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荒井,大約是這皇家大院兒中的拋屍重地。我也沒想到在被砸進水中之後,還能掙扎着起來。
我此刻腳下踏着不知道是從多久遠的時期開始便積累起的屍體,井水竟是方纔沒過膝蓋。但此時,我卻顧不得噁心和懼意,胳膊邊上,是方纔被扔下來的麻袋,麻袋中有位姑娘,被人敲暈了,卻是還有生氣。
爲了不叫身邊再多具屍體,我靠在井壁上,費力的將那姑娘身上的麻袋剝去,又將縛住她雙手的繩索解開,艱難的將她扶住,我擡眼朝上望了一眼,幽深又幽深,昏暗又昏暗,辨不清如今是哪個時辰。
就在此時疲乏之意卻突然襲捲而來,衝上腦袋,一陣昏沉,最後殘存的意識裡,我將那姑娘的頭扶住靠在了我肩上,又緊緊的將她拉住,不讓她跌回水中。
閉了眼,昏倦襲來。只依稀見到一道欣長秀魃的身影,自光明中向我走來,我這一處,全是黑暗,深不見底的黑,咆哮嘶吼的風。
我瞧着那道影子,身形像是蕭歸寂,心中有些歡喜,驚喜喊道:“蕭歸寂!你是來救我的嗎?”
那道影子並沒有回答,還是向我這邊走着,但距離卻似乎沒有改變,那樣不遠不近。
身後的黑暗似乎更濃重了一些,咆哮的風似乎已經發瘋。我有些急了,又喊道:“蕭歸寂!蕭歸寂!你快過來啊,你怎麼不往前走啊!救人要利索一點嘛!”
耳邊突然響起一聲驚叫,那道像是蕭歸寂的影子在原處搖晃了幾下,碎在了夢裡。
被尖叫吵醒,我睜開眼,正是那位姑娘,此刻正靠在我身旁一動也不敢動,緊挨着我的身子卻是不停的發着抖。我因出來時,身上多穿了件小衫,先前落入井中又驚又怕,倒也不覺得冷,現在被她這麼一抖,竟也覺得有些冷了。
井中不比外頭,即便是白日也是昏暗漆黑,當然我也不大清楚現在究竟是哪個時辰。但我想着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有我這麼隨遇而安淡然處之的心境,想來那姑娘可能會害怕。於是,我清了清嗓子,說道:“姑娘,你別怕,同是跌入井中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井雖偏,但我們只要撐住,總有人會來發現我們的。”
半晌,沒有迴應。我試探着叫了幾聲“姑娘”,問道:“姑娘,你還好罷?”
又是許久,大約是終於反應過來了,那姑娘開口道:“這,這這裡可是浮華殿後的荒井?”
我點頭說是。那姑娘突然嗚嗚的哭起來,我知道她這幅樣子,多半是以爲我們沒救了,爲了讓她相信我們還是有救的,於是我咳了一聲,鄭重說道:“姑娘莫怕,我哥會來救我們的。”
她卻是哭的更厲害了,我只好繼續勸慰她說,“真的,我哥真的會來的!他要是發現我不見了,定然會將整個帝京翻個底朝天的,我們一定會再次看到太陽的。”
她止住了哭泣,抽搭了幾下,問我,“不知姐姐是哪一宮的?”
“哪一宮?”我笑了笑,心中想着師弟的事情是斷然不能外說的,於是便說道:“啊,我不是宮裡的,就是路過這裡,覺得這牆挺高的,翻着試試能不能翻進來,結果就掉井裡了。”
她已經完全止住了哭泣,想來是明白了“危機時刻哭泣沒有一點兒用處,只會白白消耗體力”這一道理。我深感欣慰,便繼續道:“不過我並沒有覺得自己就會死在這兒了,我哥我的朋友們一定會來找我。雖然他們可能會來的晚一些,但,我總得撐着試試啊,萬一就得救了呢?”
井中一片沉默。良久,她輕輕笑了一聲,堅定的聲音貼着井壁一路上傳,“對,萬一得救了呢。謝謝你,姑娘。”
我謙虛道:“同是淪落人,也算是有緣了。我哥他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這裡,好在還有你,我大概不會在他們到之前無聊死。倒是我該謝謝你了。”
她笑了笑,沒有再答話。
我同人在一起,一般是閒不住嘴的,便就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她時不時的同我搭幾句話,井中時光過起來,倒也算是飛速。
只是肚子不饒人。在肚子響了第三遍之後,我捂着肚子抱怨道:“好餓啊,出去了一定把我哥吃成乞丐!”又朝着井口喊了一嗓子,“有沒有人啊!”
雖說是喊,卻因了餓着肚子的緣故,聲音並不算大,估計連井口都傳不到。
“哎......”暗自嘆了嘆,剛要說話。那姑娘突然出聲:“噓——你聽,外面好像有聲音......”
我忙閉了嘴,倚在井壁上,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一下。果真是有聲音遠遠傳來,卻離的很遠,在這井中聽到的只是像山中的蟲鳴那般,細小微弱。
正想同她說過會兒人近了再說時,身旁的姑娘突然扯着嗓子喊了起來:“救命啊!這裡有人!救命!”
喊了幾嗓子,發現我沒出聲兒,有些奇怪,“你怎麼不喊?”
我說:“他們離的那麼遠,喊了也聽不見!除非他們就在這破井十步之內,否則我們這麼深的地方,喊破喉嚨也沒人聽的見!半夜你被扔下來時,我還卡在半截裡,那時他們在井口說話,我才能勉強聽得到。現在算是在井底了,哪裡能聽到。不如等會兒人近了再喊,他們若真是來尋我們的,這一處一定會尋來的。”
我這話的最後一句,我不過是說與她聽的,我自己也不敢太過篤定我哥哥的智商和白秋倉邏輯聯想能力以及蕭歸寂的行動能力。
我是這麼想的,第一個發現我不見的,定然就是蕭歸寂了,我是從百里閣分堂出走的。走時留了字條給他,當時是想着怕他發現我偷偷出去問東問西的麻煩,所以紙條上只道:“吃撐了,太飽,睡不着,出去溜個灣。”
他發現我不見了,卻又那字條,應是不會太擔心,因此就得等到第二天才能意識到我是失蹤了。如果他能在第一時間通知我哥和白秋倉,幾個人一同分析一番。我來帝京的目的從未與他們任何一個人講過,畢竟日後隱居本就是件悄悄的事兒。但我唯一提過的,便就是向白秋倉詢問過浮華殿的這位婉儀,他若腦子好使,還記得,同我哥一說,依照我哥對我的理解,絕對會第一時間帶着人翻皇家大院兒的牆。
這樣一來,前後不過我在井中待一天。
但倘若白秋倉腦子沒那麼聰明,我便就得令謀出路了,總不見得要真的死在這鬼地方。
井外聲音漸漸消失了,起初的依稀,如今的寂寂。我嘆道:“這破地方真是夠偏僻的啊,等本女俠出去了,一定把這兒給填平了。”
那姑娘笑了,這回她說話的聲音有些低沉,她說,“姑娘,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縱然姑娘的兄長本事非常,可這裡,是金殿啊,能進來的又有幾個呢?”
我愣了愣,不服氣道:“金殿怎麼了?我不還是一樣進來了?”雖然進來的方式和落腳的地方有些不大對。
她嘆了一嘆,話還沒說出口,咋然間,有聲音從井口處幽幽傳下,“頭兒,下面好像有人,有聲音!外——下面有人嗎——”
我呆了一下,幸福來的太突然。與那姑娘在黑暗中對視一眼,一齊喊道:“救命啊!有人!”
上面的聲音道:“頭兒真的有......”突然又響起另一個聲音來,清朗中是濃濃的焦急,“長歌,長歌,是你嗎?”
我忙喊道:“啊,蕭歸寂嗎?是我啊是我啊,這破井臭死了,你快放個繩子什麼的把我拉上去啊!”
繩子很快被放了下來,我將繩子往身側姑娘腰間一系,姑娘被顫悠悠的拉了上去。片刻,井口響起有些慍怒的聲音:“謝長歌!還不上來!”
我喊道:“啊,閣主您老別生氣,我丟了件東西,先找找啊。等會兒。”
繩子再次被放了下來,伴隨着蕭歸寂咬牙切齒的聲音,“你立馬給我上來!”
又一次見到久違的陽光時,我瞥見井口圍繞的一大羣裝扮奇怪的人眼中都有些驚異之色,低頭瞥了一眼,糟,我還穿着夜行衣,黑乎乎。
然而雙腳剛落地,腰間便是一緊,蕭歸寂緊緊的將我攏在懷中,鼻尖氣息起伏,像是剛剛八百里加急自關外而歸。
我呆了呆,擡手拍了拍他的背,因爲夠不到肩,“那個,我沒事兒,你別激動。這人有點兒多,咱能先鬆開不?”
氣息漸漸穩定了下去,低沉的、帶着哭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不要再離開我了,長歌。” 又似是喃喃的又重複了幾遍,“不要再離開了,不要在離開了。”
我傻了。什麼情況,他昨天同我的表白不會是真的罷?那那位桃子姑娘,還有浮華殿這位婉儀,在加一個我,這人的確是多情風流啊。嘖嘖。
擡手拍了拍他的背,還是夠不到肩,我說:“啊,好,不離開你。你先把我放開,這麼多人看着我會羞澀的。我羞澀了,就容易惱羞成怒。”
他果真乖乖的將我放開,我擡眼看着他,他眼睛紅紅,眼圈也是紅紅。
我又呆了呆,“你哭了?”
他點頭,沒有絲毫的不自然,沒有絲毫的尷尬,“恩。你要是再像現在這般,我就哭給你看。”
我徹底凌亂了,沒有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