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內,孫石安坐。
韓壁急匆匆的進來,“彭靖那個蠢貨,自作聰明,結果昨夜被打臉了。”
孫石問道:“他用了何等手段?”
“較量修爲。”韓壁坐下,譏誚的道:“誰都知曉南周崇文,他便來個劍走偏鋒,誰知曉那使者就出了個隨從,還是個憨傻的隨從,把陛下的侍衛打的吐血。”
“這等手段看似出其不意,可終究是小道。”孫石開口,“後續如何?”
“先前使團副使去尋了費駱,一番爭執,那副使口舌刁鑽,令費駱忍不住動手……”
“口舌刁鑽?”
“費駱說比之市井婦人更刁鑽。”
市井婦人吵架的功力堪稱是人間第一流,比之還厲害,這……
“費駱沒輸吧?”
“費駱的臉差不多毀了……”
“這算是什麼事!”孫石哭笑不得。
韓壁嘆道:“昨夜剛佔據上風,今早就去尋咱們的晦氣,時機掌握的恰到好處,那使者不俗。”
孫石說道:“據聞是個武人?”
韓壁點頭,眼中多了些輕蔑之色,“那些賊配軍。”
南周武人地位低下,韓壁這話並未讓孫石有半點意外。
“彭靖那邊……”
“咱們的人剛彈劾了。”
“陛下什麼意思?”
“陛下讓咱們接手此事。”
“你以爲如何?”
“再用武力爲倚仗,就算是贏了也是羞辱,使者可昂首離去。如此,老夫以爲當換個法子。”
“什麼法子?”
“他們今日和費駱的交鋒只是開始,接下來便會尋到老夫,一直到陛下那裡,不勝不收兵。”
“直至南周致歉,或是保證下不爲例。”孫石面色冰冷。
“對,所以老夫準備讓他們出去。”
“什麼意思?”
“大唐如今的日子並不好過,各地流民不少,如此,讓他們去南周各處看看,看看南周的繁茂。”
孫石思忖片刻,“讓他們看到南周國勢的強大,由此打消威壓的念頭?”
“對,這叫做……不戰而屈人之兵。”韓壁微笑道。
“費駱不好再跟着了,你看誰適合?”
“禮部侍郎王衆。”
“不錯。”
……
“貴使。”
禮部侍郎王衆比之費駱多了幾分文氣,文質彬彬的模樣。
“王侍郎。”
二人笑眯眯的寒暄幾句。
“對了,我還想請見諸位相公,誰有空?”
果然來了……王衆笑道:“此事不着急,既然來到了南周,就該去各處看看。”
“各處看看?”
“對,各處看看。”
……
第二日,留下張若和兩百騎兵,使團出發了。
本來楊玄想帶着騎兵出行,但王衆卻說帶了三百騎兵。
客隨主便,於是楊玄帶着使團成員和烏達率領的二十護衛出發了。
春華秋實,這一路繁花似錦,風景宜人。
南方氣候好,道路兩旁能看到無數良田,此刻農人在田間勞作,有孩子往來奔跑,身後跟着自家的狗,一人一狗鬧作一團。
王衆指指左側的田地,“在這裡可輕鬆一年兩熟。”
這也是南周富庶的原因之一。
秦簡近乎於貪婪的看着這些田地,低聲對程然說道:“若是大唐能有這等良田,當橫行天下。”
程然點頭。
而楊玄此刻也知曉了北遼爲何不能坐視大唐攻打南周的緣由。
從來都不是因爲報酬!
若是北遼坐視大唐攻佔了南周,坐擁這些膏腴之地,國力會迅速膨脹。到了那時,大唐的人力加上南周的錢糧……
赫連峰怕是想跳河的心都有了。
以前許多不明白的地方,在見到南周的國勢後,都一一豁然開朗。
果然,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楊玄看着矜持的王衆,心想此人大概想不到出行此舉會給南周帶來什麼。
南周!
必須滅!
路上,車馬行人源源不斷,那些商人穿着華麗,連胯下馬兒都跟着沾光,頭上和鬃毛上多了裝飾。
“繁華景象。”楊玄讚道。
王衆微笑着,“只是尋常。”
按照韓壁的安排,此次帶着大唐使團出行是一次威懾之旅。
讓他們看到南周的國勢,心生怯意。
隨行的吏部郎中袁曉指指那些和土包子般的使團成員,笑道:“王侍郎看看,這些人見識了我南周國勢,可還敢動那等念頭乎?”
“咱們有人,有錢糧,若是大唐敢來,就得做好被崩掉滿嘴牙的準備。”王衆傲然道。
“百萬大軍枕戈待旦。”袁曉愜意的道:“韓相這一手絕妙啊!”
二人都是新政派的,說話間多了幾分親切,也少了幾分忌憚。
“彭靖他們搞砸了宴請,還得咱們來收拾殘局。”王衆說道:“孫相公他們此次準備謀奪三司要職,所以此行務必要盡善盡美。若是成功,咱們拿到三司,錢糧在手,新政纔好展開。”
“沒問題。”
一行人漸漸遠離了汴梁。
幾日後,路過一個村子時,楊玄想進去看看。
“貴使,鄉下百姓愚昧,卻不方便。”本地陪同官員一個眼色,王衆就心領神會,知曉這個村子裡有些問題。
楊玄笑了笑,也不追問。
他出身於鄉間,對這等貓膩知之甚深。
秦簡湊過來,低聲道:“正使,可是有問題?”
楊玄看了一眼村子,“天氣不錯,一般這等時候,村裡的老人就喜歡到村口來閒聊,也是個消遣。可你看看這個村子,冷冷清清的,多半有問題。”
秦簡仔細看去,確實是如此。
“你再看看那幾條狗,村裡的狗見到外人會叫喚,可它們卻夾着尾巴往回跑。”
“這說明了什麼?”秦簡不解。
“村裡曾發生過令這些狗也爲之喪膽之事。”
“何事?”
“狗要看家,否則便是蠢狗,農家不養無用的狗。能讓它們如此的,唯有血和殺戮。”
王衆在另一側問了地方官。
“可是有情弊?”
地方官說道:“有百姓被反賊挑撥,竟然聚攏鬧事,下官令人鎮壓……殺了一些人。”
“反賊?”
“是。”
“殺了多少?”
“十餘人。”
王衆點頭,地方官拉拉馬繮,落在了後面。隨行心腹小吏低聲道:“幸好沒進村。”
地方官冷笑,“這是咱們的地方,咱們說他們是反賊,他們就是反賊。”
可稍後有人來了,和王衆說了一番話。
“王侍郎,此處有反賊。”
王衆冷眼看着地方官,招手,地方官過來,王衆問道:“反賊多少?”
地方官看到那人,知曉事情敗露了,“就一千餘,已經被壓住了。”
王衆冷冷的道:“你好自爲之。”
地方官拖後一些,抹去額頭冷汗,心腹小吏說道:“數千反賊啊!若是被他們知曉……”
“我下個月就能升遷。”
“可繼任者……”
這個爛攤子誰來接?
“繼任者關我屁事!”
午後,一行人錯過了地方,就在野外用餐。
這裡左側是一條很寬的大河,右側是幾座山組成的小山脈,後面是一片田地。
生火,架起帶來的陶罐,把隨行帶的羊肉丟進去熬煮。
有人在煮飯……對於大唐人來說,米飯吃着有些不得勁,總覺得吃不飽。但來到南周後,主食就是這個,少有選擇的餘地。不過楊玄還是令人去弄了些麥粉,自己開小竈。
“我要鍋巴。”王老二蹲在火邊守着米飯熟。
“會吃!”廚子多看了王老二一眼,“嘎嘣脆!”
……
就在距此不遠的山中,一羣黑壓壓的軍隊也在吃飯。
說是軍隊,卻穿着破爛,連兵器都五花八門,甚至還有菜刀。
吃的也很差,野菜加點米弄出來的飯糰。
幾個首領聚在一起,同樣也吃着野菜飯糰。
爲首的叫做蔡末,滿臉鬍鬚,看着頗爲粗豪,吃飯糰兩口一個。
另一人叫做鄭贊,吃的斯文些,“有些苦。”
“野菜再苦,難道還能比咱們的日子苦?”蔡末嚥下了飯糰,舔舔手指頭。作爲首領,他率先實現了飯糰自由,但長久以來的習慣讓他依舊珍惜食物。
鄭贊吃完後,把雙手在身上擦擦,“賦稅越來越高,當初家中沒了糧食,我便哀求收稅的小吏,只求留下些餬口,可小吏卻一腳踹翻了我,說繳納賦稅乃是天經地義之事,我說沒吃的,他說去吃土。”
蔡末默然。
“我問他爲何賦稅越來越高,他說……朝中要養活的人越來越多。可那些人和我們有何關係?”
蔡末深吸一口氣,“官員越來越多,都要咱們養着,偏生每個官都要過好日子,可錢糧能從何處來?就靠着咱們的雙手從田間刨出來。沒了咱們,他們哪來的錢糧。”
“可憐我那女兒,餓的渾身都沒二兩肉,就在我的懷裡活生生餓死了,臨死前說……阿耶,我餓!”鄭贊抹去一把淚,“餓死了咱們,卻撐死了他們,偏生還沒個說法。”
蔡末按着刀柄,看着山外的天空,“他們不給咱們活路,那咱們就斷了他們的活路!”
他起身,那些穿着破爛的叛軍也跟着起身。
蔡末回身看着他們,“他們不給咱們一個說法,那咱們就拿起兵器,給他們一個說法!”
衆人緩緩集結起來。
蔡末說道:“外面就是汴京的高官,前面的人說了,是什麼大唐的使團,殺光了他們,大唐自然會怒不可遏,隨後發兵攻打南周。”
鄭贊獰笑道:“咱們再攻城略地,裡應外合,如此,這江山就是咱們的了!”
蔡末蠱惑道:“事成之後,你等都有大功,該封爵的封爵,該賞賜奴婢的就賞賜奴婢……富貴好日子就在前面。”
這些前陣子還是流民的軍士們,興奮的眼珠子都綠了。
可從未有人想過,他們做了主人之後,可會善待百姓,可會收斂自己的慾望。
千百年來王朝輪迴,皆是貪婪所致。
蔡末滿意的看着麾下戰意滿滿的模樣,揮手:“出擊!”
正在吃飯的王老二突然用力回頭,因爲太過用力,以至於王衆笑道:“小心折斷脖頸。”
王老二看着山中,那蠶寶寶般的眉毛就皺起來,“郎君。”
“何事?”楊玄餓了,正在等飯熟。
王老二說道:“好多人。”
楊玄正對着山脈,他擡頭。
耳朵動了動。
老賊猛地起身,“敵襲!”
草泥馬!
楊玄喊道:“集結!”
王衆愕然,“什麼敵襲?貴使,這是南周,不是大唐,更不是北遼。”
袁曉輕視武人,但楊玄好歹是使者,所以他淡淡的道:“貴使怕是突然想到了北疆吧!”
那三百騎慢慢吞吞的,一邊集結,一邊看着王衆。
他們只聽從於王衆等人的命令,至於使團,抱歉,在王老二一個點到爲止把宮中侍衛點吐血後,南周武人們就對使團一行充滿了敵意。
楊玄聽到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正在接近,關鍵是他的脊背發寒,頭皮發麻。
這是危機的表現。
他毫不猶豫的喊道:“上馬,快!”
隨行的戰馬都被聚攏在一起,由幾個軍士看管。楊玄命令一下,使團的人毫不猶豫的奔向自己的戰馬。
楊玄一邊跑一邊覺得不對勁。
怎麼少了個人?
他回頭一看,不禁怒火中燒。
“老二!”
王老二揭開陶罐的蓋子,左手攤開油紙,右手猛抓,頃刻間弄了一堆米飯,接着又弄了幾大坨羊肉,嘴裡還叼着一坨,轉身就跑。
王衆笑道:“貴使,你這……莫非在北疆每日都是如此嗎?袁曉,使者如此,你便陪同……袁曉,袁曉……”
他緩緩看去,就見袁曉呆呆的看着山口那裡,渾身打顫。
幾個賊人衝出了山口,看到這邊的情況後,歡喜的喊道:“狗官們在此!”
“殺啊!”
賊人們蜂擁而出。
“敵襲!”
隨行的軍士尖叫道:“快跑!”
王衆已經被嚇呆了,被兩個軍士架着狂奔。
一行人丟棄了所有東西,奔向戰馬。
楊玄等人已經上馬了,秦簡看着王衆等人的狼狽,譏笑道:“這羣蠢貨,還想着用北疆局勢來羞辱我等,活該,哈哈哈哈!”
程然說道:“咱們往何處跑?”
是啊!
楊玄想了想,“往回程跑。”
他們對附近地形壓根就不熟悉,亂跑的結果就是作死。
“郎君。”
“何事?”
老賊的聲音有些打顫,“郎君,你看……”
楊玄偏頭看去。
那些賊人正在加速狂奔。
要命的是,他們竟然有數百騎。
王衆等人趕到了,他努力恢復呼吸,吩咐道:“擊潰他們。”
袁曉微笑道:“這是汴京禁軍,只需一個突擊,便能擊潰這些賊人,貴使卻急切了些。”
那三百騎隨行騎兵勇敢而驕傲的衝了上去。
瞬間就被淹沒在賊人中間。
慘嚎聲不絕於耳。
一個個騎兵被砍殺,或是捅死,那些賊人爬上馬背,歡呼雀躍。
楊玄看着王衆,想到了變成看門狗的長安諸衛。 wωω▪тт kān▪¢ ○
“這便是南周禁軍?”
王衆面色煞白。
那些賊人殺光了三百騎,騎兵驟然多了許多,齊刷刷的把目光轉過來。
就像是一羣野狼盯住了一羣兔子。
王衆哆嗦着問道:“貴使廝殺了得,面對如今局面,可有辦法?”
“有。”
“還請指教。”
“三十六計……”
一雙雙期待的目光看着楊玄。
“逃!”
……
感謝“菸灰黯然跌落”的白銀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