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胸有成竹。
陳玉樓不禁暗暗舒了口氣。
黑沙漠中茫茫無盡,眼下又是風季,十天裡有九天在下雪,好不容易遇到個晴天,也是狂風怒號,尋常手段根本沒法辨認方向。
這一路上,全靠她來指引。
而她的表現,也對得起當初兀託族長的保證。
雖然在某些事情上,彼此間可能會有歧義,但這並不會妨礙太多。
至於茲獨暗河,他也有所耳聞。
據說崑崙冰川所化的雪水,自山顛流淌,形成一條大河,不過黑沙漠終年絕大多數時間都處於極度乾旱中,地上水無法留存。
河流從地下流過。
從而形成暗河。
在古維語中,茲獨是影子的意思。
形容它縹緲無蹤,難以尋找。
但究竟位於何處就一無所知了。
不過聽烏娜的意思,她似乎曾經見過。
簡單吃過早餐,收拾好帳篷行囊。
一行人從西夜古城再次啓程。
經過一趟古城尋寶,隊伍氣氛明顯比前幾日要熱切了不少,尤其是那些年輕人,臉上滿是期望和憧憬。
不時還拿出淘來的明器,像是戰利品一樣炫耀着。
有零碎的玉器,也有拇指大小的金豆子,還有些稀奇古怪,帶着西域風格的古物。
雖然沒有想象中值錢。
但畢竟是親手從黃沙中摸出,那種成就感卻是不能簡單用價值幾何來一概而論。
過玉門關進入西域後。
不知聽過多少次沙漠下遍地黃金的說法。
如今他們總算體會到了一絲。
一個個騎在駱駝背上,眼睛掃過四周,希冀着能夠發現另外一座古城。
畢竟掌櫃的不是說了麼。
沿着身下的孔雀河古河道,曾經有數十個古國先後存在,萬一能再找到一座,豈不是天降橫財,反正閒着也是閒着。
只不過,古城哪裡是那麼容易就能找到。
絕大多數早都被風沙掩蓋。
封存在了地底深處。
一眼望去風景機就像是複製出來的一樣,除非是那種常年在黑沙漠中生活的倒鬥高手,能夠憑藉細微的變化推算。
否則,就算從古城頭頂走過也毫無察覺。
不過……
意外之喜也不是沒有。
在前往古井的路上,經常能夠見到一道道黑影浮在沙丘上。
一開始,並無人在意,只當是枯死的梭梭樹,亦或者堆積的鐵砂石。
直到半路休息時,有幾個年輕人閒不住,結伴而行,結果走近了那些黑影才發現,那竟是一座被埋在沙丘下,露出半截的石頭墓頂。
因爲沙漠時時流動。
棺材葬得再深,過個幾年,就會被沙暴吹出地面。
甚至會引來沙漠中那些兇獸,破開棺槨,分食屍體。
爲了杜絕這種情況。
所以黑沙漠曾經的諸國古人,纔會採用這樣的方式,開採山石將棺槨連同墓室融爲一體,石板縫隙處用魚膠粘連黏合。
葬入沙漠深處。
就像是沉入沙海中的古船。
就算是最爲兇惡的狼羣,也無法破壞棺槨。
只不過,前幾天的沙暴席捲,吹去一層厚厚的黃沙,才讓石頭墓頂浮出沙海。
幾個人興奮的大聲呼喊着。
動靜很快引起不少注意。
花瑪拐帶人過去一看,臉上也是露出驚喜之色。
石頭棺墓對尋常人而言,或許無從下手,但常勝山那是卸嶺的老巢,即便是初入江湖的新人,也掌握着最少三五種破墓開棺的法子。
一行十來人。
用了半刻鐘不到,就將棺墓整個從沙丘中挖出。
一塊又一塊的岩石彼此相連。
見此情形,花瑪拐果斷取出探陰爪。
鋒利的鉤爪沿着石棺縫隙用力一劃。
早已經風化的魚膠瞬間崩裂,星星點點的裂紋,從裡向外不斷浮現,沒多大一會功夫,猶如玻璃碴子的膠石碎落一地。
探陰爪變換方向。
順勢插入猛地一勾。
整扇石板就被輕鬆無比的拆下。
邊上衆夥計看得手癢,蜂擁上前,三兩下便在棺墓上打開一道足可容納兩人進出的洞窟。
用竹條掛着一盞風燈深入。
火光驅散黑暗。
一行人墊着腳尖望去。
墓室規模並不算大,猶如一直橫躺着的葫蘆,前後兩座墓穴,各自放有一具棺槨。
用的是西域常見的柳木和胡楊。
只掃了一眼,花瑪拐就有些意興闌珊,從棺材樣式就能看出來墓葬規格不高,估計頂了天也就是個底層小官。
要是放之前,他或許還有些興致。
但剛淘了一整座的西夜古城。
無論眼界還是胃口,無形中都拔高了不少。
“行了,你們開吧。”
“動作快些,別耽誤了行程。”
掃了眼身側那些年輕夥計。
花瑪拐擺擺手道。
聽出他話裡的弦外之意,幾人哪裡還不明白。
“多謝把頭。”
抱拳謝過。
一行人迅速衝入墓室。
接連打開兩具木棺。
除了一男一女兩具乾屍外,陪葬明器少的可憐,還多是些陶器以及玉片。
不過再少也聊勝於無。
幾個人一分,各自到手也能換個幾塊銀洋,算是聊勝於無了。
等走出墓室時,他們還不忘將石門重新封上。
黑沙漠裡整天狂風呼嘯,最多有個半天功夫,流沙就會重新將棺墓整個掩埋。
等一行人返回。
隊伍衆人也休息的差不多。
見幾個夥計臉上掛着掩飾不住的笑,陳玉樓隨口問了下,聽說是石頭墓,他不禁恍然的點了點頭。
遼闊無邊的黑沙漠裡。
那種石頭墓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西域三十六國,真正的貴族大墓,往往如漢人一般大封大樹。
要麼埋在極深的地下,要麼就是葬在城內,完全不會受到風沙侵蝕。
像這種沙海古船般的古墓,想從中摸出值錢的明器難如登天。
沒有多言,一行人繼續趕路。
等過了晌午,前後斷斷續續飄了好幾天的鵝毛大雪總算停了,不過天色還是陰沉沉一片,鉛雲低墜,壓得人喘不過氣。
“最晚明天會有一場雪暴。”
“陳掌櫃,最好還是提前做好規劃,是停還是走?”
歇息的間隙,烏娜靠近幾人所在的隊伍中,眉眼間透着一抹濃濃的愁緒。
“雪暴天?”
陳玉樓還在和鷓鴣哨研究線路。
按照扎格拉瑪先輩留下的古圖冊,聖山就在黑沙漠深處一片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兩座巨大的黑色磁山遙遙相對。
但距此究竟多遠。
他們心裡確實有沒有個大概。
一聽烏娜這話,兩人也顧不上聖山的事,都是下意識擡頭望向頭頂天空,神色間閃過一抹若有所思。
“這咋看出來的,能確認麼?”
楊方一臉古怪。
在他看來,眼下這天氣和往常幾乎沒有半點區別。
“不會錯的。”
“我自小就跟在阿塔身邊學習如何辨別天氣變化。”
烏娜認真的點了點頭。
寨子裡的巫師,不但身負祭神、巫醫、占卜的職責,四時節氣、風雲變化,都需要他們用肉眼觀測。
他們雖是遊牧民族,並不靠天吃飯。
但外出狩獵,萬一遭遇極端天氣,對他們卻是致命的危機。
陳玉樓對此心知肚明。
心裡已經信了七八成。
她既然特地提出雪暴,必然不是眼下這種雪天能夠比擬。“烏娜姑娘,你之前說的古井,周圍可能避風?”
“古井周圍有低矮的斷牆,如果夠快的話,沿着斷牆挖出一片沙谷,擠一擠應該不會有事。”
見他一下點破其中的關鍵。
更是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想到破局之法。
烏娜看向陳玉樓的眸子裡,不禁閃過一絲亮色。
不過,那抹驚奇很快就被壓了下去,稍作沉思,認真迴應道。
“那就不等了。”
陳玉樓點點頭,心裡已經有了決斷,轉身看向身後不遠處。
“柺子,傳令下去,讓弟兄們打起精神,再遇到那些石頭墓,不要再當寶一樣逢棺就開了,加快腳程,爭取儘早趕到。”
“是,掌櫃的。”
跟在掌櫃的身邊這麼多年。
他的心性習慣,早已經深深刻入了骨子裡。
花瑪拐哪裡聽不出他此刻語氣裡的沉凝,當即抱拳領命,一拍身下的駱駝,快步朝身後長長的隊伍趕去。
得到消息。
衆人哪敢遲疑。
一個是掌櫃嚴令,另一個涉及自身性命。
這一路上,他們不知見過多少死屍,從古至今都有,大部分都沒腐爛,而是脫水變成乾屍,幾乎無一例外都死於迷路。
茫茫大漠中。
一旦迷失方向。
又沒有食物和水源補給。
留給他們的就只有死路一條。
蠅頭小利與生死性命,孰輕孰重,只要腦子沒進水都能想得明白。
接下來。
趁着天氣短暫放晴,衆人吃喝皆在駱駝背上,不敢有半點歇息,拼了命的趕路。
見那些老駱駝累的口吐白沫。
把帕特心疼的不行。
隊伍一百來頭駱駝,不少都是他親手養大,剩下的則是從各家收攏租借,每一頭上都傾注了無數心血。
他甚至想過。
等此行順利返回。
自己脫了奴籍,就拿出多年積蓄買回一頭,替人運運貨,或者自己做點小買賣,也不算誤了後半生。
但眼下這麼跑。
純粹就是在提前消磨它們的命。
不過他也不敢多言。
畢竟那位姓陳的東家,可是付了不少錢。
究竟多少,他雖然不清楚,但當時收到銀錢的時候,老爺笑的嘴都合不攏。
能讓那個吹毛求疵的傢伙都挑不出一點毛病,可想而知那絕對是一筆常人無法拒絕的誘惑。
好在,這麼急速奔行並未持續太久。
差不多也就半個多鐘頭,
走在最前方的烏娜便舉起了手,示意隊伍停下。
後方隊伍不明其意。
不過很快就有消息傳來。
說是到了跋祿迦。
這明顯是個古地名,一幫粗人武夫甚至想象不到那三個字該如何書寫。
但陳玉樓一聽就明白了,跋祿迦便是姑墨的古稱,又叫亟墨,沿襲的是唐代時的舊稱,隸屬於龜茲都護府。
等他們幾人越過沙丘。
一座絲毫不小於西夜的古城便出現在視線中。
到處都是殘垣斷壁,以及被黃沙淹沒的角樓塔頂。
姑墨州!
陳玉樓四下掃過,粗略丈量了下,僅僅是能夠看到的範圍,古城就差不多有三千戶,放在西域三十六國都已經算得上絕對的大城。
而姑墨國內能有如此大城者,就只有姑墨州。
唐時設立,是龜茲都護府第一重鎮。
只不過千百年過去,曾經絲綢之路上,駝馬無數行商接踵的繁華城鎮,已經化作一片廢墟,死寂一片,再見不到半點生機。
“古城。”
“又有明器淘換了。”
“聽說總把頭打算在此住上幾天暫避風沙,豈不是我們大展拳腳的好時候?”
“噓,輕點,你小子腦子裡就只有明器是吧?”
緊隨其後爬上沙丘的夥計,望着山下的古城,臉色間滿是驚喜。
“先進城紮營再說。”
陳玉樓並未理會身後的驚呼聲。
而是擡頭望了眼天空。
與之前相比,漫天鉛雲更爲厚重,也愈發低矮,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壓抑感。
一切都在朝烏娜所言的方向發展。
估計今夜雪暴就會來臨。
他哪裡還敢耽誤,一聲命令傳下,衆人也不遲疑,牽着駱駝進入城中,選好紮營位置後,近三百號人便浩浩蕩蕩的忙碌起來。
趁着這個功夫。
陳玉樓數人則是深入城內。
在一截斷牆下,他們終於見到了烏娜所說的古井。
四周只剩下井欄,古亭早已經被風沙蝕斷,不過井上被人蓋了一座厚重的青石板,應該是往來隊伍所爲。
崑崙上前將井蓋挪開。
井口差不多有一米見方,底下漆黑幽深一片,也不知道有多深,完全看不到底。
不過,站在井邊,能明顯感覺到一股濃郁的水氣。
一旁還掛着繩索和木桶。
估計也是前人留下。
花瑪拐主動上前,將木桶往下放去,想着打桶水上來看看能否飲用。
幾十米的繩索,放了差不多一大半,底下才終於傳來噗通的水聲,柺子眼睛一亮,等裝滿水後便趕忙往回拉。
自從練武修行後。
他身子骨倒是比往年好出了不少。
灌滿水的木桶,幾下的功夫便被他拉出了井口。
嘭的一聲放在井研邊上。
清澈的井水灑落一地。
見狀,花瑪拐最後一點懸着的心也落回了肚子裡。
這麼清,喝肯定是不成問題。
關鍵是有了這口古井。
他們所剩無幾的清水也總算能夠得到補給了。
“還得再嚐嚐。”
笑呵呵的搓了搓手。
花瑪拐作勢就要伸手去捧水。
“不對!”
“柺子,快退開!”
只是……
還沒等他深入桶內。
一道喝聲便在耳邊響徹。
他伸手的動作下意識一頓。
同時,眼角餘光裡,一道黑影從木桶深處猛地一下竄出,還未臨近,一股沖天的腥臭以及兇意便籠罩下來。
花瑪拐腦子轟的一聲。
來不及思索,整個人就地往前一滾,堪堪避開那道腥風。
下一刻。
從古城牆那邊返回的陳玉樓。
右腳在黃沙裡一踏,勾起一顆石子,嘭的一下踢了出去。
花瑪拐只覺得腦後一涼。
一蓬刺鼻的鮮血已經憑空炸開。
好在他反應還算快,連爬帶滾已經逃出數米之外,並未沾染到血跡。
重重呼吸了幾口氣。
好不容易壓下心悸,他這才轉過身去。
只見古井邊的沙地上,赫然躺着一條渾身漆黑如墨,差不多半米長的怪蛇,只不過腦脖頸往上斷成兩截,看不到腦袋。
花瑪拐先是一怔,隨即才反應過來。
蛇頭分明是被掌櫃的一腳石子生生踢碎。
黑蛇血如雨般落下。
而灑落之處。
黃沙上嗤嗤聲大作,黑煙滾滾,眨眼的功夫,就被侵蝕出一口深坑。
這一幕看得花瑪拐更是背心發涼。
死裡逃生的他,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忍不住破口罵道。
“他孃的,這什麼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