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利的劍尖刺破了官袍,長吉猛然上前一步:“郎君!”
“大人!”那些禁軍也紛紛色變便要拔刀,卻被魏叔易擡手攔下。
魏叔易被那劍鋒抵着,看着持劍的少年,道:“朝廷並不無辜,嶽節使之死,乃天子之失,而我等身爲朝臣,未能行勸諫之舉,亦當擔責——”
“如若殺了魏某,便可消解嶽郎君與朔方軍之怒,魏某今日無不可死。”
魏叔易話音落,抵着那劍,竟再次擡步上前。
嶽春言神情微驚,下意識地後退收劍,卻仍是察覺到手中劍鋒刺到了血肉。被收回的劍尖之上,分明有着鮮紅血色。
四下躁動嘈雜起來,嶽春言看着那神情不爲所動的青年官員,心下幾分動盪——他這把劍極爲鋒利,乃是父親所留……方纔他但凡被殺念左右一瞬,或是收劍的動作慢上片刻,便有可能當場取此人性命!
真的不怕死嗎?
嶽春言通紅的眼睛裡,倒映着魏叔易的身影,那身影文氣卓越,如是看進其眼底,會發現那雙眼睛裡無半分退縮畏懼,卻有無聲慚愧。
被這樣一雙眼睛注視着,嶽春言發現自己提劍的手有些顫抖,而不單單只是因爲怒氣。
“嶽郎君可曾想過,若朔方軍中因此興起亂象,與朝廷爲敵,受苦者何人,受益者又是何人?”魏叔易眼眶微紅:“苦者爲無辜將士與百姓,而益者卻是榮王李隱。”
“榮王借劍南節度使在京中行濫殺之舉,目的便是要這天下亂上加亂,如此一來榮王府才更好從中得利——”
“是,如今放眼這天下殘破,已是人人皆可反!”魏叔易的聲音提高了些,眼神依舊誠懇而有力:“可若結果只是以己方將士鮮血爲仇人鋪就通天之路,試問果真值得嗎?”
“若是嶽節使在天之靈,又果真能夠欣慰安息嗎?”
這誠懇卻字字切中要害的一番話,讓嶽春言及其身後的朔方軍慢慢變了臉色。
那些軍士們依舊不忿,卻也多了一絲動搖。
再如何被仇恨衝昏頭腦之人,卻也不會甘於做仇人的棋子。
“不過是些混淆推脫之言!”嶽春言身側的那名武將眼中泛着兇光,看着魏叔易:“單憑這些屁話,便想將朝廷之過一筆勾銷,就此抵消一切嗎!”
“魏某從未想過代朝廷逃避責任。”魏叔易向嶽春言再施一禮:“過錯已經釀成,還請郎君以朔方軍及嶽節使心中所懷天下安危爲重,給在下一個當面向夫人和諸位將軍賠罪的機會。”
“在下攜誠意而來,只想最大程度彌補過錯。”魏叔易維持着施禮的動作,長吉握着劍紅了眼睛,將頭微微偏至一側。
他家郎君自幼便是天之驕子,何曾有過這般卑微自貶之時。
身後,有寒風捲起門簾,穿堂而過。
在魏叔易聽來,那寒風來自天下蒼生,因此他不覺受辱。
他將身形壓得更低,執禮的動作愈發端正,再次請求:“請容在下入城,與夫人和諸位副使將軍共商補過之策。”
“入得靈州城內,在下的生死,不過在諸位一念之間而已,如在下言行不當,則隨時可殺——”
嶽春言攥緊了手中抵在地上的長劍,他忽然意識到,堅持入靈州城,對魏叔易並無分毫好處。
對方人雖未死,卻已將性命悉數交付了。
“狡詐之言,豈能輕信!誰知他有什麼算計!”那名武將斷然拒絕,當即便要拔刀:“速將節使靈柩交出,否則我現在就能讓你死!”
“不——”嶽春言看向魏叔易,道:“全校尉,讓他進城!”
那武將擰眉:“大郎君——”
少年打斷他的話:“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拿出什麼誠意來!”
少年言畢,轉身而去:“若其膽敢耍弄心計,我再將其千刀萬剮不遲!”
他雖年幼,在軍中並無話語權,但今日是爲扶棺而來,此爲岳家家事,他身爲嶽光長子,一切自當以他的意願爲先,這是一衆將士們所默認的。
魏叔易向少年的背影再施一禮:“多謝嶽郎君成全。”
他賭得正是嶽節使如此忠貞之人,必然能夠教養出一位好兒郎——魏叔易自認自己的這份算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卑劣的。
很快,嶽光的棺木便被運出了驛館。
風雪更大了,卻無法模糊少年人跪地叩首時那聲鳥獸悲鳴般的:“父親!”
千名朔方軍士在後方跟着跪下,深深叩首。
魏叔易也跪身而拜,雙手交迭於額前,慢慢落入雪地中。
扶棺隊伍緩緩而動。
魏叔易只點了十名禁軍隨行入城,並與長吉道:“你也留下,若我在城中有變,你便帶着餘下之人離開,去尋玄策軍。”
他能活着順利進入關內道,來到靈州,暗中便有玄策軍相助——是,他又一次向崔令安求助了,而崔令安也毫不吝嗇地給與了相助。
但崔令安此時所面對的戰事實在尤爲兇險,幾乎全部的玄策軍都在陰山一帶作戰,或佈防於其它要地,得以留在關內道的僅有兩千人而已。
且因朔方軍中內部勢力分裂,這兩千玄策軍此時也並不被朔方軍允許進入靈州界內,只能在邊界處徘徊,暫時維持着某種平衡,並代表崔璟留意着朔方軍的動向。
若魏叔易在靈州城中情形不妙,只要長吉能帶着餘下的五百禁軍離開靈州,尋求那些玄策軍的庇護,便尚有生機。
面對魏叔易的交待,長吉沒有說話。
魏叔易轉身走了幾步,復又停下,回過頭去,只見長吉就緊跟在身後。
魏叔易看着他:“爲何抗命?”
長吉悶聲道:“屬下不想有朝一日見到崔元祥時,他與屬下炫耀他有大都督,而屬下卻沒有郎君了。”
魏叔易好笑地扯了下嘴角:“崔元祥應不至於如此傷口撒鹽。”
又認真地道:“況且,他家大都督此時的處境,倒也沒有比你家郎君來得安穩多少。”
“留下吧。”魏叔易看着這個自幼跟在自己身側的護衛,道:“萬一有什麼不測,至少替我回京給父母親帶句話吧。”
長吉別過臉去:“屬下說不出口。”
魏叔易發愁地嘆氣:“魏長吉,你有何用啊?”
“屬下的用處是以一敵十。”長吉擡起頭,看向那十名禁軍,忽而抱拳:“郎君,讓屬下跟着您,把他們留下吧!” 魏叔易順着長吉的視線看去:“看來你是鐵了心不讓本郎君徇半點私心啊……”
說着,笑着轉身:“也好,走吧。”
長吉擡手抹了把不知是哭出來還是凍出來的鼻涕,大步跟上去。
主僕二人於雪中而去,肩頭落雪,與天地同白。
留下的禁軍們含淚跪送。
千餘人馬扶棺而行,往靈州城的方向而去。
此處驛館距靈州城不過二十里遠,縱然雪天行路緩慢,一個時辰卻也足矣。
然而行路不過五里遠,忽有變故阻途。
一支支利箭,忽然從官道旁側被積雪覆蓋的灌木叢後襲來,隊伍中一時間人仰馬翻,被迫停下。
看着一支利箭紮在了棺木上方,隨行棺側的嶽春言不禁驚怒交加:“何人竟敢在靈州界內作亂!”
那些利箭自棺木的另一側而來,一時阻擋了少年的視線,他立時驅馬挪轉方向,卻見那些衝出來的“刺客”,竟然全是朔方軍的衣甲妝束!
嶽春言腦中嗡鳴了一下,而他很快發現,隨着騷亂,扶棺的隊伍中很快分成了兩派,兩撥人數差不多各佔一半,其中一半仍在慌張應對,而另一半則是撤去了那些突然出現的朔方軍之中,很快融爲了一處。
看着那立場已明的武將向自己緩緩驅馬靠近,嶽春言眼神顫動:“全校尉……你要反嗎!”
那名全姓校尉面上現出譏誚輕蔑的笑意:“反?大郎君果真以爲自己也姓岳,便能讓我等奉爲新主麼。”
“郎君本不必死的,畢竟活着倒還有些籠絡人心的用處。只可惜郎君太過年少,也太容易被他人三言兩語蠱惑煽動——”
他說着,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殺氣:“郎君放心,我會將您的屍首連同節使的棺木一同護送回城,交由夫人手中。”
隨即舉刀高聲下令:“都聽清楚了!朝廷欽差攜天子任命的新任節度使而來,逼迫我等屈從認主,大郎君不滿不從,欽差遂殺大郎君威嚇我等!朝中先害得嶽節使殞命,又殺節使長子,欺我朔方軍太甚,唯有殺之!”
“是!”
隨着亢奮的應和聲,全姓校尉身後的軍士立即奔涌撲殺上前。
依舊護在棺木旁側的朔方軍憤怒至極,可他們勉強僅有五百人,中箭倒下的已有數十,而對方人馬粗略看去不下數千人……
這是鐵了心要將他們全都滅口於此!
那全姓校尉高喊道:“皆是同袍手足,此時願意醒悟者,只需殺一人,站過來,師副使自會一同待之!”
他口中的師副使,全名師大雄,是朔方軍中如今三大副使中,威望最高的一個。
嶽春言對其再熟悉不過,他也隱約知曉朔方軍中的兵權爭奪,可和大多數人一樣,他一直都很信服師大雄此人。
甚至在他眼中,若朔方軍中有人可以接替父親的位置,那個人最好是師副使。
可是此時……
“你們竟想借父親之死,歪曲今日事實,來滿足自己的私慾野心……甚至不惜殘殺同袍!”少年人悲怒相加,拔劍便要迎殺上前:“你們不配統領我父親的朔方軍!”
“節使的兒子果然膽魄過人。”全姓校尉嗤笑着,像是在看待一隻待宰的羔羊:“可惜太嫩了些。”
他甚至懶得親自動手,自顧調轉馬頭:“給他個痛快,別讓屍首太難看,免得夫人見了會受不住!”
聽到他尾音裡那份調笑戲謔,嶽春言滿眼恨意,試圖追上前去,卻根本沒有機會。
他自幼跟隨父親習武,雖過了這個臘月纔將滿十四歲,身手卻已不弱,加之被激出了殺氣,竟揮劍殺了一名叛軍。
但馬上用劍不佔優勢,他到底也比不過沙場上磨礪出來的軍士,隨着左右兩支長矛夾擊,少年人滾落着摔下馬去。
馬蹄急亂,少年唯有邊避邊退,在即將奔入路旁的灌木叢中時,一支利箭已經逼近他的後心。
危急之際,一道人影出現在少年身後,將少年撲倒在地。
二人一同倒入雪中的灌木叢內,緊跟而至的長吉殺退了追來的兩名叛軍。
“你……”嶽春言爬坐起身,看着左臂赫然中箭的魏叔易,神情震顫:“你爲何幫我擋箭……”
魏叔易艱難地支撐上半身,朝少年一笑:“這亦是魏某的誠意……”
這時,十餘名軍士朝着嶽春言圍護而來,另有數十人和長吉一同拼死阻止叛軍靠近,魏叔易對趕到面前的士兵們道:“快帶嶽郎君離開,先不要回城,回城的路上必然還有叛軍埋伏……出靈州,去尋玄策軍!”
嶽春言看着他中箭的手臂:“一起走!”
魏叔易向他搖頭:“魏某行動不便,只會拖累郎君,郎君要記着,活下去纔有機會說出真相,阻止關內道兵禍——”
嶽春言頓時紅透了眼眶,卻見那青年竟是從容一笑,半點沒有懼色:“此事因朝廷而起,只要郎君有機會阻止禍患,魏某今日之死,便算值得。”
魏叔易言落,看向少年左右的士兵,眼中有着託付。
那些士兵會意,立即抓過少年,將人託上馬背。
嶽春言伏在狂奔的馬背上,含着淚回頭看去,只見那位青年相臣,正坐在雪中,靜靜目送着自己。
恍惚間,嶽春言忽然懂得了對方的從容——這位魏相,不是沒想過路上會出事的可能!
師大雄他們,想要借欽差的到來進一步激化軍心……
而這位欽差大人,卻是將計就計,甘願以自身爲餌,誘異心者出手犯錯,讓他這個岳家郎君和尚有本心的將士們看到本相,拼力留下一粒可以阻止關內兵禍的火種!
在不可爲的處境下竭力謀算,爲破局而入局!
嶽春言眼前變得模糊,很快再看不清那道身影。
難忍手臂疼痛的魏叔易,索性就這樣躺在了雪中。
他算遍了一切,自知已至絕境,懶得狼狽奔逃,乾脆便珍惜這最後一絲平靜清醒。
大雪中,他長長地呼出一口白霧,喃喃着道:“北地的雪,還真是冷啊。”
那一年冬,她便是躺在這樣的雪中離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