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江湖傳聞中,說百里閣主蕭瑟,爲人肅厲陰狠,氣度狹隘,極爲記仇,俗稱小肚雞腸,得罪過他的人大多都已不在人世了。
而依照現今的境況看來,這傳聞可信度不高。
對於我半夜穿了夜行衣翻了金殿的牆這事兒,也不曉得蕭歸寂是怎麼樣對大家解釋的,總歸不光我哥沒有再問,連被翻了院兒的白秋倉他爹孃都沒有吱聲。也不過半日,這事兒就平息下來,再沒有人提起,乃至於我想找個人分享一下在井中的感悟都不得成。於是我也當着是做了一場夢,放任它從記憶中撒丫跑去。
我因了丟了師弟要遞給浮華殿那位婉儀的信物情書,有些愧疚,但虧得我大概曉得那信的內容,也還記得那玉簪的模樣,便連夜畫了一幅圖樣,想着帶給白秋倉叫他幫忙尋一下有沒有相同的。師弟頭一回託付一件事兒,我卻辦成這樣,覺得很是丟臉。
從井中上來的第二日,我約了白秋倉到帝京最大的茶樓喝茶。座位臨窗,窗外是帝京最繁華街道,小販的叫賣聲、行人的談話聲,自樓下傳上,入耳的便又是可教人樂上一樂的段子。所謂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大抵如此。
白秋倉來的倒也準時,大約是自朝上下來便就趕了過來,連朝服都沒來得及換下。於是原本就清靜的二樓,更是清靜,樓梯口守着面相嚴肅的皇子侍從,我朝那邊看了一眼,默默起身迎接白小王爺。
見我突然站起身來,白秋倉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一面自覺的爲自己斟了一盅茶,一面道:“站着做什麼,先前也不見你這麼些毛病。說吧,找我什麼事兒?”
我擺擺手,身側青菱兒便將圖樣遞了過去,但我瞧着青菱兒的神色有些不對,那副表情,似乎是懼意。哦,青菱兒就是昨日同我在井□□過患難的姑娘,我覺得人生可共患難者實在不多,且她本就是被金殿中的人扔下去,在金殿中也無立足之地,我便央着蕭歸寂將她一同帶出了金殿,帶回了百里閣分堂。本想着送她點銀子教她回老家,但她卻死活不肯,只以命相抵留在我身旁侍候,我表示無所謂,反正有沒有人侍候我都差不多。她便就留了下來。
雖看出青菱兒見着白秋倉有些懼意,但我也沒多想,畢竟一般人見到王爺都會有些怕。
接過圖樣子看了兩眼,白秋倉擡眼看向我,有些疑惑,“這是什麼?新型撥浪鼓?”
撥浪鼓......我差點沒一口茶噴在他臉上,再也不顧什麼小王爺身份尊卑,一腳踩上板凳,我將身子伸到他跟前,點着被他放在桌子上的圖樣,叫道:“這是簪子!是簪子!”
白小王爺嘴角一動,我側身一躲,一口茶直直的噴在了青菱兒臉上。青菱兒呆呆的站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盯着地面某一處,似乎是嚇呆了。我有些過意不去,掏出手帕遞給她,又轉頭與白秋倉解釋着圖樣,“你看啊,這一處呢,是簪頭,大約是一朵玉蘭花,白玉做的,那這一處呢......”動了動身子,趴得更往前了些,“這一處是簪身,銀製。還有——”
乾脆跳下板凳,靠到他身旁,同他指最後一處,“這一處是......”擡頭卻發現他正側臉看向窗外,並沒有在聽我的話,牙齒咬的咯咯作響,擡手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我怒道:“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窗外有什麼好看的,你......”
茶樓對面的飯莊,二樓臨窗一桌,清俊的青年依窗而坐,面前的桌面上擱着一壺清酒。他此刻面朝着茶樓,面上情緒淡淡,眉頭卻蹙成了小丘,手中握着一隻小巧的酒杯,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們這邊。
我愣了一瞬,轉過頭拿起桌上的圖樣子,拉起白秋倉,“走,我們去裡面說,不在這兒了。”
白秋倉卻伸手將我攔住,面上有些爲難,“小謝,我覺得呢,若是去了裡面,他或許就直接過來了。”
我想了想,覺得也對,便就又坐回到座位上,留給那邊一個背影,同白秋倉發起了牢騷,“心中念着一個桃子姑娘,還想着一個浮華殿的婉儀,現在又這般對我,當真是風流紈絝的流氓。臉皮還那麼厚,昨兒我都快嚇哭了,一個大男人竟然哭了。”頓了頓,嘖嘖嘆了兩聲,“你說他圖什麼啊,我長得又沒有我姐好看,武功也不高,還有個總想着殺我的爹,統共就一個哥哥還算是疼我。啊,他不會看上我哥了,所以先來巴結我罷?”
說着我擡眼看向白秋倉,他張大的嘴巴里大約能塞下一枚茶葉蛋,半晌,他低頭呵呵的笑了起來,“小謝你,哈哈,這想象力也太豐富了罷!阿寂他,只是擔心你再出什麼事兒罷了,哪裡有你想得那般......”頓了頓,“齷齪。”
我張了張口,還沒說出話來,白秋倉突然嘆了一嘆,看向我的目光中情緒複雜,似乎別有深意,“我同阿寂從小一起長大,可是從來都沒聽說他爲哪個姑娘哭過。男兒郎淚不輕落,像我們這樣的王侯將相之家,男孩子哭泣,可是要被關小黑屋的。何況像他這樣文韜武略、進可領兵攻略城池、退可仗劍一統江湖的,若不是真於你有情,又怎麼會落淚呢?”
我愣了愣,隨手把玩着茶盅,“可是,我與他才相識不過半月,你之前不也說,他一直在等着那位桃子姑娘嗎?”
“桃子......”白秋倉啊了一聲,往對面飯莊瞥了一眼,笑道,“大約是,小謝你同她是一個人罷。”
我驚疑,“一個人?”
白秋倉笑了笑,轉頭看向對面飯莊,“我是說你同她一樣啊。”
我瞭然,“你是說我與她很像?”
白秋倉又笑了笑,“可以這麼說罷。”
原來是這樣,我先前竟是從未想到的,嘖嘖,這樣來說,對面那位,倒不能算是風流多情了,倒該是癡情人了。人爲情癡時,桃花姑娘變長歌。我暗自嘆着,只是有些稀奇,這世間竟有同我一樣的人,可惜了那位姑娘去的早,不能一交知己,倒是有些遺憾。
因爲我不願意住在規矩繁多的王府,便就借住在了王府對面的百里閣鳳凰分堂。分堂主似乎是比閣主還要神秘的人,反正我住進來這幾天是沒有見到過什麼堂主,只有個閣主每天侯爺府住在堂中,打理着日常之事。
同白秋倉吃了兩盅茶,又一同去落梅閣聽了一曲《君王賦》,瞭解了一番當年北陵並三國天下中州的雄壯與悲烈。趁着天色還早,又帶着青菱兒去成衣店選了件衣裳,算是爲她方纔被白秋倉噴了一身賠了罪。
回到分堂時,天色昏昏,腦袋也昏昏。踏入桃花苑,我與青菱兒道:“姐姐累了罷?去歇着罷,我不用人侍候。”青菱兒倒也沒有堅持,只應了聲,便下去休息了。
推開房門,將鞋子脫下隨手一甩,隱約聽到一聲痛呼,一個激靈打過,我擡頭向着房內看了一週,目光掃過妝臺前小圓凳時,腦子中頓時昏沉不再,徹底清醒了。
那一處,一雙雪白的靴子在暗中卻格外扎眼,我扔出去的鞋子是杏黃繡鞋,這雪白靴子顯然不是我的,順着靴子看上去,有人影隱在昏暗當中,辨不清身份。
我心中警惕,一邊後身後房門退了一步,一邊冷聲喝道:“誰?”
雪白靴子往後移了一下,熟悉的聲音淡淡響起,卻帶着些不滿,“是我。”
還好,不是那些殺手。我鬆了一口氣,一面掏出火摺子將燈點上,一面嘟噥着,“也不知道點個燈,坐在那裡嚇人啊,還以爲又是殺手,會誤傷的知不知道。”
燈火之光將昏暗中的人映了個完全,我這纔看清妝臺之前,他身子歪斜,繫着頭髮的髮帶不知去了何處,泰半墨發散落,遮住了半張臉,剩下那半張,慘白着。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我嚇了一跳,拿着燭臺的手抖了一下,幾滴蠟油灑在手上,痛得嘶了一聲,我問他,“你怎麼了?怎麼這副樣子?”將燭臺在妝臺上放穩,我看着他,“你被人揍了?”
他突然伸出手來一把扯過我的手,捧着看了兩眼,又放開,口中吐出一個字,“笨。”
我點頭,“啊,我師父也常說我笨。所以看不出你怎麼了,有事兒你就說,反正你不說我也不能意會不是?”
他嘴角彎了彎,猛然擡起頭來,墨發分落到兩側,露出完整清俊的一張臉,原本情緒淡淡的臉上,此時萬千情緒,我瞧了一眼,瞧出了三種:不開心,不高興,不滿意。他嘆了一嘆,看向我,臉上有多了一種無奈,“你倒是灑脫。”
我不明所以。卻見他面上情緒中又變換了一番,無奈褪去,便是壓抑的慍怒,“你去找阿倉說什麼了?”
我呆了一下,捂着嘴笑了,“你,你怎麼這麼八卦?看着我們喝茶就罷了,連說了什麼都要問?”眼見着他眉頭又皺了起來,我想着這事兒也不是多麼見不得人的,便道:“啊,就是去請他幫忙找一件東西。”
他盯着我半晌,眉頭卻皺了更深了一些,“長歌,你是覺得他能找到的,我找不到?”
我啊了一聲,“沒有啊,就是覺得他是王爺嘛,知道的該多一些。”
他挑眉,聲音卻軟糯的如同小孩,“我也知道很多啊。你爲什麼不來找我呢?”
這幾日相處下來,我發覺,只要他軟下聲音來同我說話,我是沒有半點抵抗能力的,現今這話中,又帶了些委屈,我更是招架不住。只怕他再哭出來,便像是哄小孩似的哄他,“啊,我是看你一直忙着看公文,怕給你添亂。”
他卻不依不饒,“阿倉是王爺,也要看公文,批的國事,比我忙的多。”頓了頓,“你是不是討厭我?”
我忙搖頭,“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天地良心啊!閣主,小侯爺,大俠,你待我這麼好,我怎麼會討厭你!絕對沒有!”
他終於笑了一下,擡手理了理頭髮,自袖間摸出一條髮帶交由我,道:“幫我束起頭髮罷,今夜有要事要出去一趟,要見的人很重要,你梳好一點。”
我拿着髮帶愣了愣,見他已經在妝臺鏡前自覺坐得端正,心中暗自嘆了一聲,拿起梳子將他散落的髮絲全攏到一處,上下分半,自後腦攏過,最後用髮帶整齊的紮在一起。失魂落魄的俠士頓時變成了氣度非凡的侯爺。我嘖嘖的嘆了兩聲,有些佩服我自己。
但,扳着他的臉看了半天,覺得缺點什麼,想了想,拔下頭頂的兩根銀簪,分別從中間折斷,將帶着簪頭的那一半往他頭頂小髻上一插。我笑了笑,“嘖嘖,真漂亮!”
他得意的看着我,“好看罷?自卑了罷?”
我笑着看着他,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