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坐在榻上,裸着上半身,後背的傷口剛上完藥的崔璟,看着呼啦啦跪下去的一屋子下屬。
「大都督,您今後只管大膽自立門戶!」
元祥帶頭道:「您另起門戶,另開族譜,待編寫族譜時,請幾位大儒來作序,您來當這族譜的第一頁,做真正的一族之主!」
看着雄赳赳的下屬,崔璟默然一瞬,問:「……我做這一族之主,來管何人?」
自己管自己嗎?
「管屬下們!」元祥響亮地拍了下胸脯,看一眼左右,道:「屬下們都商議過了,到時您開了族譜,便將屬下們的名字都加上去!」
虞副將點頭:「我們願意跟隨大都督姓氏!」
「沒錯!」一名年輕的玄策軍道:「您不想娶妻也無妨,到時屬下們幫您開枝散葉!」
虞副將轉頭瞅他一眼:……大都督如今那是不想娶妻嗎?
但話是沒錯的,虞副將也信心十足地保證道:「是,開枝散葉之事大都督只管交予我等,三五年內,屬下們保證將咱們的族譜添上百十來頁!」
他們好歹五六十個人呢,一家最多生倆,百頁家譜那不就給大都督生出來了嗎?
面對如此「沉甸甸」的心意,崔璟的心情很複雜,他下意識地問:「……如此,於族譜之上,我與你們要如何稱呼?」
說到這裡,虞副將赧然一笑:「大都督您若不嫌棄,便將屬下們收作義子!」
「……」崔璟面部表情略一緊繃:「如我未曾記錯,你尚大我七八歲餘。」
虞副將立即道:「屬下不介意!」
大都督勝似他的再生父母,他在族譜上喊一聲義父也無不可!
元祥等人也皆跟從表態。
一旁正拿剪刀剪裁傷布的醫士聞言瞪大眼睛,這不是胡鬧嗎?崔大都督怎麼可能答應如此荒唐的提議?
不過,也真說不好……萬一被崔家傷了心,想廣收義子熱鬧熱鬧呢?
想到這個可能,醫士輕「嘶」了口氣,忙將剪刀擱下,在內心做出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
他今年雖有五十,但保養得宜,看起來只有四十五……
老是略微老了些,但崔大都督既然要追求熱鬧,那何不貫徹到底呢?
醫士趕忙理了理髮髻,管理好面部表情,捧着剪裁好的傷布,來到崔璟身側,輕咳兩聲,趁機露臉找存在感。
聽到咳聲,崔璟轉頭看去,正對上那醫士矜持而不失恭儒的笑臉。
「……」對上那張枯皺的臉,領會到對方竟也懷有替自己養老送終之意的崔璟,只覺下一刻便可入土爲安。
一羣下屬們還在表着決心,崔璟內心有些凌亂地打斷了那些聲音:「不需要。」
「大都督,我等皆是心甘情願,並不在意那些世俗目光!」
崔璟:「……我在意。」
他完全沒有做好給如此之多的人做義父的準備。
聽得自己大都督再三拒絕,元祥紅着眼睛走心地道:「……屬下們自然也都知道,無論如何,也無人敢借除族之事來欺壓輕看於您,您本也不需要仰仗宗族!屬下們有此提議,只是不想讓您覺得您此後孤身一人,心裡空落落地難受……」
崔璟:「多謝……我不難受。」
就這樣「空落落」着,也挺好的。
見自家大都督着實無意此事,元祥等人也不好強行做這義子,或者說,此事的重點原本也並非是做什麼義子,他們只是想讓大都督知曉,他們永遠都是大都督的家人,從前,現下,日後,大都督都並非孤身一人。
見得大家紛紛起身,曹醫士很想將人按回去,哎
,現在的年輕人不太行啊,做事也太沒有恆心了,怎不再試着堅持一下呢?
好在曹醫士很快想通,義子這條路雖落空,但適當向崔大都督示好應當還是可以的,須知貴人在傷心時,最適合他這種想要攀炎附勢……不,是他這種有上進心的人趁虛而入了。
「小人這便爲大都督包紮傷口,許是有些疼,您且忍一忍……」
崔璟頷首:「有勞。」
曹醫士格外用心地幫崔璟包紮傷口,其間不時發出稱歎的聲音——
「崔大都督體魄實在強健……」
「您這一身戰傷累累,皆是您的功勳見證。」
「且瞧您這身形,這骨骼,這肌理,實爲世間少見之美……」
「……」崔璟決心記下此人,下次必要換個話少的來換藥。
包紮完畢之際,曹醫士不忘打了個漂亮精緻的蝴蝶結,幸而此結打在腰側,崔璟暫時未有細觀。
而此時,恰有士兵從外面進來傳話,道是寧遠將軍前來詢問看望大都督的傷勢。
常歲寧是與崔璟一同回來的,她估摸着時間,想着他的傷口該是已經處理包紮完畢了,這纔過來詢問。
崔璟忙道:「拿衣袍來。」
元祥應下,取了一件乾淨舒適的廣袖常袍捧到自家大都督跟前,卻又往懷裡一摟,提議道:「大都督……要不您先別穿呢?」
崔璟看着他。
元祥瘋狂暗示:「您這傷受都受了,就順便給常娘子瞧瞧吧……」
戴長史說過,越是強大的男子,越要懂得適當賣慘的道理!
「對,大都督,不然您趴着吧!」虞副將也來出主意,趴着不比坐着更顯慘嗎?
「小人有個提議!」曹醫士趕忙側身比劃道:「這樣,您不如側躺着,拿手這樣支上一支……」
如此一支,那上半身的身形肌理,不是全都顯現出來了嗎?
反正都使苦肉計了,何不順道再加上美人計呢?
是,他承認側躺着興許會牽扯到後背的傷勢,但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只要能在心上人面前展現一下,稍微吃點苦,那能說不值嗎?
半點不誇張地說,此等令人垂涎的身形,若是安他身上,他天天不幹別的了,就專門琢磨着怎麼才能叫人瞧見!但凡身邊有一個人不知道他擁有如此完美的身形,他都要睡不着覺的!
「……」崔璟一時很難相信這竟是一位資深的醫士能說得出來的話。
值得欣慰的是,沒拿他當病人看待。令人沉默的是,沒拿他當人看待。
他向元祥伸出手去:「拿來。」
對上青年沒有商量餘地的眼睛,元祥欲言又止,到底沒敢多說,猶猶豫豫地將衣袍遞上,遞到一半,回過神來:「您有傷在身,還是屬下幫您穿吧。」
元祥小心翼翼地給自家大都督穿衣,末了,偷偷將領口處稍鬆了鬆,見自家大都督的視線掃來,元祥仰臉傻笑,儘量不心虛地道:「您的傷口剛上完藥,穿衣不可太緊束……」
常歲寧很快走了進來。
衆將士們擡手向她行禮,口中紛紛喊着「寧遠將軍」。
常歲寧與他們點頭示意,徑直走向崔璟,同曹醫士詢問傷勢情況。
「好在未傷及要害,但也需養上至少一月……」曹醫士細說罷傷勢,末了總結道:「幸而只打了三十鞭,若再受下去,定會傷到筋骨,到時可就難說了……」
虞副將立馬接話:「幸虧寧遠將軍去得及時!」
元祥剛要跟着開口,卻被自家大都督趕在前面趕了人:「都退下吧。」
今日分明是他被除族,但他的這些
下屬們卻展現了比他更不正常的精神狀態,從而帶給他一種充滿了不確定的不安全感,他實在難以預料這些人的嘴巴里下一刻會冒出怎樣驚人的話語。
元祥等人唯有退了出去。
「聽到了吧,幸而我去得及時。」常歲寧站在離崔璟四五步遠處,抱臂看着那盤坐在榻上的青年,只覺他看起來與往日很不一樣。
他穿着一件寬大的廣袖靛青常袍,相較於往日整潔的束髮,此刻烏黑的頭髮拿玉簪臨時半束在頭頂,髮尾隨意地垂下,身後窗外的陽光灑在他衣袍微鬆的肩頭,讓他看起來竟很有些鬆弛的少年氣息。
「聽到了。」或因有些虛弱,他的聲音也有難得的鬆弛:「救命之恩,必銘記於心。」
「救命之恩倒談不上。」常歲寧看着他,問:「所以你爲何要留下受罰?」
他自然不是會對族中規矩言聽計從之人,否則也無今日的崔令安了。
「既然要斷,此事的處置便要令人足夠信服。」崔璟道:「我若不願領罰,就此離去,崔氏依照規矩必要使人阻攔,雙方一旦動手,便免不了會有傷亡。」
此事註定不能輕飄飄地結束,否則崔氏此番便有做戲的嫌疑。
再者,他彼時願跪下領罰,跪的並非崔氏宗法,而是那代表着祖父的家主令。
無論他與崔氏的存世之道如何相悖,可他到底是崔家所出,他這幅軀體是崔家所予,他自幼所學是崔家所授,崔家曾將他當作未來家主用心栽培,給了他禁錮,卻也贈他以羽翼。
尤其是祖父,他待祖父,是有虧欠在的。
他今日縱是領下此罰,也是理所應當。
常歲寧明白了他的心情,或者說,她本就是可以感同身受的,歷來斷絕親恩,總是要剝皮拆骨的。
但崔璟的情況與她到底仍有不同,她寬慰了一句:「此時如此,不見得是壞事。」
崔璟點頭,他都明白。
此時,看着那烏黑馬尾順垂在腦後,抱臂而立的青袍少女,他問道:「第二個選擇是什麼?」
在她將劍遞向他之前,她說,給他兩個選擇,要麼是站起來隨她離開,要麼——
「留下來被打殘好了。」常歲寧拿理所當然的口氣道。
崔璟還未來得及接話,便見她上前兩步,在榻前的椅子裡隨意地坐了下去,道:「騙你的,我當時在想,要麼你起來隨我離開,要麼,我將你打暈了帶走。」
崔璟彎了下嘴角,這的確是她能做得出來的事。
他道:「如此我當慶幸自己足夠識趣,免去了被人打暈。」
常歲寧微仰着下頜點頭:「嗯,是了。」
她今日的衣袍外罩着的一件繡流雲的紗袍,色澤柔亮,周身氣質相襯之下,當真像極了一位貴氣不凡的少年郎。
她此番急忙忙地趕回來,此時才顧得上喝一盞茶。
待她將茶盞放下時,聽得崔璟問:「所以,如今可以重新考慮我了嗎?」
常歲寧擡眼望過去,對上一張格外認真的青年臉龐。
他的聲音低而飽含誠意:「而今我已無掛礙,正適宜與殿下同行。」
常歲寧靜靜看着那雙深邃的眸子,他負傷在身,臉色看起來更白了一些,襯得眉與眼睫愈發漆黑,身後窗外暖陽灑落其身,叫他看起來虔誠而執着。
常歲寧忽然想到了許多。
起先二人還並不熟識時,他即贈予她銅符相護。芙蓉宴上,從來不願與人有過多牽扯的他,主動爲她解圍。天女塔中,她未與他坦誠,他卻暗中爲她破陣。再有那日殺徐正業,他知她的計劃,懂她所需,從不試圖與她爭鋒芒——
諸如
此類事,太多太多了。
他堅定而懂得分寸,並且每一次都與她站在一處。
再有那些久遠之事,無絕說,他爲她尋鑄像之玉,老常說,他爲了接管並保全玄策軍,做了一切能做的。
她的劍,她的馬,她的阿點,他都在好好保護着。
早在她「來」之前,他便已經在走向她了。
四目相視,崔璟目光清明而堅定。
他亦能察覺到,此中似有宿命牽引,但每一次的抉擇,都是他自己做下的,這一切並非被宿命推着往前,而是他心中所向。
此一路跋涉,跨過生死之河,他起初也不知終點會在何處,直到再一次遇到她。
此刻,常歲寧站起身來,走向了他。
「你既無掛礙,我也剛巧孤身一人。」她伸出手去:「那不如就同行吧。」
崔璟亦擡起手,兩隻手相擊側握。
窗外翠綠竹林搖搖,發出沙沙輕響,帶着一陣清風,吹入二人眼底。
片刻,常歲寧鬆開他的手,笑着道:「說句不地道的話,此番,我是該多謝崔家的。」
多謝崔家「不要」他了,此人才能歸她所有。
此前她聲稱要考慮此事,顧忌便在此,而現下,這顧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