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信給孟列的第三日,常歲寧去了正在修建的學館處察看進度,沈三貓見着她來,給了她一冊很詳具的花銷明細。
常歲寧坐在返回刺史府的馬車上,翻看着那冊明細,每翻一頁,好似便能聽到銀票燒沒的聲音。
“三十餘萬錢……”喜兒很是發愁:“不過是建個學館,怎就要花這麼多銀子啊。”
車內另還坐着姚冉及李潼。
今日是查辦徐正業餘黨的欽差押送罪犯離開江都城的日子,潘公公他們實則早幾日就該走了,奈何常歲寧爲杜絕哪怕一字錯漏,令人再三校驗抄本。
諸事已辦妥,包袱都收拾好了的潘公公無奈,只有帶着人原地摳腳,等待了四五日——沒法子,誰讓人家是奉旨抄書呢。
今日常歲寧出門,便是爲潘公公送行去了。
潘公公甚是受寵若驚,主要是驚,生怕對方又盯上了什麼……天知道這些時日,他是懷着怎樣朝不保夕的心情在度日!
對方獅子大開口討要藏書之舉,帶給他的陰影,僅次於當年淨身房中那一晚的經歷。
待確定常歲寧只是爲了履行承諾,派人幫他護送藏書之後,潘公公很是鬆了口氣,連連揖禮道謝。
坐上馬車,順利出了江都城的那一刻,潘公公一顆心纔算徹底放回了肚子裡,拿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頗有劫後餘生之感……這江都,除非之後另換新刺史,否則他再不想來第二趟了!
送走了潘公公一行人後,常歲寧順便帶上爲謄抄藏書之事操勞到最後的姚冉,去看了興建中的學館。
李潼則是剛巧在學館附近辦事,聽護衛說常刺史來了,便去尋了常歲寧,待常歲寧在沈三貓的陪同下四處查看罷,幾人便一同回刺史府去。
此刻馬車內,聽喜兒爲沈三貓列出的後續花銷總額而道出的發愁之言,姚冉道:“若只是尋常學館,自然不會有如此之大的花銷,但女郎要建的學館佔地之大,作用之多,皆是少見的,造價自然不菲。”
要建成此類學館,不是隻拉一道院牆就可以的。
土木磚瓦,這些是明面上最能看得着的,看不着的還有工匠酬勞等。而後續大到庭院造景,小到一桌一椅一茶几,還有一應教學用物,也都要花錢置辦的。
“三十三萬貫錢……不多了。”常歲寧嘆道:“也就是三貓來辦了,若換作其他人,花費怕是還要多上至少三成。”
李潼認可地點頭:“常妹妹這話不假,這幾日我在附近走動,得閒時同這沈三貓也打了幾回照面,此人的確是個持家好手,且渾身上下都生着眼睛呢,哪個工匠偷懶躲閒都瞞不過他。”
此處書院因是常歲寧私建,故所用人力,也非服役之人,皆是真銀白銀花錢僱傭而來的,不怪沈三貓盯得緊。
“那……女郎,咱們的銀子還夠使嗎?”喜兒眼巴巴地問。
人家升官都是發財,可自女郎來了江都後,淨花錢了。
常歲寧點點頭:“放心,暫時夠用,之後我來想辦法。”
老常早年累下的百萬餘貫家財,聽來是個大數目,若放在京師吃吃喝喝,一家子幾輩子也是吃不完的,可出了京師,被她這麼幾番折騰,就顯得不經用了。
起初江都富商捐銀時,常闊也捐了三十萬貫,如今又建學館,便折騰得七七八八了。
“常妹妹,若你手上不寬裕,不如我讓人送信回宣州,再向母親……”
李潼話未說完,便見常歲寧收起那明細單子,笑着搖了頭:“不必了,李潼阿姊。現如今還是夠用的,待實在沒銀子可使了,再向大長公主殿下張口不遲。”
李潼自也不好代她做主,只好道:“總之常妹妹千萬別見外就是了。”
常歲寧點頭:“多謝阿姊,我知道。”
李潼抿嘴一笑,在心裡道——你纔不知道呢。
常歲寧還真知道,但即便她知道那一層關係,自認卻也不該就此將宣安大長公主當作她隨用隨取的金庫,親兄弟且還明算賬,無論什麼關係,一味索取都不是長久計。
宣安大長公主已幫了她許多了,尤其是在幫扶江都恢復商業之上,她以刺史府的名義給大長公主已打下一籮筐欠條了,不好再因私人建學館的需要去借錢了。
人情總得省着些用,她不想沾着父兄的光,成爲一個只借不還的賴皮小輩。她會讓自己儘快具備與宣州有來有往的對等能力,到那時,她才能與宣安大長公主結下真正長久牢靠的交情。
那樣健康的關係,纔是她真正需要的。
“那作坊之事,還要繼續籌備嗎?”李潼此刻問。
“要。”常歲寧沒有遲疑地點頭:“還要辛苦阿姊繼續費心此事,銀子的事,我自會想辦法解決的。”
李潼便笑着點頭,也取出兩本冊子來:“那你先看看這些……”
這是她這些時日帶人在江都城中各大作坊的走訪中所得。
自常歲寧提及想效仿宣州,在江都建立作坊的想法之後,在宣州時便對此類事有所涉獵的李潼立即拍手稱讚此法可行,並認真爲常歲寧出謀劃策,又主動攬過此事,這月餘來,一直帶人在爲此事忙活籌備着。
常歲寧此刻翻看着李潼遞來的冊子,因她對經商之事並不熟知,不時便還要李潼在旁解答疑問。
李潼答得認真,常歲寧聽得認真,姚冉在旁不出聲,卻也用心聽着,學着。
眼看就要到刺史府了,李潼才幫常歲寧將那冊子合上:“好了,歇一歇眼睛……”
“路上也不得片刻清閒,瞧把我常妹妹都累成什麼樣了。”李潼有些心疼地嘆氣,伸出手指輕點了點常歲寧眼下的淡淡青黑。
點着點着,因手指下觸感良好,李潼忍不住輕捏了捏少女的臉頰。
常歲寧雖不習慣,卻也不反抗,微仰着臉由李潼捏扯,樣子顯得很是乖覺。
沒法子,宣安大長公主是她的頭號債主,李潼又幫她這般忙裡忙外,她若連臉都不許人捏一下,那也太沒欠債的自覺了。
馬車很快在刺史府外停下,見得從車內走下來的少女,守衛連忙行禮。
常歲寧在前,李潼和姚冉一左一右跟在後面,帶着女使護衛大步進了刺史府。一行人剛來至內院,便聽迎來的王長史道:“……大人,您有貴客至!”
王長史的聲音稍稍壓低,畢竟這行“貴客”來得有些神秘,不宜聲張。
常歲寧遂前去相見,待見得那身穿玄色束袖窄袍的爲首中年男子,甚感意外:“虞將軍?”
早在汴水一戰,她追擊斬殺徐正業時,便在崔璟身邊見到過這位玄策軍中的副將,之後在汴州,滎陽,又多次碰面,也算得上熟悉了。
“正是在下!”虞副將抱拳行禮:“見過常刺史!”
此刻常歲寧身側只李潼和姚冉,王長史也未有上前靠近,只帶人守在院外,常歲寧問起話來便沒有太多顧忌:“虞副將此刻不該身在北境嗎,怎會突然來江都?”
虞副將沒有隱瞞地道:“在下此前奉大都督之命暗中回京辦事,順便按照大都督的吩咐來一趟江都,給常刺史送些可用之物——便是這些了。”
常歲寧進得院中便看到了那幾乎擺滿了整座院子的方正箱子,此刻順着虞副將的視線看去,正要問是何物時,已聽虞副將道:“大都督知曉常刺史上任江都,各處正是用錢之際。”
這句話是他編的,大都督什麼都沒說,只讓他取錢送來,但送都送了,他好歹得幫大都督多說兩句好話吧。
常歲寧有些愕然,所以……這一口口箱子裡裝着的都是銀子?
李潼也看過去,在心中“嘖”了聲,她對銀錢歷來敏銳,這麼多口箱子,粗略一觀,數十萬兩銀至少是有的。這位崔大都督已遭了崔家除族,出手竟還這般闊綽。
“本欲折換成銀票,但思及戰亂頻發,如此大的數目恐常刺史之後支取不便,便還是送了現錢過來。”虞副將說着,從懷中取出崔璟當日寫下的那張字條,恭敬地遞給常歲寧——
“統共折錢約有三百六十七萬貫,請常刺史令人過目清點。”
常歲寧接過字條的手微微一頓。
李潼倏然瞪大眼睛——多少?
三百多萬貫?!
這麼些箱子,不應當呀,除非裡頭是……
此刻,虞副將已示意手下將那些箱子打開,李潼看去,只見那一口口被打開的箱子裡,滿當當,金燦燦……
裡頭根本不是銀子,全是金子!
一兩金等同十兩銀,一兩銀爲一貫錢……如此一來,同箱子的數目便對得上了!
李潼看着那在午後的陽光下分外刺眼的金燦之物,一時只覺驚訝萬分,她原先只當是數十萬貫錢,感慨這位崔大都督倒也闊綽,可眼下才知分明是數百萬貫……
雖說是大盛首屈一指的武將人物,玄策軍上將軍,可背後無家族支撐,出手便是這般驚人的數目,怕是得把家底都送來給她常妹妹了罷?
須知江都最富的鹽商蔣海,先前也不過捐銀百萬貫。
如此換算,豈非一隻崔大都督,等同三隻蔣金雞,且還有得富餘?
李潼自幼泡在宣州那等富貴地,最不缺的便是金銀,此刻的驚詫有三成是因這數目之大,餘下的七成便是衝着崔璟的用心去了——
但王長史不同,他此刻遠遠地瞧見那些刺眼的箱子,激動得雙眼放光……他就說是貴客嘛!讓人幫忙搬擡時,他便猜到裡頭是錢了!
只是本以爲是白的,沒成想是黃的!
這顏色,可太叫人心生喜歡了!
常歲寧看着手中字條,其上是崔璟的筆跡,上書【叄佰陸拾柒萬貫】七字。
三百六十七萬貫……
當年她率軍攻打北狄時,一年十萬大軍的軍餉,也不過兩百萬貫。
常歲寧來不及思索眼下這數目爲何有零有整,便已下意識地道:“這些我怕是不能收——”
這數目太大了,好似將家底都搬給她了。
虞副將忙道:“常刺史您放心,我等是秘密來的江都,無人知曉此事。且這些銀子來路清白,皆是我們大都督這些年來攢下的俸祿和軍功賞賜所得,您只管放心用!”
常歲寧當然知曉它們來路清白,皆是崔璟這些年來打了無數場勝仗、一刀一槍換來的。
正因此,她才覺得這數目太“重”了。
但他似乎很不當回事,前不久她收到了他的回信,可他在信上竟半字未提讓人給她送錢之事,這數百萬貫錢,竟都不值得他在信上提一句麼?
“我等此番是領了軍令來的,若常刺史不收,在下實在沒辦法同大都督交代!”
“橫豎我們大都督如今孤身一人,又是鐵了心非您不……咳,又是鐵了心不娶妻不成家的,這些東西留着也是無用!”
虞副將話至此處,不禁暗忖——縱是元祥在場,必然也要爲他那看似漫不經心的口誤,而感到驚豔吧?
自我肯定的虞副將又接着道:“且如今局勢莫測,大都督在京中也沒個可託付的人,倒不如都交給您,您能用便儘管用,用不了的,只當替大都督暫時保管着便是了。”
虞副將竭力勸說常歲寧務必收下,甚至做好了若常歲寧再不點頭,他便暗示幾名下屬趕緊開溜的準備。
只要他跑得快,這些金子就追不上他!
路上,他也已經想開了,橫豎看大都督這病情,是註定在常娘子這棵樹上吊死了。從前有崔家壓着還好,如今大都督獨身一人,徹底沒人能管得住,便斷無被迫成家的可能……因此,若不能娶常娘子,這媳婦本留着也是無用!
“……”同是行軍習武之人,常歲寧默默將虞副將隨時準備逃脫的肢體戒備氣息看在眼中,想到自己與崔璟的約定,到底未再多言推辭。
她看着手中字條上那稱得上隨意的筆跡。
所以,崔璟他怎就總能這般毫無保留,卻又好似從來不覺得自己所做值得一提呢。
……
當晚,常歲寧欲給崔璟寫信道謝之際,特意翻出了崔璟不久前的那封回信。
他很聽她的話,她上回說讓他多寫些,他便果真多寫了很多字,好幾頁信紙,沒有半字敷衍湊數。
此時,常歲寧重新翻出來看,纔在信中恍然找到了答案——原來他那有零有整的三百六十七萬貫,竟是,這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