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三國中武力最不濟的南周,花錢買平安是既定國策。
每年南周都會給北遼和大唐進貢,美其名曰新年賀禮。
賀禮價值不菲,每次年胥都會親自審覈禮單。
而賀禮送的人,就是兩國帝王。
赫連峰和李泌打開禮物一一看去。
一份壯陽藥……
你在譏諷朕不是男兒嗎?
年胥面色發紅。
他捫心自問,若是自己收到這等賀禮,怕也會氣炸。
韓壁說道:“不止如此,那人還留了一張紙條,上面臣不知具體寫了些什麼。大概意思卻知曉……陛下聽聞大唐皇帝雄風不振,於是便饋贈了壯陽藥……”
這是當着面抽李泌的耳光,奇恥大辱!
年胥深吸一口氣,“誰幹的?”
韓壁說道:“那人,死了。”
他緩緩看向了彭靖和方崇,“彭相可知曉?”
彭靖蹙眉,“你這話什麼意思?老夫也是初聞此事。”
韓壁冷笑,“初聞此事?新政開始以來,你等便頻頻出手,橫加阻撓。可新政得人心,陛下一力支持,於是有人便想了個法子……”
年胥面色沉鬱。
“既然無法阻攔新政,那爲何不另闢蹊徑?激怒大唐,大唐一旦出兵,你等便可據此彈劾,是新政引發的災禍。”
孫石開火了,“老夫想問問,在你等的眼中,大周呢?”
韓壁嗤笑道:“在這等人的眼中,大周如何與他們何干?新政新政,壞了他們的好事,爲此他們不惜把大周打爛了……寧可去做唐人的走狗!”
“韓壁!”彭靖眯眼,“誰給你的膽子當朝污衊老夫,你這是想做權臣嗎?”
年胥默然,右手緊緊握着。
“污衊?”韓壁上前一步,“準備賀禮的官員中,有一人前日自盡,據說是貪腐。你等以爲買通了仵作,便能掩蓋此事?老夫身邊有好手,他一眼看去便說此人的頸骨斷了……”
“誰殺了他?”孫石抱着笏板說道:“老夫看這便是殺人滅口!”
“查!”彭靖昂首,“若查出是老夫所爲,老夫償命。若不是,陛下。”,他衝着年胥行禮,“還請陛下爲臣做主。”
事兒,最終還是被甩到了年胥這裡。
但他能如何?
呵斥?
沒證據,他敢呵斥彭靖就敢當朝乞骸骨,隨後反對新政的那些人會咆哮,整個汴京都會惶然不安。
所以,他能做的唯有:“查!”
彭靖退了回去,一臉平靜。
稍後散去。
彭靖和方崇一起到了自己的值房。
“誰幹的?”彭靖問道。
方崇搖頭,“老夫也不知。”
“伱應當知曉。”彭靖壓住怒火,“沒有宰輔的首肯,他們哪裡敢做這等大事?否則雷霆一至,誰能護住他們?”
方崇有些不自在的道:“此事,是下面一些人的手腳。”
“你……”彭靖額頭青筋暴起,“那是大唐啊!羞辱李泌便是羞辱大唐。你不知曉此舉會帶來什麼後果?”
方崇淡淡的道:“陛下一意孤行,孫石等人野心勃勃,用心險惡……所謂新政,不過是想從我等的身上剝皮罷了。你可知外面多少人在不滿?若是置之不顧,那些人就會咆哮,會……造反!”
“他們手中無兵,造反?”彭靖忍着拍打案几的衝動,“此次激怒了李泌,大軍壓境,你等就不怕大周亡國嗎?”
“彭相高看了大唐。”方崇微笑道:“其一,南疆軍就那點人馬,他們敢於出兵,是因爲最近南疆叛軍偃旗息鼓的緣故。
等雙方僵持時,咱們的人鼓動一番,南疆叛軍就會順勢而起。到了那時,南疆軍腹背受敵,此戰……大勝可期!
其次,大遼不會坐視大唐滅了大周,老夫敢打賭,當大周岌岌可危時,赫連峰會發狂,他知曉,一旦大唐少了大周這個敵人,隨後就能傾力北顧。
到了那時候,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彭靖冷笑,“若是大唐不管不顧呢?”
方崇冷冷的道:“那,咱們也不管不顧,大唐滅了大周,大遼滅了大唐!”
彭靖大怒,“大周滅國,我等有何好處?”
方崇陰冷的道:“若是這個大周想吃我等的血肉,想奪取我等的好處,那麼,它還存在作甚?滅了,正好!”
啪!
值房裡傳來了清脆的聲音。
方崇捂着臉,“你別忘了,咱們的身後是誰。孫石等人行新政,目的爲何?就是要劫富濟貧。劫誰的富?我等!濟誰的貧?那些泥腿子!”
彭靖面色鐵青,“可即便如此,也不該用大周來做棋子!”
方崇冷笑,“若是新政繼續施行下去,只需數年,這個天下就要亂了。”
彭靖拍了一下案几,“亂不了!”
“你何須自欺欺人!”方崇說道:“大周的錢財掌握在誰的手中?他們!大周的田地掌握在誰的手中?他們!他們遍及整個大周,軍中,官場,他們的人無處不在。
當陛下想削他們的血肉去幫襯那些泥腿子時,老夫告訴你,他們將會揭竿而起,把這個大周掀翻。”
“他們就不顧生靈塗炭嗎?”彭靖面色慘白。
方崇笑的很輕鬆,“他們就想要生靈塗炭。千里無雞鳴,白骨露於野。死去的都是泥腿子,都是支持新政的人。”
“大唐會滅了大周!”彭靖渾身無力,“大周內亂,他們只需踹一腳,大周就倒了。”
南週數百年來能頂住大唐的壓力,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內部沒有生出亂子。
“彭相可知他們在說些什麼?”方崇淡淡的道:“他們說,若是這個大周不能護着他們的錢財田地,那麼,換個主子也好。”
“無恥!”彭靖怒吼。
他緩緩看向面無表情的方崇,“他們想幹什麼?”
方崇說道:“停止新政,流放孫石、韓壁等人。另外,還有人說,當斬殺孫石、韓壁等人,以爲後來者戒!”
一個新政,因爲涉及到了這些人的利益,於是政爭就演變成了你死我活的鬥爭。
不死不休!
“出去!”彭靖指着房門。
方崇起身,“你仔細想清楚,此等事,一旦揭開,兩邊便是不死不休。到了那時……”
“出去!”
彭靖咬牙切齒的舉起茶杯。
方崇出去,轉身關門。
他看到彭靖趴在案几上,渾身顫慄,痛苦的道:
“這個大周啊!”
方崇眼角帶着笑意,冷峭的笑。
隨後,緩緩關上了房門。
吱呀……
室內陷入昏暗。
……
“確定就是他們乾的,證據也有。”
不得不說,情人司的實力很強大。在年胥解除了對宰相們的監控禁令後,迅速找到了證據。
“死去的官員是被滅口,一人在他的身後……是個熟人,就這麼握着他的腦袋,用力一擰。”
“誰的指使?”年胥平靜的問道。
年儒低下頭,“只是個六品官。”
“朕……知道了。”
這聲音帶着無奈,更有蒼涼。
年儒忍不住擡頭,“陛下,此事和彭靖一夥脫不開干係。”
“朕知曉了。”年胥擺擺手,“此事,就此了結。”
“陛下!”年儒低聲道:“這是亂臣賊子啊!”
對於亂臣賊子,殺是第一選擇。
年胥有些無力,“朕能如何?拿下彭靖等人,流放或是殺。隨後民間爲他們喊冤的呼聲甚囂塵上。朕若是不爲他們平反,奏疏將會堵滿了皇宮。朕,想,卻不能!”
年儒跪下,哽咽道:“主辱臣死,臣……萬死!”
“與你何干?”年胥苦笑道:“當初太祖皇帝定下了與士大夫共天下的國策,年氏藉此穩住了文官,再利用文官去壓制武人,如此,大周國勢這才漸漸穩固了下來。
可如今看來,這卻是一劑毒藥,傷人傷己。”
年儒眼中流露出了厲色,“陛下,情人司密諜隱匿之能當世無雙。臣請……監控宰輔!”
年胥有些意動。
“他們最近會格外警覺……小心。”
年儒低頭,“若是失敗,皆是臣的罪責。”
事敗,爲了安撫那些人,年胥必須丟出一個有分量的臣子來背鍋。而年儒就很合適。
回到情人司,年儒叫來了沈重。
“老夫這裡有一件要事,機密。”
沈重上次捉拿楊略事敗,事後是年儒護住他。
“統領吩咐,下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你去……”年儒盯着他,“彭靖等人最近會密議,盯着點。”
“這……”
前陣子只是監控宰輔,盯着宰輔,這事兒是從未有過的。
“此事,是老夫所爲。”
年儒一句話就讓沈重明白了。
年儒都只能是炮灰,而他,連炮灰的資格都談不上。
“下官領命。”
第二日夜色來臨時,沈重就帶着兩個手下潛入了方崇家。
一路有驚無險的靠近了書房。
方崇和兩個官員正在談話,身邊坐着個五十餘歲的男子。男子鬚髮烏黑,皮膚白皙,神色從容。
“此次大唐出兵,輜重調運乃是重中之重,此等差事要想辦法拿到手。”方崇喝了一口茶水。
“方相的意思是……”一個官員想了想,“糧草在手,若是前方戰事妥當,糧草就該在半道上出些意外。”
另一個官員笑道:“被賊人縱火,或是道路被破壞,無法前行。”
方崇含笑,“此事……”
那個男子突然發聲,“相公,有人。”
方崇看了外面一眼,“誰?”
男子上前,“鬼鬼祟祟的,多半是情人司的那些遊魂。”
方崇問道:“可能解決?”
男子微笑,“小事。”
男子叫做蒙漳,是方崇身邊好手。
“不要留活口。”方崇交代道。
“老夫知曉。”
方崇乾咳一聲,兩個官員開始說話,說的有些雲山霧罩,似是而非。
蒙漳跪坐在那裡,閉上眼,伸手,彷彿在感知空氣中的什麼。
外面,兩個密諜悄然靠近書房後方,側耳傾聽。
“今日有人彈劾方相,緣由令人發笑。”
“哦!什麼緣由?”
沈重在另一側,仔細看着書房大門,他知曉,晚些彭靖會來。
彭靖會帶着誰來,這纔是他想打探到了的消息。
一個身影晃晃悠悠的從書房裡飄了出來,宛如一道青煙。
青煙一繞,就繞到了書房後。
沈重心中一震,尖嘯一聲。
兩個密諜瞬息就做出了應對,一人留下,一人飛掠而去。
蒙漳繞到了後方,留下的密諜悄無聲息的靠近,一掌拍去。
蒙漳反手一拳。
密諜擊中了他,但卻彷彿是在爲他送行,那青煙飄的越發的快了。而那一拳就在密諜的腦門前一觸即退。
密諜悶哼一聲,緩緩跪了下去,身形顯露了出來,接着灰白色的腦漿從鼻孔中往外流淌。
另一個密諜剛衝出十餘步,身後傳來了勁風。
他想閃避,身形閃動了幾下,剛想回頭,肩頭就捱了一掌。
蒙漳的身體倒飛回去。
這一系列動作快若閃電。
沈重毫不猶豫的轉身就跑。
二人一前一後急速而去。
前方就是圍牆,出去後就有掩護的人手。
身後,蒙漳遙遙一拳。
噗!
沈重張嘴噴了一口血,落在了圍牆下。
兩個密諜接住了他。
“走!”沈重咬牙道:“用弩弓!”
有人長嘯一聲。
接着,前方傳來了一聲巨響。
嘭!
一支粗壯的弩箭衝着半空中飛掠而來的蒙漳射去。
蒙漳的身形一滯,伸手,用力一拍。
呯!
宛如長槍般的弩箭被拍飛,但蒙漳的身形卻落了下去。
當他再度飛上牆頭時,已經失去了目標。
他回到了書房。
“如何?”方崇問道。
“死了兩個,另一人被老夫重傷而逃。對了,他們動用了弩弓!”
方崇看着外面,神色平靜。
“皇帝!”
……
“失敗了!”
年儒進宮請罪。
“兩個密諜身死,一人重傷。”
“沒有活口?”年胥問道。
“沒有。”
年胥鬆了一口氣。
他知曉,這是方崇的交代。
——咱們君臣你捅我一刀,我踹你一腳,但鬥歸鬥,不能破。
俗稱:鬥而不破!
年胥擺擺手,“去吧!”
既然君臣都知曉了對方的暗示,那麼,還有周旋的餘地。
“陛下。”
年胥剛準備躺下歇息一會兒,年儒再度請見。
“何事?”
“南疆軍……全軍集結了。”
“這是要準備出擊了。”雖然知曉此戰不可避免,但當即將來臨時,年胥依舊有些緊張。
“召集羣臣。”
是夜,在汴京五品以上官員齊集宮中。
當羣臣看到身着戎裝,腰間佩刀的皇帝時,不禁愕然。
“唐軍即將進攻,大周唯一的應對便是……以戰止戰!”年胥的開場白很熱血。
但羣臣卻默然。
“陛下,臣願統軍禦敵!”孫石毫不猶豫的出班。
年胥欣慰的頷首,“孫卿的忠心,朕盡知。不過,先前卻有人請戰,拳拳之心,朕不忍拒絕。”
是誰?
孫石回頭。
年胥淡淡的道:“彭卿。”
彭靖身體一震,出班,“臣在。”
“方卿!”
“臣……在!”方崇出班。
“二位卿家能主動請纓,朕,不勝歡喜!”
可彭靖發誓,自己壓根就沒就此事發表過看法,更遑論什麼主動請纓。
那是大唐虎賁,大周那些賊配軍豈是他們的對手?
可他卻不能拒絕!
否則在亡國的威脅下,皇帝會撕破君臣和諧的臉,把此事的原委丟出來。
方崇同樣懵了,隨即清醒。
他們策劃了賀禮事件,導致大軍壓境。就在他們以爲皇帝會嚥下這口氣時……來,你二人領軍出征。勝了,那自然一切好說。
若是敗了……
彭靖和方崇相對一視。
心中苦澀。
“臣,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