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之上 ”
三個隨從哭哭啼啼的和女人一樣,彷彿下一刻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他們把尚珏的屍骸裹好,隨即開始抽籤。
“你去!”
抽到的隨從面如死灰,“且容我寫封遺書。”
老賊低聲道:“郎君,衛王殘暴,不過他遠在潛州。皇子無詔令不得出封地,郎君安心。”
是啊!
楊玄心中稍安。
衛王雖說比他還大,但按照輩分來說,衛王是他的侄兒。
這位大侄子兇殘的名聲大唐皆知。
當初在長安尚未就藩時,衛王在長安沒少製造慘案,據說數十人斷手斷腳。
“大王從臨安出發到此地須得兩三日,屍骸怕是都有味了。”那個隨從想出了不用去的緣由,“得趕緊處置了。”
而楊玄已經懵了。
“衛王來太平?”
晚些,他回到了縣廨。
“明府看着面色紅潤,精神煥發啊!”
蔣真誠懇的讚道。
“蔣真啊!”楊玄強笑,但依舊記得安撫二五仔,“去忙吧。”
楊玄去了後院,隨即老賊把曹穎等人叫了來。
“衛王的內弟?”怡娘冷笑,“誰沒事去拍別人的馬?死了活該,有本事他便從潛州來太平啊!”
楊玄木然。
怡娘覺得不大對,就問老賊,“發生了什麼?”
老賊苦笑,“陛下令衛王來北疆安撫軍民。”
王老二補充,“說是要駐在太平。”
怡娘:“……”
曹穎面色一冷,“那三人在何處?目擊的有誰?盡數殺了。那邊山中有洞穴,丟進去,外面弄些枯枝遮掩,一輩子都沒人發現。”
楊玄搖頭,“已經晚了。”
曹穎捂額,“哎!”
怡娘怒道:“你唉聲嘆氣作甚?郎君仁慈,怎肯殺人滅口?”
曹穎嘆道:“你不殺人,人便殺你啊!”
楊玄想到了許多,他知曉自己做不出令人滅口的事兒來,特別是那個老農。
“事已如此,還是想想如何解決更要緊。”楊玄問道:“衛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曹穎看向怡娘,“怡娘知曉的更多些。”
怡娘緩緩說道:“衛王是淑妃喬氏所出。當年僞帝還在潛邸,府中女人不少,彼此爭奪寵愛……喬氏來自於江南,不敵那些女人。”
“這是看不起江南女子嗎?”朱雀說道,綠燈閃爍的節奏像是在顫抖。
“喬氏的日子並不好過,衛王也跟着變得戾氣十足。他身量高,力氣大。九歲時有個女人欺負喬氏,被他拿着酒壺砸破了頭。”
人才啊!
王老二讚道:“打得好!”
怡娘微微頷首,“女人好處置,大不了換一個。可兒子卻是自己的,衛王只是被責打了一頓。”
“過了數月,有個女人故意撞倒了喬氏,喬氏自己沒當回事,衛王卻悄然堵住了這個女人,一頓拳打腳踢,最後把這個女人推進水池中,差點淹死。”
怡娘發現大夥兒都在沉思,“想什麼呢?”
老賊說道:“老夫在想自己九歲時在作甚,好似在玩鬧。”
“等衛王十餘歲時,府中已經無人敢對喬氏下黑手了。”怡娘嘆道:“人一旦有了戾氣就很難止住。後來衛王出宮建府,在長安城中堪稱是人見人怕……哪怕是重臣,若是得罪了他照打不誤。”
楊玄問道:“他的修爲如何?”
怡娘看着他,神色有些哀傷,“郎君……”
楊玄了解了,“也就是說,衛王若是動手,我要麼逃,要麼就只能等死?”
怡娘點頭,“可惜了太平這個地方,我還曬了好些乾菜,帶不走了。”
女人就惦記着那些東西……曹穎痛苦的道:“可惜了太平軍,兩千五百人,假以時日若是想擴大,以此爲基,數萬大軍唾手可得啊!”
這年頭沒有全員精銳,有的只是核心精銳帶着其他人馬廝殺,用精銳帶動全軍的戰鬥力。
“淡定!”楊玄覺得氣氛太低沉了,“尚珏之事是無意,這一點就算是告到長安去我也不會輸。如此,我們只需做好一件事即可。”
衆人看着他。
“要以德服人!”
……
衛王在第三日到了太平。
那三個隨從跪在城門外嚎哭。
“死了?”
衛王楞了一下。
三個隨從這幾日並非什麼都沒幹。爲了減輕罪責,他們去城中採買了一口薄棺。
他們還請了兩個被流放到太平的方外人做法事,還讚歎太平竟然什麼人都有,比在潛州都方便。
兩個方外人一邊念着誰都聽不懂的經,一邊眼珠子亂轉。
衛王身邊有個語言天賦比較出色的隨從,恍惚聽到了什麼……
“……神靈送你上西天,家裡多給些銀錢。到了西天多神仙,神仙也要買路錢。買路錢你沒給夠,回頭讓你去託夢。託夢給了一家子,趕緊給老子燒錢紙……”
隨從摳摳耳朵,覺得自己怕是幻聽了。
能被流放到太平的方外人,那就不是一般的方外人!
掀開薄棺,一股味道衝了出來。
有些上頭。
尚珏已經浮腫了。
衛王的眼中多了殺機,“誰?”
他的王妃乃是大家族之女,進了王府後就把那些女人收拾的服服帖帖的,爲此讓他少了許多煩惱。
所以他也給了王妃尊重。
可現在王妃的弟弟死了。
一個隨從哭哭啼啼的說了經過,壓根沒有修飾。
他們在這幾日商議了無數次,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最好是實話實說。
“就拍了一下,被馬踩死了?”
“是。”
衛王眼中殺機四溢。
黃坪低聲道:“大王,平安縣的官吏出迎了。”
衛王側身看了一眼,按住了刀柄。
“過去看看。”
楊玄帶着一羣官吏出迎。
“見過大王!”
衛王剛想發怒,楊玄問道:“敢問大王來平安作甚?”
黃坪冷冷道:“大王奉命來北疆撫慰軍民。”
“哦!”楊玄恍然大悟,“陛下仁慈。大王來此,平安縣的父老鄉親歡喜不已啊!”
後面,曹穎背在身後的手輕輕擺擺。
一羣百姓高舉雙手喊道:“大王仁慈,大王仁慈……”
“說了用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你偏生要用什麼大王仁慈。”朱雀不開心。
衛王沉默的看着楊玄。
楊玄覺得頭皮發麻,就鼓動內息,隨時準備出手。
“大王仁慈!”
曹穎等人脊背汗溼,就擔心這位殘暴的衛王下狠手殺了自己的親叔父。
可楊玄分析了衛王的心態,覺得大侄子的殘暴來自於幼時的遭遇。而且衛王每次出手必然有理由。
尚珏死的莫名其妙的,但楊玄作爲‘兇手’也莫名其妙啊!
衛王動手的理由是什麼?
我的舅子摸摸你的馬,你的馬竟然敢踩死他?
用這個理由動手,楊玄覺得不至於。
但……誰說得清呢?
所以今日就是一次冒險……楊玄捨不得基業,甘願以身赴險。
“大王仁慈!”
那些百姓喊的聲嘶力竭。
楊玄就賭衛王聽到這個大王仁慈後,會聯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撫慰北疆軍民。可你一來就動手想殺人,這不是撫慰,而是找茬吧。
如此,一家四姓的人會把他噴成渣!
撫慰沒了,回潛州繼續蹲着。
誰願意蹲在所謂的封地裡形同於幽禁?
大侄子默然良久,“進城!”
楊玄心中一鬆,隨即陪着衛王進城。
皇子來了,百姓全數出來相迎。
黃坪看到百姓們很是平和,不禁訝然,“此處大多是人犯,爲何如此祥和?”
祥和?曹穎作陪,笑道:“都是教化之功。”
這是爲楊玄爭臉。
黃坪頷首。
楊玄說道:“縣廨裡已經騰出了地方,大王……”
衛王默然,黃坪說道:“縣廨的旁邊可有宅子?”
“有。”
“徵用了。”
徵用就是不給錢……衛王看得起你家,這是你一家子的榮幸。
還想要錢……作死呢!
曹穎覺得不妥,剛想着縣裡出錢擺平此事,楊玄微笑道:“大王仁慈。”
衛王腳步一滯,“給錢買下!”
黃坪看了楊玄一眼,心想這位少年縣令看來不凡吶!
他的馬踩死了衛王的內弟,按理此人就該誠惶誠恐,可他竟然還敢激將衛王出錢。
“楊明府是哪家的?”黃坪開始掏底。
“元州楊氏。”楊玄笑道。
沒聽說過,多半是小家族,窮鬼。
“可是科舉出仕?”
“不,我師從國子監。”
國子監的學生?
黃坪隨即想到了國子監那羣奇葩。
他微微一笑,“原來如此!”
側過臉,那雙眸中全是恨意。
尚珏和他交情莫逆,兄弟般的情義啊!
所以他對楊玄的恨意當真是傾盡三江水也洗不乾淨。
縣廨隔壁的宅子住的自然不會是窮鬼,錢一砸,得知是衛王入住後,主人家醜態畢露,就差把女兒獻給衛王侍寢。
太平是個鄉下地方,若是女兒能攀上皇子,嘖嘖!一家子都不愁了。
衛王當即入住。
宅子有些侷促,書房是沒有的,只能臨時騰出來一間。
衛王和黃坪此刻就在書房說話。
“大王,尚珏死得冤啊!”黃坪面色難看,發誓要爲好兄弟報仇。
衛王冷着臉,“他徵用牛車作甚?”
黃坪說道:“說是去臨安接大王。”
衛王一雙豹眼盯着黃坪,冷漠問道:“假話本王就把你吊死在棺木前,和尚珏一起做一對色鬼!”
大王是知曉了什麼?
黃坪心中一個哆嗦,“尚珏說太平窮困,準備在臨安買個女妓在身邊伺候。”
衛王目光不善,握住了水杯,黃坪趕緊解釋,“尚珏說多買幾個,他自家只要一個,剩下的服侍大王。”
衛王身體前傾,就像是猛虎俯瞰着狐狸,咆哮道:“都是你等平日裡的攛掇,讓他變得如此好色!”
黃坪被噴了滿臉口水,卻不敢動,等衛王坐直了身體後,趕緊換個話題。
“大王,楊玄是從國子監出來的。”
“國子監那羣廢物!”衛王冷笑。
“是啊!”
黃坪把恨意壓在心中,“國子監一代不如一代,竟然出了個這般伶俐的縣令。也不知他修煉的哪一系,難道國子監還有蜜蜂系?不過知曉了他修煉的方向,也便於壓制。”
衛王看着他,冷冷的道:“不論他修煉哪一系,本王只是一拳!”
“大王龍精虎猛。”黃坪讚美老闆,隨即擔心的道:“只是王妃那邊如何交代?”
衛王在家不大管事兒,王妃就是一家之主。長年累月後,連衛王都有些憷那位嚴肅的王妃。
“就說……”
衛王躊躇良久。
王妃嚴肅,說謊被揪出來倒黴的還是老夫吶……黃坪輕聲道:“要不就實話實說吧。”
衛王點頭。
黃坪起身行禮。
“大王節哀。”
衛王和尚珏的關係很好……王妃威嚴,衛王也不樂意和她哆嗦,但小舅子卻頗爲伶俐,二人交往多年,堪稱是至交。
現在至交死了。
兇手是一匹馬。
衛王坐在那裡,看着有些傷感。
“你寫信回去稟告王妃此事。”
王妃會想弄死我!黃坪:“……”
“本王后續再寫信回去。”
黃坪的書信能激發王妃的怒火。
等怒火發泄完畢後……
衛王的書信再去,一番撫慰,就成了夫君對妻子的關切。
可我呢?
黃坪站在那裡。
衛王擡頭,淡淡道:“你還在等什麼?”
……
成功度過難關的楊玄心情大好。
怡孃的心情也不錯。
“今日該爲衛王接風吧?”曹穎提醒楊玄。
“他應當不會來吧。”楊玄說道,他也不樂意和大侄子一起吃飯。
“總得去請一次。”曹穎覺得不能失禮。
“你去。”
曹穎去了。
“接風洗塵?”
衛王想到了躺在薄棺裡的小舅子,“好。”
棺木就在前院停着,曹穎進來後也順帶祭奠了一番。
侍衛在邊上守着,說道:“太平人做生意真是實誠。”
曹穎問道:“爲何這般說?”
侍衛拍拍薄棺,“說是好木頭做的棺木,一看果然是。”
曹穎覺得不對,趁着祭奠的機會仔細一看。
兩側棺壁材料真不錯,無可挑剔,但很薄。底部……不大對。
孃的,竟然是雜木!
張起發那個奸商,用油漆掩飾了雜木的本色。
孝敬皇帝去後,曹穎浪蕩十餘年,也曾在棺材鋪裡謀生,爲那些來買棺木的人寫碑文。
所以他對這一行的手段頗爲了解。
但那些老闆就算是心黑了,也不會全數用冒牌貨,至少棺蓋不會。
他輕輕觸碰了一下棺蓋,唏噓的像是來祭奠自己的好友,順帶拍了幾下。
黑心肝的張起發啊!
也是雜木!
回頭讓黃章多收他的稅!
曹穎嘆息告辭。
身後,侍衛對出來的黃坪說道:“這位曹先生真是個好人。”
晚些就是接風宴。
怡娘忍痛叫人殺了兩頭羊,心痛的咒罵了大侄子不得好死九遍。
“四娘子。”
章四娘幫廚燒火,擡頭清脆應道,“哎!”
怡娘拎着兩條羊腿,“把這兩條後腿收着,回頭給郎君吃。”
“好!”
楊玄從不吃獨食,兩條羊腿,少說有半條是怡孃的,半條是她和王老二的。
章四娘美滋滋。
晚宴在大堂舉行。
羊肉管夠,酒水也管夠, w.; 只是酒水不大好。
衛王吃的很沉默。
於是氣氛古怪。
吃完後,衛王也不囉嗦,起身道:“本王來此是安撫軍民。安撫軍民該如何做……本王以爲,殺敵,殺的越多,北疆軍民的日子就越祥和!”
殺敵嗎?
楊玄笑了笑。
赫連春的調停更像是一次敲詐勒索,對於陳州和瓦謝部兩邊來說並沒有約束力。誰以爲皇叔出面兩邊就此太平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該動手了吧?
楊玄在想。
第三日,斥候就帶來了消息。
“瓦謝部五千騎來了,直奔太平!”
聞訊而來的衛王冷着臉,“你帶着人堅守,給本王一百騎,本王去衝殺。”
楊玄搖頭,“不妥。”
衛王眯眼看着他,戾氣勃發,“膽小如鼠,只敢守城嗎?”
楊玄看着他,“我將率軍出城迎敵,還請大王在城頭觀戰。”
咦!
衛王一怔,旋即冷笑,“本王來。”
楊玄淡淡道:“大王是來安撫軍民的,領軍出征不妥吧?”
晚些,衛王站在城頭,咬牙切齒的看着出城的太平軍,罵道:“賤狗奴,一個國子監出身的廢物文官帶着兩千人就出擊,他以爲太平軍能以一敵十了嗎?”
有隨從指着城下,“大王,那些人在換衣裳。”
城門後面,數百人亂糟糟在換上軍裝,拿着兵器,隨後出城,站在陣列的最後面。
什麼意思?
這個疑問一直保留到遠方出現塵土之後。
“瓦謝人來了!”
……
‘醉裡掌燈’,感謝老闆的盟主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