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琴音,時常出現在她夢中!
殿下從前不愛撫琴,但到了北狄之後,因要以和親公主身份示人,要守住那個秘密,便再不能觸碰刀劍之物——
那北狄汗王及北狄皇室中人,乃至整個北狄上下將領百姓,都並不曾因爲殿下是大盛高高在上的長公主,便真正善待殿下——甚至因爲他們知曉這位崇月長公主殿下與“先太子殿下”爲孿生姐弟,而將昔日在戰場上受過的仇恨與屈辱,悉數轉移到了長公主殿下身上……
他們看向殿下的眼神,從來都是仇恨冰冷而戲謔的。
殿下曾說,或許,這便是北狄指名要她來和親的緣故。
這場和親,從始至終都帶有報復折辱之心。
先太子已故,那便報復到他那位據說與他生得一模一樣的孿生阿姊身上——
那三年的遭遇,於尋常女子而言尚且如噩夢般煎熬至極,更何況是昔日於沙場之上無所不能無堅不摧的殿下,於殿下而言,那般遭遇定要比在戰場上受過最重的傷更要痛上百倍千倍萬倍……
可殿下分明早就知曉了北狄的居心與用意,早料到了這一切……殿下爲何還敢去,殿下爲何還要去,殿下根本不該嫁去北狄的!
殿下並非那些朝臣眼中病弱不能自理的長公主,殿下若有心反抗,他們根本逼迫不了殿下!
顯然,她在“假扮”李尚。
阿增行事謹慎,那枚私印按說的確不會落到旁人手中……
再開口時,聲音仍是平靜的:“除了那封親筆信,還有其它信物嗎?”
剩下的四五分,一半得益於這隻有昔年的李尚奏得出來的琴音,一半則是憑着玉屑這混沌不清的神智與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看着那此刻跪伏在地,恐懼而卑微的昔日女使,常歲寧面上無一絲起伏。
“那領事宦官吳悉與他素有交情,那信是喻增親筆所寫,婢子認得他的筆跡!”玉屑哭着道:“是他騙了婢子!”
“是……”玉屑的語氣裡有着哭音與恨意,說出來的答案不在常歲寧意料之內——
常歲寧有着片刻的沉默。
玉屑支撐着直起上半身,怔怔擡頭。
既是順利,那便可以問話了。
一時間,她就這麼怔怔地站在木屋外,看着那在黑暗中朦朧隱現的女子身影。
“相反,你是認定了我不可能活着離開北狄,你自認爲跟着我留下,便只有死路一條。”
常歲寧神情微滯。
殿下死了……以那樣的方式死了!
她不知所措,思緒還停留在之前的計劃裡,所以她趁亂逃走,身後追兵將至,瀕臨絕望之際,她竟等到了殿下安排的人……
玉屑道:“見過,婢子見過一次,他和聖人一同來看過婢子,他在替那位新登基的聖人做事!那是殿下的母后……當着那位聖人的面,他未敢表露出異樣!婢子未敢與他單獨說話!”
“殿下,是婢子錯了……”她仰着頭,終於道:“婢子無一日不在後悔。”
“信可還在?”她問。
“你回京後,可曾再見過他?”常歲寧再問:“是否當面與他印證對質過此事?”
常歲寧於心底涼笑出聲,問:“你口中的他們,是隨行官吏嗎?”
她說到此處,淚水潺潺而落:“那時我便知是他騙了我……那藥定也不是爲了救殿下,而是爲了殺殿下的!”
“到那時,婢子便可以與他們一起將殿下救出去了!”
她跌跌撞撞地來到了竹林盡頭的一間木屋前。
“玉屑,你來了。”
“是他們騙了婢子!”
那自欺欺人四個字落在玉屑耳中,叫她渾身一瞬間變得冰冷,好似血液皆被凍住。
後來殿下開始撫琴,那琴音裡是將士欲戰死沙場而不能,撥動的琴絃之上是欲重歸故土之心漸被燃成灰燼隨風涅滅……
“信——”常歲寧看着她:“何人所寫?”
玉屑不停地搖頭:“殿下的帳外多了許多北狄士兵,他們時時刻刻都在盯着殿下,婢子實在擔心殿下安危,是婢子……是婢子急糊塗了!”
玉屑面上再無半分血色,她顫顫地上前,跨過那木屋門檻,撲跪了下去。
玉屑惶然擡頭:“不,不是這樣的殿下……”
她甚至分不清此時是夢中還是何處。
有帶着雨絲的風灌入屋內,似將那上方的聲音吹得更淡了些:“求生於你而言本無錯,但背叛就是背叛,你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她伸出手去,抓住了那白衣一角,似抓住了那自己血淋淋的心結,疼得她沒辦法停下流淚——
“何爲我不會同意於戰前脫逃?我非此戰主帥,只爲人質而已,若有機會離開,豈有坐以待斃之理?”她的聲音裡多了一絲極淡的諷刺:“你既追隨我多年,在你眼中,我便是此等無腦盲目求死之人嗎?”
但是,那日殿下喝罷了那盞茶,便將她支開了。
殿下盡力爲她安排好了一切,殿下早就做好了獨自赴死的準備!
那是一種,她自己都無法原諒,甚至無法面對的滔天背叛。
她和親北狄,身邊自然少不了陪同的大盛官吏。
屋內有身着白衣的女子撫琴,披髮而坐,女子一身白衣與那格外白皙的膚色,似在黑暗中折出了一層淡芒縈繞其身。
玉屑搖着頭:“婢子不敢留下,看罷便焚燒了,但婢子看得清清楚楚正是他親筆無疑……”
殿下……殿下果然知曉,果然是找她問罪來了!
“我在問你話——”
那琴聲,便是從這木屋內傳出的……
可縱是如此,她也能無比篤定,那就是她的殿下。
這一點很重要,比那封信更關鍵。
那聲音平緩沉靜,在這雨夜裡卻顯出了詭異的空靈之感。
但同時,她再也無法得到任何救贖了。
“他們說殿下心性剛直,必不會同意於戰前暗下脫逃……想要救殿下,只能先在殿下的茶水中下藥,待殿下昏迷後,帶着殿下偷偷離開……到時他們安排的人便會來接應的!”
這琴音,只有殿下奏得出來!
她擅模仿他人,而剛巧她又是這世上最熟悉李尚的人,“學起”對方的語氣與動作神態,再借着這漆黑喧囂雨夜做掩飾,乍一看,應能有五六分相似。
果然是殿下回來了……
玉屑腳步踉蹌於竹林中奔走環顧,她心中有懼怕,有退卻,卻無法拒絕那曾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琴音的指引。
常歲寧道:“所以,你在賭這一份僥倖,賭輸了,橫豎是死。賭贏了,說不定當真能換來一線生機——”
她臉上覆着白色面紗,除此外,通身上下再無半點飾物。
玉屑再次搖頭:“殿下出事那日……婢子逃了出去,之後卻未等到他信中提到的接應之人,關鍵時刻救下婢子的竟是殿下安排的人……”
直到一曲終了,琴聲消止。
“婢子是爲了救殿下離開北狄,絕無害殿下之心!”
昏暗中,又兼淚水模糊了眼睛,她並不看清那面上繫着面紗的女子真容,從此處仰視,視線裡只有那白衣與墨發。
雨中的玉屑瞪大了眼睛,張了張嘴,卻久久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那道白色的身影自琴後緩緩站了起來,似無意再多言任何。
這徹骨的冰冷,叫她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時自己的諸多掙扎,與那些不被自己承認正視的念頭。
但此刻,那崩塌已久的碎片似一點點被暫時拼了回來,她直面着這一切,她從未這般清醒過。
“……是隨行領事宦官吳悉!”玉屑道:“信和藥……都是他暗中給婢子的!”
“爲何要在茶水中下毒?”
“……殿下!是婢子,是婢子來了!”
跪伏在地不敢擡首的玉屑聞言身形一僵,眼底劇烈翻涌着。
若單單只是尋常背叛,做都做了,當年既決心已下,便無甚不可直視面對的,但是,但是……
那奏琴的女子似擡起了眼睛,看向了她——
常歲寧:“所以你未曾再見過他——”
“婢子……婢子不知那是毒藥!”說起舊事,她聲音顫慄激動起伏不定,言辭也是有些混亂的——
她犯下了滔天大罪,這罪行會日日使她活在自我審判之中。
那似有千軍萬馬廝殺之感的琴聲在其指尖下流瀉而出。
“怎麼就不是呢。”常歲寧垂眸看着她,“那信中所謂救我出北狄的說辭是否萬無一失,你當真一無所覺嗎?”
那平緩到沒有一絲起伏的聲音再次在上方響起,落在玉屑耳中壓迫感尤甚,叫她無法喘息,彷彿心跳都停止了。
她再次道:“婢子當真不知那是毒藥,信上也只說是爲了救殿下而已……是他騙了婢子!”
那一刻,她得救了。
一身泥水的玉屑再往前走了幾步,視線定在木屋之內,神情倏然大震。
“那信上還有他的私印!正是殿下贈他的那枚,從前他都是拿那枚私印來與殿下傳遞消息的!”
“殿下……婢子不是這樣想的,婢子沒有!”玉屑哭着將頭重重地叩在地上,身體隨哭聲起伏着。
玉屑眼中滾出淚水,淚珠混着雨水,眼前重現了諸多舊時畫面,她彷彿看到殿下渾身是傷一言不發背對着她在窗前靜坐望月,昔日性情灑脫恣意的殿下變得越來越沉默。
竹林裡漆黑一片,時有悶雷聲滾滾,那木屋裡也無半點燈火光亮,但木屋的門大開着——
但她不敢承認自己錯,不敢承認自己悔,承認這些便等同承認背叛。
從玉屑此時的反應來看,她這“以假亂真”的計劃應是順利的。
玉屑不住地搖着頭流淚否認。
她甚至是恍惚的……她都做了什麼?
她對那樣的殿下做了什麼!
殿下的自刎,殿下的相救,這樣凜然赴死,顧全家國乾坤之大卻又憐惜她這區區草木的殿下,使她的背叛,不再是尋常的背叛。
所以,她腦子裡只有那句——是他騙了我。
她幾乎是哭着道:“婢子自幼追隨殿下,怎會害殿下,婢子怎麼會……”
常歲寧聽來只覺荒謬可笑。
玉屑眼中涌出悔恨的淚水。
“是有人不想讓殿下活着回大盛!”
“就是他騙了婢子,就是他!”玉屑語氣篤定甚至固執地重複着:“他背叛了殿下!”
再之後,她聽聞殿下斬殺了北狄主帥,自刎身亡。
“是喻增!”
“之後的事……婢子有些已記不清了……婢子怕被滅口,怕這個秘密再無見天日之時,從不敢離開長公主府!”
“那是,那是他們給婢子的,說是藥量輕緩不易被察覺,殿下服下之後半個時辰內才只會逐漸沒了力氣,絕不會傷及殿下……”
她沒辦法承受這個認知,所以,她發瘋了,那是一種自我崩塌的逃避。
“救我離開北狄?”那道平緩的聲音問:“既是救我,爲何要下藥?”
“自作主張將我‘藥昏’,便可救我出北狄,是什麼緣故竟叫你生出瞭如此蠢不可及的想法?”
“最好是他。”常歲寧看着她,“你與他皆是自幼追隨我左右,唯有他先做出了叛主之事,你面對自己這順水推舟的背叛,纔會稍微心安一些,對嗎?”
在這個雨夜中,她這似人似鬼似夢中一縷遊魂般的存在,問起話來是不必有任何鋪墊與修飾的。
然而那道聲音還在繼續:“或者說,縱然你想過那藥是毒藥的可能,也還是會照做——畢竟我死了,至少那些看守我左右的北狄士兵會撤去,沒了那些牢不可破的看守,你也能多幾分趁亂逃脫的可能,怎也好過只能跟在我身邊等死,這筆賬怎麼算都不虧,對嗎?”
從前因需要假扮阿效,她曾特意學瞭如何改變聲音、神態、舉止、字跡,這些技巧用得熟了,便也成了一樣本領。
雪白寬大的衣袖下,常歲寧微攏起了手指。
所以纔會一遍遍不停重複是喻增騙了她。
她緊緊抓着那白色衣角,怔怔地流着淚,聲音低而哽咽:“殿下,婢子知錯了,您能原諒婢子嗎?”
那白衣女子垂眼看她,那雙朦朧的眉眼似比她記憶中的殿下還要年少一些,但那就是她的殿下啊。
她在等着殿下的回答。
晚安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