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寧十年, 上元節。我來到錦岐山上的第四個月。
師父帶我下山去看城裡的花燈會。在那長街燈火繁眼的人羣中,我看到了我哥,幾個月不見, 他看上去沉穩了不少, 也許是因爲那場突然的變故吧, 哥哥眼中的溫柔笑意褪去了不少, 我也總能從他臉上看到一種疲倦感。
後來, 我哥告訴我說,那段時間,爹爹幾乎把山莊在外面所有的生意都交給了哥哥打理, 又因爲要將我護好,哥哥又不得不培植着自己的力量。雖然我一直不清楚他所說的“培植自己的力量”是什麼力量——江湖上至今都沒有什麼屬於我哥領導的組織, 可見他大約是沒有成功。
但見到爲我而操累的哥哥, 我還是覺得心中不是滋味兒。
說起我被送上錦岐山, 又讓我哥這樣操累的原因,自然是與那夜我撞破了我爹殺人是有關的。
其實那夜我在暈倒前, 還看到了我爹手裡那把長劍抽離那女人的胸前、又反手砍下了她的頭顱。她的血,就濺在我的眼角、額間、臉頰,我後來雖很快暈了過去,卻能感覺的到那些溫熱的液體緩緩的確肆意在自己臉上流淌。
後來據我哥說,我昏了整整三日, 不鬧不哭, 也未有發熱的跡象。算是一次頗爲平靜的昏迷。
直到三日後, 我才緩緩醒來。睜開眼時, 四下裡並未有侍候的僕俾, 只有牀尾處趴着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似乎已經睡着了, 我仔細看了看,卻是我姐姐謝含煙。不遠處我爹與我哥正在輕聲說着什麼話。
我睜開眼又閉上,過了一會又睜開,嗓子乾乾,發出些乾咳的聲音來。不遠處兩人均是一怔,各自噤了聲。牀尾的含煙姐姐也被驚醒,直起身子四下裡望了一陣子,纔看向牀上,見我已經醒來,很是驚喜的叫道,“啊,妹妹醒了,爹爹,哥哥,妹妹醒了。”
我爹與我哥一起行至我的牀邊。含煙姐姐正將我扶着坐起來,我哥看了我一眼,什麼都沒說,只回身倒了一杯茶水遞給我,接過水喝下,我才覺得嗓子好受了一些,一面將杯子遞迴,一面輕聲道,“謝謝哥哥。”
我哥並未答話,只接了杯子擱下。而我爹卻突然俯身抱起了含煙姐姐,開口道,“含煙,你在這守了一夜,這會子該累了罷。跟爹爹回去休息。”
含煙姐姐掙扎了幾下,方要說些什麼話出來,卻不知怎的突然噤了聲,任由我爹抱着出了我的房間。
看着含煙姐姐被抱走,我心裡便明白了幾分。哥哥向來是與爹爹站在同一邊的,自打含煙姐姐來了之後,他又向來是只疼憐姐姐不大關心自己的。而如今這般架勢,該是爹爹不好明着問我那晚的事情,遂叫哥哥來問一問了。
想清了這些,我便不做聲,只想着等會兒我哥會怎麼問,而自己又該如何作答。
一時間,屋內安靜下來。不大一會兒,我哥卻突然俯身附在我耳邊道,“小妹,你記住,不論等會兒爹爹要問你什麼,你都說不記得了。其他的交由哥哥去處理。一定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你都要一口咬定什麼都不記得了。知道嗎?”
我心中大驚,原來哥哥竟然……突然間覺鼻間酸酸,我哥還是我哥,從來沒有變過。我一時間有了些想哭的衝動。大概見我不說話,我哥拉起我的袖子搖晃了幾下,急急道,“妹妹,你聽到沒?”
我連忙點點頭。哥哥呼了一口氣,伸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起身出了屋子。
哥哥剛出去一小會兒,我爹便就進了屋裡來。
因了先前我哥有交代,我便一口咬定自己什麼都不記得,甚至不記得那夜出去過。問了半晌無果,我爹狐疑着退出了屋子。
此後又三日,我被以“剛醒來身子不好”的藉口關在屋子裡,算是被禁了足。但吃喝未短,我也樂得自在,只是有些無聊。
等到第三天的夜裡,窗子邊窸窣的響聲將我從半睡半醒間踹去了醒着的那邊,翻身坐起,正見到一身黑衣的哥哥從站在我的牀前。
正想張口喊“哥哥”,卻瞧見他將一根手指豎在脣間,遂噤聲。
我哥並沒有說話,只用手勢動作示意我起牀收拾東西跟他走,我那時雖小,卻也知道這是因何,因爲我撞破的,不僅僅是殺了人的爹爹,在那樣清明的月光下,我清楚的看見了那女人的臉。
現在的我對於我爹來講是一個極大的威脅,且不論我是不是他閨女,單論我瞧見了那女人的模樣,縱然我咬口沒有看見,作爲一個江湖武林盟的盟主,所謂的正道之主,也覺不會留一個足以威脅到他的美好名聲和地位的人,哪怕這個人是他的至親。
這就是險惡的江湖。
許是早早就做好了打點,哥哥很輕易的就將我帶出飛雪山莊。
直到馬車駛出明安城,哥哥纔開口對我說道:“妹妹,依照現在的狀況,哥哥沒法子叫你在山莊裡安穩的長大了,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學武功,要像葉宮主那樣厲害嗎?哥哥現在送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那裡有位特別特別厲害的大俠可以教你武功。而且,那裡離的葉宮主的傾覃宮,很近呢,好不好?”
我不知道那時哥哥是費了多大的勁兒才爲我找了這麼一位師父,雖然有些時候我看起來的確有些蠢笨,但我並非不懂事的傻姑娘,所以我點頭,說:“好。”
就這樣,我被送到了錦岐山上。
我哥並沒有送我上山,馬車不過駛到舟安城時,哥哥便下了車,匆匆趕回了明安,只留了一封書信給我,說是拜師用的。另外還有一個藏青袍子的少年,據說是哥哥的一個把兄弟,護送我去錦岐山的。很多年之後,當我下山闖江湖的時候,我又一次遇上這位少年,我才知道,原來他是我孃親師門唐門的少主,唐畫錦。
不過那是後來的事情了。
到達錦岐山時,我看到一個身着紫色蜀錦衣的女人正坐在小木屋的前頭,對着一柄長刀發呆。這女人便就是我的師父,彼時避世江湖十二年的一代女俠,鄭若兒。
唐畫錦將我帶到師父面前,喊了一聲“三姨娘”,師父便回過頭來看着我們,盯着我瞧了一陣子,噗嗤一聲笑了,卻是在調笑唐畫錦,“行啊,小錦,這麼小就找個媳婦兒給姨娘看,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我那會兒雖然比較單純,卻也知道這話的意思,擡眼看向唐畫錦,只見他臉上晚霞火紅,卻佯作淡然,咳了一聲,他解釋道:“三姨娘莫要調笑小錦,她是謝昭熙的妹妹,謝昭熙讓我帶她過來拜您爲師的。對了,她有一封信,好像是小師叔寫的。”
說着轉向我,“你的信呢?”
我忙從包袱中翻出哥哥交給我的信遞過去,唐畫錦接過去遞給師父,師父打開信封,看了一陣子,再擡眼看我時,卻是紅了眼圈。我不知道信中寫了什麼,但見到師父這副樣子,心裡有些忐忑,畢竟這會兒她還不是我師父。
不過我顯然是多慮了,師父看完信,就張開手臂招呼我上前去,我略一猶豫,就走上前去,照着哥哥教我的,也不待師父說什麼,只軟蠕蠕的喚道:“師父好。”
說着便跪倒地上磕頭行禮,全然不顧師父有沒有同意收我爲徒。
哥哥在那信中大約是將我寫很是可憐,見我這樣的舉動,師父張着手臂半晌,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摟在懷中,聲音有些無奈和哽咽,“好孩子真是難爲你了。”
於是從那日起,我便拜在了師父門下,當然師父並沒有說我們是什麼門派,後來師弟上山後,我們曾一起探討着要爲我們這個師門起個名字,師父屬於那種什麼都會但並沒有專門的一項突出的技藝,所以我與師弟想了半天只想出些“雜術幫”“木屋會”之類的名字,拿去給師父看,師父撇嘴說“太難聽了!沒有氣勢!”,但我與師弟兩個文采實在是不怎麼樣,遂作罷。
先前我是很活潑好動的,但自打撞見那事兒之後,我安靜了很長一陣子,竟然耐着性子在錦岐山上安靜的待了四個月,這四個月中伴在我身旁的,除了師父,就是這山中的蟲鳥走獸花草。
所以,當師父說要帶我下山看看花燈會時,我覺得,我真的是有一個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師父了。
而當我在花燈會上看到比起四個月前消瘦了整整兩圈兒的哥哥時,我又覺得,我也有有個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哥哥。
哥哥見了我,並沒有同我多做相處,只笑着說:“我們小歌長大了。”
又摸了摸我的頭,說:“哥哥我現在有要事在身,不能多停留,小歌你保重,改日哥哥去山上看你。”便真的快速消失在人羣當中。
雖然哥哥來去匆匆,但我卻從此有了期盼,回到山上後,我每日裡數着日子,思索着哥哥所說的“改日”,大約會是什麼時候。
只是我卻沒有想過,這個“改日”,竟是改了五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