了。”
此刻天色雖已晚,但臨行在即,常歲寧的帳內擠滿了許多人,帳外也有。
崔璟麾下的謀士,和這些時日與常歲寧打過交道的部將,幾乎都來了。
焦先生甚至拿出了幾冊私藏的兵法,當作臨別禮贈予常歲寧。
此禮一出,那些部將們頓覺焦先生不厚道,可惡,大家都是一起來的,怎麼唯有他一聲不吭地偷偷備了禮!
可恨他們兩手空空,在軍營中也臨時搜刮不出什麼像樣之物,只能將心意全放在了抱拳的力道之上——
“今次得常刺史相助之恩,玄策軍上下必當銘記!”
這個“恩”字,他們不覺得重。
這一戰勝得如此漂亮輕鬆,他們每人都會得到封賞,這是實打實的得益。
但真正無價的,是常歲寧及時的情報與謀略,讓他們免去了與叛軍正面廝殺,否則,他們此刻大約做不到如此齊全地站在這裡。
“哪日歸京,常刺史定要去我們玄策府中坐一坐!”
“日後常刺史若有需要我等幫忙的地方,力所能及之事,我等絕無二話!”
有心直口快的部將扯着嗓子道:“這都是肺腑之言,可不是看在大都督的面子上!”
帳中立時響起善意的鬨笑和附和聲。
常歲寧也不禁笑着點頭。
是,她能感受到,眼前這些人,看待她的眼神,同她來時已全然不同了。
此前衆人對她的注視,大多與崔璟昔日求娶之舉脫不了干係,而現下那些注視她的目光,則只是因爲她是常歲寧。
說得通俗些,常歲寧與他們之間的關係裡,很大程度上實現了“去璟化”。
但常歲寧知道,她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得到如此之多的信任與敬服,恰恰是因爲崔璟的“有意爲之”。
他從一開始便讓她立於人前,很多時候選擇退至她身後,甚至即便上戰場的是他,他也會很巧妙地誇大她的功勞,將她推至最矚目處,讓她在他的軍中立下威望。
軍中的威望如同利劍,更何況這裡是玄策軍。
而常歲寧與崔璟提及此事,崔璟只會道,她更需要,這一切本就是她的。
他道:“守道者手中怎能無劍。”
他還道:“殿下當執天下最利的劍,爲蒼生伐道。”
此刻月色清亮,常歲寧望月笑道:“那要多謝你了,鑄劍師。”
“鑄劍者是殿下。”崔璟道:“我不過爐內一炭火而已。”
常歲寧:“那不如喊你崔一炭?”
崔璟微微笑道:“……好名字。”
並肩站在月下的二人對視一眼,皆露出笑意。
說罷了時下正事,及之後二人的大致打算,崔璟凝望着月亮,似有若無地試探着道:“今夜的月亮,似乎比昨夜的更亮。”
“是嗎。”常歲寧似乎思索了一下,略遺憾道:“啊,忘記昨夜的月亮長什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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