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安平趕到驛站時,那輛四駕馬車就拴在大門外。
鄭安平心中一緊,大人物竟然是衝着小小的驛站來的。他進入驛站庭院,遠遠看見大堂正中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壯漢,長袍皮鎧,頭戴皮弁,顯然是士家子弟。驛吏坐在旁邊,身材看上去小了一半。堂正中案上放着一隻合好的竹符,這表明,這個驛站的人已經全部被這名壯士徵用。凡調兵五名以上,必須合節符,這是自吳起時就傳下來的規矩。
鄭安平從懷中抽出節符,按規矩以小跑步登上臺階,大聲唱道:“鄭安平傳驛回館~,交令~!”
驛吏擡手,鄭安平進門,在驛吏案前跪下,把節捧上。驛吏接過節,轉回身,把節捧給那位壯漢。
壯漢掃了節一眼,擡手示意驛吏收好。對席前的鄭安平問道:“尊稱?”
鄭安平略側一側身,回答說:“鄭氏安平。”
壯漢似乎愣了一愣,在席上躬身道:“原來是鄭公子,失禮了!某晉氏鄙。”
鄭安平回禮道:“亡國餘人,不敢當將軍之稱!”
晉鄙道:“公子午前到大梁通報,至此方回?”
鄭安平回道:“臣出城時已響聚兵鼓,故回東鴻裡家中整束,延誤交令,請將軍責罰!”
晉鄙擡手道:“如先回驛站交令,再返回整束,反而誤事。公子當機立斷,足見赤誠。請公子入列。”
鄭安平站起來,退出堂外,站在驛卒之中。隱隱覺得驛卒們的表情都是怪怪的。
晉鄙道:“少頃信陵君將往長城,與芒卯將軍相會。你等武卒且充前驅。”
聽到這話,鄭安平心中倒抽一口涼氣。信陵君,這是個比魏王還要響亮的名字。
齊國的孟嘗君以養士著稱,據稱門客三千,來自海內各地,各懷絕技。如此強悍的孟嘗君對任何君王都是財富,也是威脅。他在故國齊國長期擔任國相,但最終不爲齊王所容,在晚年出任魏國國相,最後客死魏國。他死後,門下三千門客何去何從成了大難題:這可是一幫一言不合就要屠城的草莾英雄,才能大,脾氣也大。魏王將當時可能才十來歲的二兒子無忌封君,讓他收留孟嘗君遺留下的門客;而一個小孩子竟把這事辦得舉重若輕,好像這些無法無天的門客從一開始就是他召募的一樣。今年信陵君也不過二十出頭,養士已經有些年頭了,名氣也越來越大。
能見到信陵君,固然得遂平生;但這一夜還要去長城,而且是前驅?這不是要死的節奏嗎!鄭安平心裡燥熱起來,也不知是激動還是恐懼。
冬日的白晝很短。鄭安平回驛站時天還亮着,這麼會兒就暗下來。鄭安平默默地站在那裡,平定氣息;剛纔微微出汗的身子,熱氣漸退,慢慢地,寒意升上來;肚子裡也咕咕地叫了起來。
這時,門外遠遠傳來馬車聲,聽聲音似乎不下百輛。這讓所有的人都挺直了身子。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國家的實力可以用戰車的多少來衡量。春秋時期,一個國家多裝備百來輛到幾百輛戰車。現在我們總在說“戰國七雄”,彷彿戰國時代只有七個國家,其實不然。準確地說,戰國時代,“萬乘之國”有七個,也就是說,全中國有七個國家戰車總數在一萬輛以上。除了這七個萬乘之國外,還有一些“五千乘之國”“千乘之國”。這真令人感到日月如梭:想當年武王伐紂時,牧野之戰出兵不過四千乘。而今天,五千乘之國根本就不是個角兒,大角們想滅就滅。
但在萬乘之國橫行之時,戰車早已不是軍隊的主力了,軍隊的主力是如鄭安平這樣的精選步兵。戰國七雄雖然都是萬乘之國,但誰都沒有真的配備一萬輛戰車這樣強大的車兵部隊;相反,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採用“車千乘,騎萬匹,帶甲數十萬”這樣多兵種聯合兵力配備。
一個國家常備不過千輛戰車,這次一下出現了百輛戰車,這可了不得。
晉鄙站起身來,一揮身,率領着驛站裡的五個人,向門外走去。他們在門口排好隊列時,大道上已經出現了黑壓壓的車隊。正中的戰車上樹着旗,天暗了,已經看不清上面的圖案。這列車陣在即將駛近驛站時,漸漸放緩了速度,最後堪堪停在驛站前。
一輛車上傳來一聲號聲,戰車一輛接一輛從道上向驛站駛來,就如同從繭中抽絲一樣,排列得整齊、均勻。不多久,在驛站前圍成一個半圓。鄭安平清楚地看到,半圓的中央,正是那輛插旗的車,這顯然是整個車隊的指揮車。車上人的面貌在暗影下十分模糊,身形端正,站在車上,給人一種山一般的安穩感。
“這就是信陵君嗎?”鄭安平心中生出一股不真實的激動。
晉鄙大步向這輛車走去,驛吏不知所措地跟在後面。到了車前,晉鄙大聲說:“西門驛卒五名,恭迎君上!”
驛吏跟在後面,不敢開口,只是打躬。
信陵君平靜地說:“晉將軍辛勞!旁邊可是驛吏?”
這次驛吏不能不說話了:“驛吏麻小三,不敢~君上動問!”
“西門驛軍容嚴整,驛吏治理有方!”
驛吏大起膽子說:“但聽君上差遣,火裡水裡不~怕!”
信陵君道:“驛卒由晉將軍調遣。”隨又轉向晉鄙:“在這裡打尖?”
晉鄙躬身道:“諾!”
車上吹響的兩聲號聲,人們從車上站起,跳下。
晉鄙轉向站在門口紋絲不動的四名驛卒:“到裡面搬草料。”又轉向驛吏:“打火!”
每輛車都過來一個人,有的跟着驛卒去後院搬草料,有的跟着驛吏去廚下搬柴禾,似乎任務早就分配好了,並不混亂。
後院草料其實並不多,七手八腳,幾乎搬空了;拿到院前場地上,放在馬前面,任由它們啃食。馭手們還在掏出一袋豆餅,灑在草料上。然後靜靜地握着繮繩,看着馬吃草。
場地中間已經有人點起了多堆火,驛站裡的各種食物、各樣鼎簋罐盆都被搬出來。驛站西邊緊挨着一條小河,大家就在河裡打起水,架在火上,開始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