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因迭受打擊,心情沮喪,提前回到東閣。昏睡一陣,服了仲嶽先生的藥,感覺心情好些,就與蓋聶隨口談論起天下劍道。
蓋聶對信陵君十分佩服,很認真地聽他描述各國的劍術。最後問道:“君上之劍從於誰家?”
信陵君笑了:“自是習於庠序。”
蓋聶道:“何爲庠序?”
信陵君道:“鄉里之內,有庠序焉,童子入學其中,學成而歸。”
蓋聶道:“吾童子可入於庠序乎?”
信陵君沉默了,想了想,道:“容吾思之。”
小奴道:“庠序者,必公子乃入焉,爾庶民不可入。”
信陵君道:“是必令其入也!”二人皆於席前拜謝。信陵君閉上眼睛,再次陷入沉思。
夜越來越深,越來越暗,也越來越冷。小奴關上窗牗,室內更暗了。蓋聶已經端坐於室內,呼吸吐納了一兩個時辰,有些困睠。小奴讓他自去睡了,自己則側臥於信陵君席前,期盼着信陵君再次醒來。
……但信陵君沒有醒來。小奴也在東閣的木板地上,漸漸睡去。
卯時的鼓聲按時響起。各營依例列陣、點名、上報士卒數目;各級長官都到上級那裡領受了今天的任務,再回去一一安排下去。一切緊張而有條理。信陵君彷彿睡了一個好覺,精神好了不少。就在府門外接受後軍各營的彙報,派司莽代替他,到中軍接受晉大夫賦予後軍的任務。
然後就到了早餐時間。吃過飯,應該就是列陣準備出戰了。
在各營應卯的混亂中,張輒重新裝扮起來,另選了兩名門客扮着乞丐出了城,往鄭而去。他們打算到鄭城外,隨便找個逆旅食肆歇歇腳,探探消息,觀望一下情形,再行入城去見中人。
太陽還沒有升起,薄薄的晨霧阻擋了人的視線。出城五里,爲了躲避旁人的注意,張輒和兩名門客按計劃分開,待門客先行一二里,張輒再行。張輒悠閒地靠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看着兩名“乞丐”往前走。
猛然,張輒眼睛一縮,他看見兩名乞丐竟然站下了。由於薄霧籠罩,更遠的情形他還看不清,但顯然,前方有事!
張輒立即出動,匆匆往前趕,如果平安無事,他就當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超越而過;如果有事,他只當途中偶遇,隨手打個抱不平。但等走近二人時,他也站住了,因爲他發現了二人站立不走的原因:一里之外的道上,坐着一人,正當道中,頭戴斗笠,遮住面龐;身披鬥襏,也看不出身形。顯然不是隨意休息。
張輒放慢了腳步,在交錯而過的一瞬間,悄聲對二人道:“吾往觀之。”二人早已全神戒備,聽到這話,更提高了戒備水平。
張輒往前走了幾十步,在距那人二十步的距離上停下,道:“敢問英雄何所欲?”
斗笠下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張兄意欲何往?”
聽到這聲音,張輒心中一顫:是曾季!昨天他曾到唐叔那兒問過,如何才能與曾季聯繫上,不想今晨就以這樣一種方式見面了。
張輒不敢大意,趨前十步,仍保持了十步距離,躬身施禮道:“不意於此得見曾兄!”
曾季一抖身站起來,道:“張兄行何早也!”
張輒道:“不及曾兄甚矣!”
曾季一指身後的二人道:“兄之事可盡付於弟,他二人可歸矣。”
張輒道:“是何意也?”
曾季道:“弟只歸兄一人,他人恐難入意!”張輒想了想,轉回來,對二人道:“汝等可歸華陽,告以吾爲曾季兄所邀,無他礙也。”二人要說什麼,張輒制止道:“速返告於君上及諸先生。”自己回身而去。
二人互視一眼,就要跟上,張輒擺手制止,令他們回去。他們站立原地,看着張輒與曾季並肩而行,漸漸消失在薄霧中。
一人道:“奈何?”
另一人道:“速歸告之!”於是兩人轉身,飛快向華陽城跑去。
曾季見張輒轉身,並沒跟過來;看見張輒對二人說了幾句,轉身回來,而那二人還在原地等候,不等張輒靠近,轉身就走。兩人相距十來步,一前一後,向鄭城方向而去。
深秋的薄霧中,還是鬥襏比較合適,張輒穿的長衫漸漸爲露水沾溼,有些寒冷。加之不知曾季意欲何爲,身心緊張,內裡汗出,更增加了寒冷。曾季雖然走得不緊不慢,但張輒也不敢靠得太近。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近一個時辰,來到鄭城郊外,前面的房舍明顯多了起來。
路邊孤零零地有一座亭障,應該是韓國的官方設施。曾季一指亭障,道:“於此暫歇,何如?”
張輒道:“曾兄有命,不敢不從。”
曾季道:“弟與兄歃血爲盟,誓相生死,奈何相疑若此耶?”
張輒道:“兄不言其故,但引弟入鄭,不明究竟,故懷惴惴。非敢疑也。”
曾季哈哈大笑,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抓住張輒的手,直將其扯到亭上。亭長過來相迎,曾季從懷中掏出一支節符,交與亭長驗看。亭長看後,雙手捧回,躬身相請。曾季道:“分例相贈!”從懷中掏出一大串銅錢,交給亭長,道:“可上酒肉。”
亭長掏出一支竹簡,曾季在上面刻畫上“行人曾季”四字,下面用硃紅印泥打了手印。亭長接過。先從罐中頃出兩盞清酒,置於二人席前。然後飛快跑到附近的酒肆,買酒買肉。
待亭長走遠,曾季道:“弟聞兄欲見陳公,特來引見耳!”
張輒手一晃,差點把酒灑了,道:“兄何知之?唐叔相告乎?”
曾季道:“未敢勞動唐叔。兄昨入城,弟即知之。諮之中人,知兄欲訪陳公。弟服事陳公,兄所盡知。兄有所願,弟豈不盡力!故於途偕兄同往。惟陳公非常人,其行不可令人知,故但與兄一人耳。”
張輒道:“兄何知弟今晨至鄭?”
曾季道:“非但此也,尤知兄入鄭,蓋欲得陳公之居所也。”
張輒十分沮喪,原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監視之下,而自己對對方卻一無所知。不由得神色黯然。問道:“弟至鄭,兄何以知之?”
曾季道:“有何難哉!兄遠道而來,寧勿引人注目?況須賈大夫多方求見,但有外人,必當查訪。”
張輒搖搖頭,不敢置信地問道:“凡有外人,兄必訪之?”
曾季道:“兄以爲弟才一人乎?實言相告,鄭地之民,半皆爲吾所用。”張輒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應答。
曾季道:“陳公亦仰信陵君久矣。聞張兄欲見,遂命弟迎兄。惟陳公深自隱逸,故爲此不得已也。兄其勿怪!”
張輒道:“弟深感兄德。但惟兄命是從。不知陳公說韓王,當以何辭?”
曾季道:“兄其可親也!陳公說韓王,非只一日,其辭不過時也,利也;誘之以生,迫之以死,又何有他哉!”
張輒道:“秦人一出而韓王卒中,豈有偶然!”
曾季道:“是亦爲兄所知耶?弟不如也。”
張輒道:“韓王臥病,滿朝皆知,弟偶得聞,又有何異?”
曾季道:“雖韓王臥病人所皆知,而病因實出於秦,則無人所知也。兄能探知,的非常人!”
張輒道:“願兄能道其詳。”
曾季道:“其情亦未見也,但耳聞也,但聞十月望日,王與諸姬賞月,爲風所中,猝然而倒,命幾無全。幸羣藥並進,針石屢發,稍稍得瘥。”
張輒道:“弟所聞者,王聞秦人入關,急火攻心,猝然而例,非因賞月而中風也。”
曾季顏色變更,道:“是亦爲兄所知乎?”
張輒道:“陳公自上巳日入韓,至十月望日,歷經半歲,說辭屢進,而王不爲所動。陳公亦有所困乎!”
曾季道:“非不爲所動,蓋求大利也。”
張輒道:“此何謂也?”
曾季道:“討價還價耳,豈有他哉!”
張輒道:“韓與魏,盟也,亦曾歃血,與吾兄弟同也。吾等庶人尚知盟不可背,而況人主乎!”
曾季大笑道:“兄之言可愛矣!人主背盟,如棄敝履,豈如吾庶民一喏千金乎!”
張輒道:“是則不知也。”
曾季道:“魏與秦,姻親也,兄其知之?而其今何在哉?武王歿,而魏公主歸,恩斷情絕,有愈是者乎?”
張輒道:“恩斷情絕者,秦也,非魏也。故秦者,蠻夷也,深不可信。韓王寧無其知哉!”
曾季道:“武王初歿,王閉其關,今王流浪經年不得其道而歸,是秦恩斷情絕乎,魏恩斷情絕乎?惠後於咸陽立季君,若非魏冉,秦王幾不立。是人所共知也。蓋姻親之義也!”
張輒道:“舅氏扶其甥,義也,不立不爲仇。而秦先斬其母,復歸其後,是無義也。”
曾季道:“兄其可愛矣!汝張氏也,非魏氏也,奈何區區代魏氏而言?”
張輒道:“弟服事信陵君,君臣也。君憂臣勞,君辱臣死。秦一日而絕二魏女,魏深以爲辱。故弟不得不言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