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蟻蟲潮來得快。
去得也快。
只片刻不到。身下的沙谷中便恢復了之前的寂靜。
天地空闊,除了嗚嗚的寒風呼嘯外,就只有黃沙從高處緩緩流下,以及隨着狂風被吹得到處跑動的梭梭樹。
屍體、血水、駱駝白骨,還有散落一地的行李,組成一副滲人的畫卷。
“下去看看。”
陳玉樓眉眼平靜。
即便刺鼻的血腥味還在瀰漫。
但他神色仍舊沒有半點變化。
莫說只是一幫打着探險幌子來盜掘古城遺蹟的洋鬼子,就是來往行商,剛纔那種情況,他也不可能冒然輕動。
行軍蟻本就兇險無比。
更何況是成千上萬的蟲潮。
一旦陷入其中,常人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條。
他不是聖人。
自然不會爲了幾個陌生人冒死。
更何況,隊伍裡除了他自己外,還有數百尋常夥計,他將他們從湘陰帶來,就要爲他們的生死負責。
“好。”
“是,掌櫃的。”
聽到這話。
身後立刻傳來幾道迴應。
“等等……”
眼看幾人就要下山,烏娜神情更是焦急。
她本以爲見識過鬼蟻的可怕,他們會知難而退。
畢竟十多條鮮活的生命,就這麼死在跟前,任誰也無法裝作無視吧?
“怎麼?”
陳玉樓回頭,目光落在她身上。
“危險!”
“鬼蟻聚居而行,這麼一大片蟲潮出現,附近必然有它們的巢穴。”
“而且……”
烏娜猶豫了下,這才道,“一定要下去的話,還是先等等。”
迎着他那雙靜如止水的眸子。
烏娜心頭生出一絲慌亂,連到了嘴邊的話都嚥了回去。
作爲嚮導,她要做的是安全帶着隊伍穿過黑沙漠。
儘可能避開一切可能的兇險。
以她的性格,絕不會允許有人過於冒進。
但不知道爲何,向來凌厲的她,在陳玉樓面前卻生不出半點強勢,反而一再退讓。
就如眼下。
若是放在以往。
烏娜最多提醒一次,便會轉身離去。
“放心。”
“陳某恰好懂得一些蟲蟻習性,一時半會它們不會再回了。”
陳玉樓搖頭一笑。
隨即看向跟來的花靈,“花靈師妹,你暫且留下,陪着烏娜在此等候。”
“好,陳大哥。”
相處這麼久,花靈又豈會聽不出陳玉樓話裡的弦外之意,當即笑吟吟的答應下來。
山下那支隊伍一定有問題。
不然陳大哥絕對一看了之。
“可是……”
烏娜還想說些什麼。
但陳玉樓已經轉過身去,只是擡手揮了揮,隨後便帶着鷓鴣哨幾人徑直沿着沙丘下走去。
“烏娜姐姐,不用擔心。”
“我師兄他們走南闖北,見識過人,一定不會有事。”
見花靈都這麼說。
烏娜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只是心頭始終透着幾分不安,右手下意識抓緊繞過胸前的木匣繩索。
寨子裡自古就流傳着黑沙漠的恐怖傳聞。
關於鬼蟻,更是無數以計。
但從小到大,她還從未聽過上萬頭鬼蟻同時出現的事情。
尤其剛纔親眼見到蟲潮食人的一幕。
對她而言簡直就是噩夢。
想來即便是阿塔,也會毫不猶豫轉身逃離吧。
擡頭掃了一眼沙谷四周,雖然眼下恢復了平靜,但鬼蟻根本不能用常理來論,萬一不小心再次驚動它們。
一行人真的能夠安然離開麼?
烏娜低着眸子想了想,眼裡透着遲疑。
這一路上同行了這麼久。
她對衆人的印象並不算太深。
畢竟只有引路之責。
而他們也很少有反對的時候,對自己定下的路線基本上都會完美執行。
尤其是領頭那幾位,從來都是默默趕路。
但細細回想,他們身上有着一個共同的特性。
平靜!
沒錯。
之前幾次遇到沙塵暴,就是她這種原住民,自小就在西域長大,見慣了天山雪冷和沙海狂風的極端天氣,也不免驚慌失措。
但他們卻沒有太多畏懼。
從頭至尾都表現出了超乎常人的冷靜。
回鶻部族自古隱居。
但一年下來,總有那麼幾次,有行商隊伍誤打誤撞進入寨前。
那些人她也打過交道。
就算做事決斷,但終究也只是爲了掙錢,真到了生死攸關時,還是會以性命第一。
可是……
眼下十多具白骨屍體還歷歷在目。
那樣血腥的場景,任誰見了都會發憷,他們竟然能夠做到神色如常下山查看。
一時間,烏娜都有些猜不透,他們究竟是什麼來頭。
在她沉吟間。
陳玉樓幾人已經下到沙谷內。
血水滲入黃沙,將土灰色的沙丘染得猩紅,如同潑墨一般,星星點點。
隊伍一共十七人。
無一例外,盡數死在了鬼蟻口中,只剩下一具具的白骨。
不過,從殘破的服飾以及樣貌看,十七人中只有六個洋鬼子,剩下的應該都是從西域當地僱傭的夥計。
無外乎維人和回回。
“掌櫃的,您看。”
在他查探屍骨時,崑崙、楊方和老洋人已經將散落一地的行李包裹撿了回來。
此刻崑崙手裡攥着一枚黃銅銘牌。
用細長的鏈子繫着。
就像是老式懷錶的樣式。
看上去應該是掛在腰間或者脖子上。
隱隱還能看見銘牌上刻着一行文字。
“都是些洋鬼子的文字,看不懂。”
崑崙皺着眉頭。
他如今雖然那也讀了不少書,但多是四書五經,古文詩詞,哪裡懂得洋文。
但他本能的覺得這牌子極爲重要。
所以匆匆趕回,遞給了掌櫃。
“我看看。”
從身前一具屍體上收回目光,陳玉樓隨手接過。
一入手,他便能察覺出來,銘牌製作工藝極高,那些文字明顯是用衝壓印刻,除此外,銘牌四周則是鏨刻下了一頭雄鷹的紋飾。
藉着天光,仔細看着那一行文字。
只是,剛掃了一眼,陳玉樓臉色就變得古怪起來。
“不列顛東印度公司!”
之前聽到熟悉的咒罵聲,他其實並未往這一面去想。
要知道,這時代往來西域盜掘古城,最多的是沙俄、奧匈、法國以及本州島。
所以,在看到東印度公司的一剎那,他纔會表現出如此的驚詫。
只不過……
細細一想。
似乎也不算意外。
東印度絕對是最臭名昭著的公司之一。
說是公司,其實就是強權掠奪。
從十六世紀便開始紮根,經過數百年的發展,如今的東印度公司規模大的驚人,勢力更是難以想象。
而西域沙漠古城,遍地黃金,早已經在海外傳開。無數人打着探險、考古的名頭,來到此地瘋狂盜掘寶物。
東印度公司又怎麼可能坐得住?
再加上他們天然的地理優勢。
翻過喜馬拉雅山脈,由雪區進入西域。
比起奧匈、法蘭西以及美國的探險隊伍,不遠萬里,要麼走陸路橫穿中亞,要麼遠渡重洋,動輒數年趕路要方便太多。
只不過,這幫傢伙還真是找死。
一來就敢深入黑沙漠。
西域三十六國,佔據孔雀河邊的古國確實是最爲富庶的一批,但有命進也得有命出纔是。
“掌櫃的?”
見他看過一行文字後。
忽然陷入沉默。
一旁的崑崙不禁有些錯愕,撓了撓頭,輕輕喊了一聲。
“沒事。”
“已經知道身份了,不過……還得再去找找看,還有沒有其他發現。”
陳玉樓手腕一抖。
將銘牌抓在手中。
這才擡頭看向崑崙道。
“是,掌櫃的。”
崑崙下意識鬆了口氣,領命迅速離去。
沒記錯的話,此處距離西夜古國的都城並不算遠,這幫人忽然出現在此地,極有可能就是衝着西夜國而來。
不過。
這暫時也不過是他的一個猜測。
真要論斷的話,還得找出更多的證據。
比如明器!
不再糾結於那幾具屍體,陳玉樓攥着那塊銘牌,也迅速往周圍走去。
片刻鐘後。
一行五人在谷口匯聚。
手中各自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箱子以及木匣之類。
打開看了下。
除了隨身換洗的衣物、一應生活用品、零散的銀錢以及工具之外,行李中並無他物。
此刻,幾人目光都是下意識落在了最後那兩口柳木條箱上。
箱子足有一米多長。
用銅鎖釦住,嚴絲合縫。
其中也不知道裝了些什麼,極沉極重。
“打開看看。”
陳玉樓目光閃爍,抿着嘴脣輕聲道。
幾乎都不用他提醒。
早就對箱子好奇無比的楊方,握着打神鞭猛地砸下,緊扣的銅鎖瞬間應聲斷落。
鎖芯一斷。
老洋人則是立刻提着蛟射弓,藉着弓身勾住箱子向上提去。
不怪他如此小心。
當日無苦寺,聽過了塵長老說起那段往事,連張三爺弟子鐵磨頭,一身功夫臻至化勁的絕世人物,都因爲一個不慎,被銷器打中罩門而死。
自此過後,老洋人便再不敢有一點輕視。
此刻見他如此小心。
連向來大大咧咧的楊方,也沒有半句不滿。
再加上這兩口箱子如此鄭重其事。
外用鐵鏈、內扣銅鎖。
不用想都知道,其中所藏絕對不是一般物件。
咔噠——
隨着箱子被緩緩打開。
氣氛一下都爲之凝重起來。
幾人凝神看去。
只是……
出乎幾人意料的是,箱子中並非金玉一類的明器,而是一座差不多半米高,橫臥着的石人。
頭顱奇大,五官奇特,雙眼倒是雕刻的炯炯有神,就那麼盯着外面。
“這是?”
“石雕?”
“感覺像是神像!”
一行人都是倒鬥行老江湖。
見識過人。
但眼下,看着那一尊石人,竟是有種說不出的驚疑。
“那幫洋鬼子,這麼大費周章,就爲了這麼一座石人?”
楊方吐了口唾沫,滿臉的不可思議。
“夷狄蠻人懂什麼。”
“遇到個東西,自然就不要命的往家裡搶。”
陳玉樓一聲冷哼。
石人身上有着明顯的西域風格,雖然暫時還不清楚究竟出自西夜還是姑墨,但應該就是這兩者之間,相去不遠。
“另一口也打開看看。”
“好,陳掌櫃。”
沒有半點猶豫,楊方提鞭砸斷銅鎖。
與之前那口箱子截然不同,這一口中裝滿了玉璧、玉器以及金餅、金飾,金玉之上還沾着黃沙,一看就是剛從沙漠中挖出不久。
“有字!”
楊方蹲在地上,細細看過。
忽然間,他目光一動,從堆積如山的金玉器物中取出一枚玉胎金珠,工藝驚人,即便幾人見識無數,一時間也忍不住心生灼熱。
在金珠之上,分明還刻着一行細小的銘文。
“太延年,漢帝賜子合王。”
簡單九個字,卻是讓幾人不禁心神一震。
“太延,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的年號,隋唐之前,兩晉之後。”
陳玉樓一口道破。
金珠上的文字中雖然名爲漢帝,但北魏卻並未漢人皇帝,而是鮮卑族建立的王朝。
不過,那個時代,十六國剛剛結束,天下混亂不堪,凡有大志者皆以一統天下爲己任,這麼看自稱漢帝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西夜古國,王號子合。”
“這幫人應該是去了西夜古城。”
短短片刻,陳玉樓已經從銘文上將一切推測出來。
鷓鴣哨幾人即便見識過許多次,但此刻見他侃侃而談,仍舊是難掩心中驚歎。
古董明器看的是眼力。
但銘文壁畫,考究的卻是學問見識。
能夠在這麼短時間內分析出一切。
可想而知他學識何等驚人。
陳玉樓卻無暇理會幾人目光,只是沉聲問道,“那些人身上有沒有找到輿圖或者路線之類的東西?”
這幫洋鬼子,能夠在茫茫黑沙漠中找到西夜古城。
沒有輿圖,單憑他們的粗淺手段幾乎絕無可能。
“再找找……”
幾人一聽,當即也不敢耽誤,再次分開迅速行動。
“陳兄,這裡有張路線圖。”
不多時。
鷓鴣哨從一具白骨身上長袍內襯中摸出一張羊皮圖卷。
抖開一看。
羊皮捲上密密麻麻畫着無數的線路,一旁還有細小的文字註釋。
只不過那些古文極爲繁複,不知是安息語還是吐火羅語。
好在,那幫洋鬼子還算有點本事,竟是將古圖冊上的文字給翻譯了出來,一旁還散落着一份手繪的地圖。
用的是英文標記。
鷓鴣哨幾人看得一頭霧水。
只能將目光投向陳玉樓。
後者凝神看着。
有些地名的英譯他也只能連蒙帶猜。
但其中重點畫出的幾個區域,他卻是能看得明白。
將路線記清,陳玉樓這才擡起頭,認真比對了一下週圍,沙丘變化雖大,但好在圖冊繪製的時間並不算長。
隱隱還是能看出一二。
不到片刻。
他心裡就有了規劃。
伸手指着沙谷更深處。
“往前差不多三五里。”
“便是西夜古城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