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寧八年仲秋。
飛雪山莊前院人頭孱動,江湖中知名的不知名的,無論是大俠還是小俠,無論是一派還是一宗,紛聚於此。三年一度聲勢浩大的武林盛會,在一片喧囂中鄭重開幕。
武林大會,說白了,就是幾家有頭有臉豪門大派展示武功,相互切磋,一爭高下,以此來達到統招天下俠士入本門的目的。武林盟定,凡此大會,在比武中獲勝的一派,便可獲得擁有江湖令三年的資格。
江湖令這個東西,乃是江湖武林代代相傳的寶物,傳聞中得此令者可在中州大地尋得上古神劍承影。神劍承影之所以被稱爲神劍,自是因爲它的神力無限,此劍無身,卻削鐵如泥,殺人於無形便也是很輕易的事情。而在江湖之中,無論這柄劍有着怎麼樣的傳說,但倘若它有着悠久的歷史,又被傳頌了多年,那些熱血俠士對它就必然會有些嚮往,甚至會成爲指路的明燈。
但武林中也常有傳聞,說承影乃邪魔之劍,此劍若出,天下浩劫。因而自古以來,江湖令便一分爲二,乾令由歷代武林盟主持有,而每屆武林大會上傳觀的那一枚,則是坤令。由此來制約江湖,避免浩劫。
這一年的大會,與往年不大相同。
大會最後一日,蜀山傾覃宮連拔頭籌,在衆人的言語當中,都說今年這江湖令怕又要被供在傾覃宮的宗堂裡頭了。最後一場比試已經完成,傾覃宮主葉曉脣角含笑,向着趴在地上的對手拱手道:“秦掌門,承讓了。”
似是已經塵埃落定,江湖令再一次被遞到葉曉手中。
正此時,忽有十六條彩色絲帶自八方而來,直襲葉曉。躲避之間,江湖令已然離手,在青天白日間翻滾閃耀。忽而有一隻手帶着青絲羽秀伸出,極爲輕易的便將令牌握於手中。衆俠士譁然大驚。
只有在傳聞中才會略微露臉的魔教宗主虞左尋,手握令牌,擡眼看着纔剛繼任位子不多時的武林盟主,嗤笑道:“武林大會不是合江湖的盛會嗎?謝盟主這是不將我們羊家村放在眼裡咯?還是說,盟主大人在懷疑我們羊家村沒有同諸位一徵江湖令的能力?”
哦,羊家村,就是魔教教派大名,據說是因爲創始者喜歡放羊。而據小道消息稱,是因爲他們教主覺得各派什麼主什麼掌門太多,不好區分,而村長卻是鮮明瞭許多,還能同朝堂掛上一絲絲的邊兒。
那一年的武林大會,其實也是我爹的任職大會,才做了幾天盟主便受到了這樣的挑釁,我爹心中自是有怒,又因爲有着整個中原武林做靠山,我爹氣勢便就盛了不少,登時便回答道:“我飛雪山莊召開武林大會,乃爲中原同道,你羊家村不屬中原,何以有來爭江湖令的資格?”
虞左尋衣袖一甩,輕聲一笑,道:“啊,本座忘記宣佈了,羊家村總堂搬到玉羅城,敢問謝盟主以及在座各位掌門,玉羅城可算是中原之地?”
我爹與各位掌門當時就震驚了。但畢竟是盟主,若就被這點事兒嚇到,那後來我就不會被他追殺了那麼多年。只是愣了一下,擡眼掃視了一週在座各位,我爹說道:“玉羅城自然是我中原之地,如此,也罷!”又轉向在一旁眉頭緊皺的葉曉,“葉宮主......”
那葉曉當年雖已是一派之主,卻也纔不過十八/九歲。年紀雖輕,功夫了得,一套“天宮碧落”劍法被他耍的行雲流水,堪稱一絕。少年功成,卻不驕盛,很受得各派尊敬。又是劍眉星眸,氣質非凡,深得江湖女俠喜愛追捧。那一年我趴在後院牆頭上往前院偷看,前院烏泱泱一片人頭中,第一個引得我注意的,便就是這位宮主。
我爹的意思,葉曉自是懂得,點了點頭,他朗聲說道:“我傾覃宮從不懼人,葉曉願接此戰。”
那時我趴在後院牆頭,腳下踩的是外頭某位俠士家的小少俠的肩膀,葉曉說出這話時,我激動的跺了一下腳,在一聲啊的痛呼聲中,跌到了牆下的草叢裡,也就沒看成那最後一場比試,但後來我哥說,江湖令還是被傾覃宮拿回去了,可見該是誰的就是誰的,你半路來搶也不見得能搶走。
坐在草叢中,方纔腳下那位小少俠,一臉苦相瞪着我,咬着牙憋着不流出淚來,而眼睛卻早就是紅彤彤。我雖也摔了一跤,卻因爲有他在下面墊着,並不覺得摔的有多慘,見他一個男孩子紅了眼睛,頓時十分瞧不起他,我說:“你瞪我做什麼!我摔下來的地方比你高得多!我都沒說什麼,你一個男孩子哭什麼!”
原本他是沒有哭的,但我這話方一說完,他就哇一聲哭了出來。他這一哭,原本在院子中其他地方玩耍的小孩子都一齊聚了過來圍觀。在衆多目光中,我覺得有些丟臉,便從地上爬起來,準備離開,可我剛一站起來,他哭的更兇了,聲音幾乎要穿透我的耳朵。
不遠處的小道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攜着一道陌生的身影翩然而至。我心中暗道不好,望了一眼四周,逃是逃不開了,心一橫,便又坐回了草叢中,趁小道上二人還未走過來,我語重心長的教導被我踹哭的小少俠,“你看,這滿院子的少俠,一起玩耍都會磕碰,可是大家都沒有哭,偏偏你在哭,太給你爹丟臉了,啊,你是七煙閣的小少主對吧,嘖嘖,早聽說七煙閣全是大姐姐,果然教得你也像個姑娘了......”
“妹妹,你在幹嘛?”頭頂上,哥哥熟悉的聲音,疑疑惑惑。
我啊了一聲,擡頭看向哥哥,“他哭了,我在安慰他。”
話音還未落全,小少俠哭聲卻又大了幾分。我捂住耳朵,不滿的嘟噥,“你看,我說你像個姑娘吧!男子漢哪有像這樣哭的!”
圍觀的小夥伴們轟然大笑,小少俠的哭聲更厲害了。
突然我哥一巴掌拍在我腦袋上,我擡頭驚訝的看着他,他皺着眉狠狠瞪了我一眼,“你傻啊,是真看不出人家就是個女孩子啊!”
我忙轉頭看過去,小少俠眉眼淺淡,的確不像是男孩子的濃眉,小少俠身子羸弱,小少俠喉間平順,小少俠梨花帶雨......我呆了!想想我方纔還踩着人家的肩膀看着前院的比試,頓時覺得愧疚萬分。但我的回想時間比較漫長,待我回過神來想要同她道歉時,圍觀的小夥伴早已不知所蹤,同時不知所蹤的,還有我哥和那位小少俠,哦,不,應該是小女俠。
院子中只剩了我一個人,我在草中坐了片刻,撇撇嘴,一邊站起身來,一邊小聲嘀咕:“不就是摔了一跤嗎,我也摔了,我也沒哭啊,切~~柔柔弱弱有什麼好的,把我丟在這!死哥哥壞哥哥臭哥哥爛哥哥!”
嗤——
耳邊突然傳來一聲輕笑,我轉過頭,深藍色的衣袍,正是方纔與我哥一同過來的那人,是個比我高兩個頭的少年,此刻正抿着嘴偷笑。意識到他是因何而笑,我瞪了他一眼,“笑什麼笑!沒見過被扔在一邊發牢騷的啊!”
少年笑着輕咳了一聲,老實回答道:“沒見過。”
我說:“那現在不是見過了!你還在這做什麼!”
少年笑道:“昭熙兄走之前,要我照看一下你。”
聽到哥哥的名字,我愣了一下,扭過頭看着牆壁,“我不需要照看!我又沒有哭!你們都去看那個誰,她叫什麼來着......哎呀不管了,你們都去看她啊!”說着又走向牆邊,“我還要看比武,別煩我!”
身後,少年又笑了,他說,“牆那麼高,你確定你能爬上去?”
我回身瞪他,“要你管!”
少年無奈搖頭,突然身側一道藍風掃過,我驚了一驚,擡眼看過去,牆頭之上,少年嘴角彎彎,眸中帶笑,午後陽光毫不吝嗇傾灑而下,在他周身圍繞着,好像西天梵境的佛祖,佛光普照。
佛祖坐在牆頭,淺淺笑着,朝我伸出一隻手來,“過來,我拉你上來。”
佛音空廖,我呆呆的望着牆頭上的佛祖,虔誠的下拜,“佛祖慈悲,我哥欺負我,今年的桃子能不能讓爹爹全都留給我。”
佛祖愣了愣,笑道:“衆生寬恕,切不可有妒心,方能如願。”
我忙點頭,“恩,我不怪我哥了!今年的桃子能不能都給我?”
佛祖曰:“你愣着做什麼,再不過來比試就要結束了!”
我嚇了一跳,擡眼看去,哪裡有什麼佛祖,牆頭之上,分明是那個藍衣的少年,淺笑似清風。
我啊了一聲,跑過去借着他的手爬上了牆頭,盯着他看了一陣子,我問:“佛祖呢?”
少年愣了一下,“什麼佛祖?”
我說:“就是剛纔坐在這裡的,你沒看到他嗎?”
少年臉色微變,指着自己旁邊的位置,“你是說,坐在這裡?”
我點頭,朝四周張望着,“對啊,就是這裡啊。剛纔還在的,跑哪裡去了,”
少年瞪大眼睛,也往四周看去,我見時機已到,伸手一推,少年順着牆壁跌了下去。我坐在牆頭哈哈大笑,“笨死了!我說你還真信啊,哼,讓你笑我!活該!”
跌落的少年,扶着牆壁站起身來,卻沒有生氣,臉上還是那副笑意清淺的樣子,他仰頭看着我,似乎有些無奈,“你怎麼......”
我眨眨眼,“手滑了。”
他笑了笑,“把我推下來了,你怎麼下來?”
我撇撇嘴,麻利的跳下牆頭,站在他跟前,仰頭看着他,“爬牆而已,以爲我真不會啊,我又不是小孩子!”
少年哈哈大笑起來,許久他擡手摸了摸我的頭,道,“才九歲,還說不是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