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俊隨軍而行。
赫連榮對他頗有些興趣,和他說起了關於正朔的概念。
“正朔是什麼?大義?”赫連榮問道。
“自然是。”長久的信念被摧毀,姚俊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
“那麼確定正朔的目的是什麼?”赫連榮問道。
“爲了江山。”
“江山是什麼?”
“生民。”
“看,你連百姓都不肯說一句,可見他們在你的眼中就是個幹活的,可有可無,可對?”
這話誅心,但姚俊竟然點頭了。
“你倒是誠懇。”赫連榮笑道:“那麼,若是沒有了生民,正朔可有用?”
“你想說什麼?”姚俊有些焦躁不安。
“貧僧想說,沒有生民,就沒有糧食,沒有你穿的衣裳,沒有道路,沒有宅子,沒有工坊,沒有市場,沒有一切……你所謂的正朔,只能光着屁股在空曠地方縮成一團。”
赫連榮搖頭,“說起來,生民便是你口中正朔的衣食父母,可在你的眼中,他們卻是正朔的奴隸。你覺着,可對?”
“生民本就該被驅策。”姚俊說道:“若非如此,各自爲政,天下就要大亂了。”
“你提到的是個古老的問題。”赫連榮微笑道:“上古時期,人們自發聚集在一起,不是爲了給自己找個頭領,而是那時候兇獸橫行,必須抱團方能抵禦兇獸,方能狩獵。而後,最出色的人成了首領,後來就成了帝王。”
“首領首先要做到的是帶着部族找到吃的,找到穿的,讓部衆們吃飽穿暖。可到了帝王,卻成了帝王從他們的手中攫取糧食布匹,役使他們。
這也就罷了。到了李泌這裡,他把自己的部衆當做是什麼?畜生,牛馬。殿下說過,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天下官吏莫要逼迫百姓過甚……”
赫連榮說道:“當時北疆文官大多都在,殿下很認真的告知我等。”他彷彿是在回想李玄當時的態度,認真的道:
“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赫連榮眼中多了欣賞之色,“殿下大才,一句話便說透了千古興亡的根源。”
“君如舟,民如水……”
姚俊喃喃的道:“這……不對。不,這是對的。史冊中記載了諸多王朝興亡,多是內亂起頭。百姓要餓死了,自然會謀反……這便是興風作浪。”
“此時,帝王這艘船多半還在高樂。”赫連榮說道。
李泌現在可不就是如此?
“隨後,船傾覆,江山滅。”
姚俊擡頭,眼中多了異彩,“殿下何在?”
“前面。”
“老夫求見殿下。”
稍後,李玄停在道旁。
“見過殿下。”
姚俊行禮後問道:“敢問殿下,舟水之說可是發自肺腑嗎?”
李玄看了赫連榮一眼,慈悲和尚微微頷首。
“孤,便是在鄉野長大。”
“是了,唯有在民間吃過苦頭,才知曉生民之苦,纔會心生憐憫。”姚俊行禮,“罪人錯亦!”
赫連榮竟然說服了此人?
這倒也是個意外窒之喜,李玄含笑道:“知錯便改,善莫大焉。”
姚俊說道:“罪人與中州刺史方博交好,願去勸降。”
赫連燕低聲對姜鶴兒說道:“這便是我錦衣衛的手段。”
李玄點頭,“也好。”
姚俊收拾了一番,臨行前來拜別,問道:“殿下就不擔心罪人一去不復返嗎?”
“若論仇恨,孤只恨僞帝父子。其餘人等,皆是孤的親人。你來不來,依舊是大唐人,孤何須惱怒?”
姚俊嘆息,行禮,“殿下的胸襟,唯有王者能形容,罪人往日錯了,大錯特錯。”
姚俊走後,王老二忍不住問道;“殿下真的不憤怒嗎?”
“自然。”李玄一臉認真。
另一邊,赫連燕吩咐捷隆,“若是姚俊不歸,哪怕是窮搜天下,我錦衣衛也要殺了他。”
“是!”
……
當日宿營,李玄接到了消息。
“南方有軍隊進了章州和觀州。”
李玄愕然,“那條老狗不擔心石忠唐一統南方嗎?”
……
“你來了?”
方博和姚俊是多年的知交,此刻卻眸色複雜的看着他。
“降了吧!”姚俊不客氣的坐下,“老夫以前糊塗,以爲正朔便是正朔,是殿下說醒了老夫。和僞帝比起來,天下才是最緊要的。”
方博嘆息,“你若是早來一日就好了。”
“什麼意思?”
“拿下!”
幾個男子衝進來,不由分說的控制住了姚俊。
“老方!”姚俊不敢置信的道:“你竟然伏擊老夫?”
方博苦笑,“你看……”
方博的身後出現了兩個男子,氣息森然。
“是鏡臺的人到了。”方博無奈的道:“南方抽調來的大軍也來了。”
“殿下是南下平叛,他瘋了?”姚俊瞪着眼睛,“他就不怕石忠唐一統南方?”
……
“朕寧可把南方丟給石忠唐,也不能看着那個孽種南下。”
皇帝喝了一口酒水,看着放浪形骸的太上皇。
太上皇摟着宮人,打個酒嗝,“關中才是根本。”
當年大唐立國時,曾討論過建都何處。臣子們議論紛紛,最終定在了長安。
“關中沃野千里,易守難攻,乃帝王之基。”皇帝說道:“朕只需守住關中,那個孽種便會與石忠唐大打出手。朕在關中操練大軍,等他們殺的兩敗俱傷時,大軍出擊,一舉蕩平兩股賊子。”
太上皇淡淡的道:“需得提防關中有人作亂,朕看,你的身邊該多些人護衛。”
“宮中護衛就那麼多,朕那邊人多了,阿耶這裡的人自然就少了。”
皇帝看着太上皇,眼神陰冷,他突然起身,“來人!”
“陛下!”
韓石頭進來。
皇帝說道:“搜索。”
侍衛們一陣搜索,在後面找到了數十甲衣,以及兵器。
甲衣兵器丟在殿內,皇帝看着太上皇,“這宮中朕自以爲經營的密不透風,可依舊被阿耶滲透了。阿耶想要什麼朕知曉,只是,這個帝王朕做了,阿耶你便死了心吧!”
太上皇笑道:“你這個逆子,如今你衆叛親離,夜裡可會做噩夢?朕死了,化爲厲鬼也饒不了你!”
皇帝擺擺手,一個侍衛上前,手中拿着長弓。
這是準備絞死太上皇之意。
太上皇笑道:“阿孃,我錯了,哈哈哈哈!”
武皇雖然強勢,但卻是認真準備讓他繼位登基的,但李元卻畏懼強勢的母親,在李泌的攛掇下,乾脆發動宮變。
皇帝接過長弓,猶豫了一下,依舊給了侍衛。
殺子他沒有半點猶豫,可弒父,他卻擔心報應。
侍衛緩緩走向太上皇。
噗通!
韓石頭跪下,:“陛下,萬萬不可啊!”
皇帝冷笑看着他,“怎地,你要爲這條老狗求情?”
韓石頭低頭,“當下局勢紛亂,若是傳出太上皇駕崩的消息,天下震動,引發大勢變化。且奴婢擔心有小人會趁機敗壞陛下的名聲……”
其實,天下人都知曉皇帝幽禁了祖母和生父,宮中人更是門清,只是無人敢說罷了。
石頭說的不錯,若是此刻老狗駕崩,天下人會猜測是否朕所爲。再有,石忠唐謀反,那個孽種起兵討逆,此刻傳出老狗駕崩的消息,天下人會覺着這是帝王日暮西山之勢……
“起來!”皇帝親手扶起韓石頭,“舉目天下,對朕最爲忠心者,便是石頭。”
皇帝一高興,當即賞賜了韓石頭幾個美人兒,外加五十萬錢。
韓石頭謝恩告退。
晚些,孫老二故作稟告事兒來尋韓石頭,讚道:“幸虧你,否則那老狗就死了。”
“咱這些年精心養着這對父子,看着兩條老狗膘肥體壯,咱心中倍感欣慰吶!”
韓石頭輕聲道:“他們的生死,老天也做不得主。”
“唯有殿下!”孫老二眼中多了恨意。
“這一對肥豕,該出欄了!”
……
“殿下,邢州防禦森嚴。”
接到稟告的李玄有些詫異,在他看來,姚俊此等人意志堅定,一但決定了方向就不會輕易更改。
這是爲何?
“準備攻城。”
既然和平不成,那便給他們刀槍。
……
方博和姚俊被關在一起。
牢裡還有幾個方博的心腹,此刻都默然。
“你這人最是迂腐,怎地突然開竅了?”方博好奇的問好友。
方博撓撓頭,“原先老夫就如同是昏了頭似的,滿腦子都想着忠心忠心。那一日見到殿下,老夫本以爲會被呵斥,誰曾想一番話卻令老夫心中難受。”
“他說了什麼?”
“殿下說,所謂正朔,不是帝王,而是百姓!”
方博一怔,“什麼意思?”
“誰能得到百姓的擁護,誰便是正朔。”姚俊說道。
“那……豈不是泥腿子也能做帝王?”方博雖然比他開明,卻覺得這就是個笑話。
“那麼,人間要帝王何意?”姚俊開了竅之後,一通百通。
“統御天下。”方博若有所思。
“統御天下爲何?”姚俊說道:“爲了爬灰?爲了不顧天下萬民而讓肉食者肆意兼併田地?”
“可……”方博捂額,腦袋裡幾種觀念在碰撞。
姚俊壓低聲音,“這個天下是萬民的。殿下說,君爲舟,民爲水。水可載舟,亦能覆舟。”
“君爲舟,民爲水。”方博的眸色猛地一亮,“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妙啊!”
姚俊笑道:“殿下平易近人,卻又不怒自威。一番話說的老夫冷汗佈滿了脊背。你說說,若是殿下入主長安會如何?”
“能說出這番話的帝王,必然是明君。”方博一拍大腿。
“你要作甚?”姚俊被嚇了一跳。
方博拍拍手。
兩個獄卒悄然而來,其中一人行禮,“使君,鏡臺的兩個樁子一個被叫走了,一個被兄弟們在水裡下了藥,如今睡的人事不省。”
“藥?”
姚俊以前是個好人,所以不懂這些。
獄卒嘿嘿一笑,“有時候牢裡會有些武力強橫之人,要弄出來斬首或是轉到別的地方去,就得下藥。吃了這等藥,腰不酸,腿不疼……一覺半個時辰,人稱半步倒。”
牢門打開,方博伸個懶腰,“兄弟們!”
這人怎地有些匪氣?
多年老友姚俊腹誹着。
“在!”
一個個心腹從牢中走出來。
“跟着老夫,奪回中州,迎殿下!”
……
周氏的使者來了。
他站在道旁,微笑看着中軍,行禮,“周坡,請見殿下。”
中軍停住,隨即有人把周坡帶了過去。
李玄在大旗下看着周坡,身邊的赫連燕低聲說道:“周勤多年前在家蟄伏,暗中做了不少事。當初僞帝和楊松成等人準備對付周氏時,周勤的突然反擊犀利異常,打了對手一個措手不及。主事者,便是周坡。”
“見過姑爺。”
周坡行禮。
隨後,再度行禮,“見過殿下。”
咱們先論親戚關係,這是有情之意。
“丈人遣你來何事?”李玄問道。
周坡微笑,從容微笑,“家中得知殿下起兵頗爲歡喜。阿郎遣我來,以爲道賀。”
道賀犯不着派周坡。
赫連榮微笑,“殿下,中州就在眼前,大軍等着攻城呢!”
“先出發。”
李玄點頭。
大軍到了中州城下。
中州是堅城,看着高大寬厚。
城頭上人影幢幢,兵器林立。
周坡當初被周勤委以重任,見過各等場面,見狀說道:“這是雄城,怕是一時難下。”
“是嗎?”
李玄知曉周坡此來,便是看看他的討逆之戰如何。
興許,背後還不止周氏。
譬如說王氏什麼的,都在觀望。
石忠唐勢如破竹,僞帝破罐子破摔,竟然從南方抽調軍隊來阻攔北疆軍……
天下大勢會如何走?
便在一南一北。
此刻,雄城在前,北疆軍可能如叛軍般的勢如破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