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安平道:“弟若知其俠士也,其行必義,其德必厚,雖不敢如兄等擁火而談,焉得弓弩相向!然信陵君終無背義之行,何得加刃!”
一人道:“信陵君何所人也,吾等皆未見,但風聞耳。想管兄爲人所惑,亦未可知!”
鄭安平道:“吾等俠者,行事當細審,合於義則行,不合於義則止;有所疑則必察之,不可忽也。若其不然,身死名滅,得無爲爲天下笑耶?”
豕三道:“鄭兄想親見信陵君爲人,必忠義耶?”
鄭安平道:“若無信義之人,吾焉得捨命相救耶?非獨吾也,滎陽唐氏,汝知之乎?爲君上所用!曹包,義士也,爲君上所用!曾季,大俠士也,與君上爲兄弟。若弟一人,或爲所惑,寧天下英雄盡爲所惑耶?況門客三千,盡天下英雄也,若非慕其高義,焉得執摯相投,以盡忠竭誠哉!”
豕三道:“其貴公子也,錢糧無算,趨利者或歸之。吾等未見信陵君之不義,亦未見其義也。”
鄭安平道:“月明之日,信陵君當出與管民其獵,兄其見之?惟兄不可心懷恚恨!”
豕三道:“既殺之不義,吾等何爲而殺之,寧視吾等爲見利忘義之徒乎?信陵君誠義士也,吾等便歸之何妨!”
鄭安平道:“既如此,吾等便當誓之!”
豕三道:“吾豕三但觀信陵君忠義,若非不義,必勿害也!若違此言,天殛之!”
其餘五人也都一一照豕三的話起了誓。豕三道:“鄭兄亦當一誓。”
鄭安平道:“吾鄭安平必保信陵君之爲義也,若信陵君無義,矇蔽天下,天棄之!”
豕三道:“吾等何以見之?”
鄭安平道:“月明之日,信陵君當出與管民其獵,兄其入管民之列,觀其行,聽其言,以察其心。兄其任之?”
豕三道:“得近其前而觀耶?”
鄭安平道:“若兄視之無不義,弟但薦之於君上也!”
豕三有些不信,道:“兄薦之?”
鄭安平道:“吾爲管令,得無薦之?”
豕三道:“不勞兄薦。吾等但觀其行而已!若不忠不義之徒,猶當滅之!”
鄭安平道:“兄欲滅之,弟不敢阻。惟願自弟始,弟終不敢皺眉!”
豕三道:“兄其忠義也!無負侯兄之望也!願勿陷吾等於不義!”
鄭安平道:“焉敢負侯兄及諸兄之望也!”
最終,雙方在這種半信半疑的氣氛之中,結束了交談,信陵君究竟是正人君子還是卑劣小人,成爲焦點。不過鄭安平有信心,只要豕三等不懷成見,必能接受自己的觀點。
夜裡很冷,鄭安平就算加厚了草秸也無法抵禦室內四面漏風的寒冷。這一夜睡得很不安穩。
第二天,粟兄早早地來了,齊衰就穿在綈袍外面。他一來就催着鄭安平趕緊回家,早點回來。鄭安平還沒有想好怎麼對付豕三,就沒有把昨夜的事告訴他,匆匆走了。
回到家,鄭安平就對張祿道:“先生知豕三否?其亦侯兄之屬也,刺信陵君者,蓋其朋也。奈何?”
張祿道:“公子其略言其狀。”根
鄭安平想了想,道:“昨日黃昏,趁吾淨鬲之時,豕三等六人潛入驛中,逼問刺信陵君之狀。吾直言其三子易服入帳,爲吾所識,乃一口叫破,遂爲所傷。其復問,何得而知三子爲刺。吾言前者再見之,爲秦劍士之形貌也,故知之。其人言,五子非秦人,蓋俠士也。聞信陵君不忠不義,仗勢欺主,乃欲除之。吾答以魏王與信陵君,兄友弟恭,焉得其事!其人不信,必親睹之而後可。吾乃告以月明之日,信陵君當狩於管也,汝可自觀之。”
張祿道:“汝與信陵君甚矣!必也其爲信陵君折心耶?”
鄭安平道:“是時未及細思,但隨口而出,求得延一時耳!”
張祿道:“管邑之狩,非比尋常,信陵君必有其道,汝其觀之而已。”
鄭安平道:“當語與粟兄等否?”
張祿想了想,道:“事涉侯兄,暫不告之可也。”
鄭安平道:“喏!”
得了張祿指點,鄭安平好像安了心。他簡單地告知了今明兩天的安排:給麻三送葬。張祿道:“前之農具皆失,春耕但何爲?”
鄭安平道:“時近年終,吾,上士也,其薪寧無直二三農具耶。”到堂上換上齊衰,兵器、皮甲都留在家中,去了冠,把頭髮用一根白布帶挽住。就這樣出發了。沿途的人遇到了,不管認不認識,都在道旁致禮,鄭安平也一一回禮。
出里門時,里長突然叫住他,道:“巫師將往,公子其待之!”
鄭安平問道:“長者何知?”
里長道:“適來駕車,故知之。”
鄭安平於是和里長一起等在裡口。里長口中嘮叨不停,盡是討好的話,鄭安平隨口應着,不失禮節。
不多久,巫師趕着牛車出來,見里長和鄭安平等在裡口,大喜道:“公子在此!彼等竟不值……可知公子在此,豈有虛哉!”
車後跟着的人也都一身巫師裝束,都過來見禮,道:“謹賀公子晉爵!”
鄭安平大概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也不答言,只回了禮。里長道:“公子見爲管令,旦夕可見信陵君。不可稍怠。”
那些巫師都答道:“謹奉教!”
鄭安平見車上大筐小包的,不少東西,自己不懂,也不便問,只從巫師手中接過牛繮繩牽了,與里長道過謝,就請諸巫師上車,自己牽牛走在前面。衆巫師不肯,鄭安平道:“路途遙遠,巫師行走不便,且勉乘車,得其速也。”
牛由鄭安平牽着,自然走得快得多。一個多時辰後到了驛舍。衆巫師下了車,各自依律行法,招魂納魄,請神弄鬼,擺器祭奠。鄭安平等一律不懂,只在旁護着。但有吩咐,一一照行。
忙亂到黃昏,事情才結束。四名武卒在四名巫師的加持下,行了禮,告祭了祖先,許了願,致了哀。然後出來炊粥。八個人吃了。給四名巫師開了個院子,讓他們住了。這四人仍睡在後堂。
才睡到雞鳴,巫師們便起。又是一通行法,鄭安平等如法祭拜。天還未亮,便有一乘帳幔車駕到,吹鼓等人約有十餘。鄭安平等以大鼎炊了濃粥相待。粥畢,經過一番行法,在巫師的指揮下,棺蓋被合上。有精壯者繫上麻繩,插上大槓,四名武卒配合四名大漢,一起將棺材擡起,送到門外守候的幔車上。一應隨葬品都被收起,放在里長的車上。於是衆人迎着晨曦,向東而行,沿途吹鼓嗚咽,動人心腸,鄭安平等擾動心思,發出一陣陣悲聲。路過東鴻裡時,里長已經領着一些鄉里在道邊迎送。里長還以送葬爲由,讓自己的大兒子跟隨,其實是到時候把車拉回來。
車隊到了津口,兩條船已經在那時等候。鄭安平等再把棺材擡上船,再把隨葬品也擡進艙中,便坐在棺旁。巫師等與吹鼓上了另一條船。船啓航後,拉車的人把車拉回去。吹鼓停止奏樂,兩條船往邙山搖來。
一直到午後,船到邙山,吹鼓再起,兩船靠岸。八人擡着棺材上了山,直到挖好的墓穴旁。幸得天干無雨,墓穴還算完整。停了棺,把隨葬器都取了來。巫師再作法,取出一塊巨大的黑布,鋪在墓底,隨葬器一一安於穴中,既有按其下士品級所應有的鼎簋等禮器,也有一般人使用的日常用品碗盞罐鬲等物。巫師竟然很貼心地仿了弓箭戈矛,隨葬於棺旁。最後巫師行法,吹鼓奏樂,衆人一齊動手,往墓中填土。等封土事畢,天色已黑。
巫師領着衆人下了山,轉過山腳,河邊竟然一派皆是逆旅。巫師道:“吾早已安置了一家,衆人請入。”
這裡的逆旅看來主要接待安葬遺體的羣體,一應祓禳之物皆備。衆人於門前淨手、邁火、燃竹,保人領入一間院中,就於廊下設宴,每人一鼎一簋,其餘菜蔬果品,也裝了一案。鄭安平四人給其他人道了乏,其他人向四人致了哀,各自上手,只吃得風捲殘雲,餚核盡淨。撤去几案,各回房中歇息。船伕惦記船,自回到船上睡覺。
折騰了一整天,四名驛卒都精疲力盡,但卻興奮得睡不着,他們議論着麻三的一生,無兒無女,亦爲家族所不容,甚至連個女人也沒有,童男子身就走了。鄭安平雖然知道麻三絕非童男子身,卻毫無興致提起,反倒嗯啊地應和着,爲麻三不值。眼前閃動的,都是麻三從小奴身上爬起來時的樣子,還有尷尬的笑聲,道:“一碗粟米……說好的。”
一股悲涼不可抑制地從心頭升起,鄭安平竟然失聲哭了出來,把衆人嚇了一跳。大家以爲鄭安平是在爲麻三發悲聲,都過來安慰,不過說着說着,四個人竟然都哭了……
第二天早起,衆人吃過早飯,上了船,直往大梁而來。這次沒有棺材、隨葬器物,四名巫師便和四名驛卒同舟。鄰里的巫師討好地對鄭安平道:“公子所賜,盡以告罄,所有細目,待與里長覈對後,總報公子。”
鄭安平道:“臨近年終,略有冰炭之資,設有不足,自當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