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州之北有城名鬱白。
鬱白城北有百里小河,與城同名,叫鬱白河。鬱白河之側,植了兩排桃樹,每逢三四月份桃花開時,河邊一片粉紅,花瓣落入河水,隨水而飄的,也是百里粉紅。因而便成了這近裡三城五郡有名的約會聖地,名聲雖比不得明安的隱山,但,凡諸此類約會聖地,必得有個什麼美麗到想哭的傳說故事來烘托炒作,才達到其初始的運營目的。
這鬱白河,自是不負衆望,有着一個美到想哭又想哭的傳說。傳說中,鬱白河邊第一株桃樹,是當時的鬱白城主與夫人一同親手種植,二人在桃花紛飛落英繽紛中許下“此生不負”的山盟海誓。而衆所周知,一般許下誓言的,都沒什麼好下場,而根據傳說一般比較虐心的規律來看,城主與夫人的這個故事,正是恰如其分。
故事中間,夫人做了威脅到鬱白合城的錯事兒,城主爲護一城之民,親自舉戈揮劍相向,時間正好是三月桃花初開,地點恰巧是鬱白河邊二人共植的小桃樹邊,於是血與花香相合,滾入鬱白河的,是濃郁不散的百里血紅。
故事末了,夫人血濺之處,兀自生出許些桃枝,待來年再看,便已桃樹成林。而城主也終於發現自己冤枉了夫人,在桃樹下引刀自刎,隨了夫人而去。雖時隔一年,卻不知二人還能否相聚,縱然相聚,卻不知夫人有沒有那天地寬的胸襟,不過世人大多都只聽到“隨了夫人而去” ,便就覺得圓滿,不會再考慮往後的事情了。
以上都是我哥說給我聽的,那時我在錦岐山上,終日裡只見得到杉樹野花,因而十分嚮往哥哥口中那百里粉紅。可縱然若此,對於這個傳說,我還是有些疑惑的,因此,我問:“既然是悲劇,而那裡卻成了約會聖地,緣何?”
哥哥回答:“大抵是大家覺得,那裡的氣氛比較適合約會,因而胡亂編了一個故事來烘托氣氛,結果卻沒編好。”
我說:“原來是這樣。那麼隱山那個傳說也是胡亂編的?”
哥哥想了想,回答:“應是如此。”
自此,我對於傳說一類的東西,都不大相信了。原本就不存在的東西,是任人說道的,誰先說出來,誰說的好,誰的就可以成爲傳說供萬人傳頌。世間萬事兒,大約都是這個理兒。
鬱白河的花兒雖好,而眼下里卻是七月,自是無緣相見那一片紅粉的瑰麗。心中不免憂愁了一番,不過那枝椏間只瞧着就能叫人流出口水的桃子,倒是可將我這番憂愁抹去一些。
因爲不是約會季節,又不是輪休之日,因而河邊人實在是少的可憐,但若要追究爲什麼我沒有與白秋倉一同來這兒摘桃子,而是同蕭歸寂一同過來,這事兒實在是詭異的很,須得從那日在寒家堡時道起。
三日前,在寒家堡後園,爲了掩護白秋倉而作了“死屍”的我,無緣無故而內心十分惶恐的被傳聞中“小心眼愛記仇得罪過就活不成”抱着穿過整個園子,放在花廳的椅子裡之後,曾經一度全身癱軟四肢乏力像是中了毒一樣,連頭都不敢擡一下的在大家噓寒問暖的喧鬧聲中沉默了一刻鐘。
一刻鐘之後,白秋倉首先發現了我的異樣,他當即跳到我椅子旁,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肩,即將戳上臉時又突然收了回去,我聽到他說:“小謝這是......植物人?”
植物人你妹啊!眼皮還沒擡起來,卻又聽見小鹿驚呼道:“難道是被阿......蕭閣主抱了一下,激動的癱瘓了?嘖嘖,真沒出息!”
......友盡!我心中默默翻了個白眼,動了動身子,擡起頭看向他們,聲音蔫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沒吃飯餓的行不行啊!” 說起來這樣類似於癱瘓的感覺,至今都讓我覺得十分詭異,然而那一刻鐘裡,我卻是實在沒有任何氣力,當然肯定不是因爲沒吃飯的緣故,畢竟中午在馬車上,我還吃了一袋綠豆糕。
見我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身旁蕭歸寂笑了一聲,與寒夫人道:“勞煩夫人先上一些小糕點給......給謝二小姐墊一下肚子。”
寒夫人忙站起來吩咐了侍候的僕俾去拿糕點,又向着蕭歸寂欠了欠身,“是屬下疏忽了,怠慢了少......少主和二小姐。”
蕭歸寂道:“無礙。”
正滿心歡喜的等着糕點,白秋倉卻拉着椅子硬夾到我與小鹿中間,笑嘻嘻的盯着我看。
我同他對視了片刻,指了指身旁的蕭歸寂,問:“你是在看我,還是在看他?”
白秋倉笑了笑,“都看!”
艱難的扯着椅子朝蕭歸寂靠了靠,離的白秋倉遠了一些,我說:“你,你,你變態!還說不是斷袖!要,要看,你也看寒少爺嘛,看他作甚?變態!”
白秋倉無辜瞪眼,委屈道,“小鹿不讓我看寒露,你不讓我看阿寂,你們......你們欺負人!”
我驚訝道:“你真的喜歡男人!”
白秋倉愣了一下,做了個鬼臉,“你猜!”
我因爲哥哥的緣故,對於斷袖這一行,並不是特別排斥,但眼見着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卻還是有些難以置信。因而又下意識的扯着椅子往邊上靠了靠,正撞到蕭歸寂的椅子上,夾了一下手,吃痛的輕叫了一聲,我一邊甩着手,一邊看向白秋倉,“你......你,你是就是,幹嘛不承認!我又不會歧視你!但......”
手指突然被人拽了過去,清清涼涼的風包裹住發熱的手指,疼痛感頓時減了不少,我回頭看了一眼蕭歸寂,說了聲“謝謝”,又繼續同白秋倉說道:“但你現今這樣不坦白,我就要鄙視你了!做朋友雖易,坦白不易,且行且......”
猛然間想到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我轉過頭來,望着還在捧着我手指吹風的人呆了呆,全身顫抖了一下,眼風裡迅速掃了一眼廳內衆人的臉色,可謂是驚愣呆怔傻,五色俱全,除了肇事者本人,滿廳中,就連我以爲會淡定自若假裝什麼都看不見的寒夫人臉色也有了變化。
迅速抽回手,我又拉着椅子靠到了白秋倉身邊,雖然他是個不夠坦白的斷袖,但至少跟他挨着不用擔心心肌梗塞一口氣提不上來就見了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西境梵天如來佛祖啊。
花廳中一片死寂。
我靠在白秋倉身邊不敢出聲,甚至連氣兒都不敢用力喘。好在恰逢僕俾將糕點送上,一碟一碟,精緻玲瓏,我雖受到了驚嚇,但作爲江湖第一美食鑑賞俠,無論何種境地,都不會辜負美食。
一雙白玉手將一碟糕點推到我面前,清清淡淡的聲音中聽不出絲毫尷尬,就彷彿方纔的一切不曾發生過一樣,他說:“喏,吟州桂花糕,天下一絕,你之前......嚐嚐罷。”
我哦了一聲,還是沒敢擡頭,只顧着捏起糕來吃。鬆軟不膩,入口餘香,這糕的感覺,雖然是第一次吃,卻略微有些熟悉。就好像離開了好久人突然一下子回到了你身邊,也好像追殺了我許久的盟主突然告訴我“爹不殺你了”一樣,心中歡欣鼓舞,眼中淚水盈盈。
連着吃了幾塊,越吃越想哭。雖然哭這件事兒,我向來不大在意,但今日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兒落淚,實在有負我在江湖中的名聲,我竊以爲,我的淚該留着某江湖大會的頒獎典禮上,對着我的衆多粉絲灑落。可眼下里,鼻尖一旦酸起來,我又是在忍不住,嘆了一嘆,我說:“這糕,真的好吃......到想哭。”
“沒出息!真給我丟臉!”小鹿無奈的聲音傳來,帶着些戲謔之意,“從小就這樣,往後成了親生了娃......啊!你不會連你兒子的飯都搶罷!”
我擡頭瞪了她一眼,哼哼道,“纔不會!要搶也是搶他爹的!”
這話說完,一直沉默的寒夫人,突然站起身來,向着蕭歸寂做了個揖,道:“屬下禮佛的時間到了,恐怕不能陪伴少主了。” 頓了一下,看向寒露,“露兒,你待我好好招待少主。”
原本正笑的歡樂的寒露,忙起身點頭:“是。”
“夫人慢走。” 蕭歸寂同寒夫人微微頷首,又擡起眼看了看我跟前的碟子,突然將自己面前的碟子推到我跟前,“吃吧。”
我看了眼自己碟子裡僅剩的碩果,本着不要再次詭異的原則,我堅定的搖了搖頭,“不用了,我這就飽了。”
話音落,佈菜的侍婢提着碗碟匆匆而來,不一會兒,圓桌之上,菜品繁複,眼花繚亂。
蕭歸寂帶着笑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飽了?”
我:“......好像還能吃一點點。” 說着用手肘碰了一下白秋倉,示意他快來解圍,我實在不想與這位由內而外處處透着詭異的閣主再說一句話了。
白秋倉啊了一聲,想來是接收到了信號,我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這氣還未全然松下,便聽到他說:“阿寂啊,小謝胃口好,吃的多,但這桌子好像有些大,有些她夠不到,你看我胳膊也短,你這胳膊長的,多照應着些啊。”
我張了張口,擡腳狠狠踩在白秋倉腳上。許久,未聽到痛呼,正疑惑,卻聽得另一邊蕭歸寂不鹹不淡的聲音,“看來是吃飽了,勁兒挺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