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水竹雪花紙 送燈上青天
“掌櫃什麼時候對燈有興致了?”
聽到這話。
柺子和紅姑娘四目相對。
都是一臉的奇怪。
雖然往年掌櫃的也有鬥雞玩狗的時候。
但孔明燈有什麼好看的?
春社秋祭、過年元宵,什麼時候見不到。
“去了就知道了。”
面對兩人的疑惑。
陳玉樓只是淡淡一笑。
從上次叮囑老齊頭製作孔明燈。
已經有幾天時間。
當然,他此行倒不是催促,純粹是三人好久不見,權當聊聊天散散心。
一行三人,漫步穿行在莊子之間。
往常,無論外出歸來,基本上都是縱馬而過。
鮮少會將目光投向外城。
比起內城的繁花似錦,這裡雖無多少高樓大院,但卻多了許多煙火氣。
一路上隨處可見。
小孩子嬉戲打鬧。
年輕人朝氣蓬勃,往來於阡陌之間。
上了年紀的老人,則是靠坐在牆角樹蔭下閉目養神,眉心每一道深刻的皺紋裡,彷彿都寫着往事。
和外面餓殍遍地的情況完全不同。
一路所見的人幾乎很少面有菜色,反而一個個眼裡有光,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莊主。”
“陳掌櫃。”
“大少爺安好。”
漸漸有人認出了他們。
停下腳步,小意的和他打着招呼。
什麼樣的稱呼都有。
陳玉樓也不見怪,而是點點一一回應。
“快要秋收了。”
“今年日子應該比往年稍微好過點。”
前幾天社日時。
他特地和魚叔問了下。
說是今年雖然乾旱了點,許久不曾下雨,但田間地頭的阡井裡存水足夠。
莊戶天天澆灌。
莊稼受損不算嚴重。
甚至比往年收車可能還要更好一些。
“是啊,我這一路回來,碰到好些人,都說感謝掌櫃的您給一口飯吃。”
柺子笑着接話道。
他雖然心思大部分都在山上。
但陳家莊這邊,也都一直盯着。
畢竟幾萬人等着吃飯。
外邊糧食一天一個價格,就指着這一千多畝田地的收成。
“就別往我臉上貼金了。”
“多勞多得,不勞動者不得食,自古皆然。”
陳玉樓挑了挑眉道。
這些莊戶靠天靠幾,他頂多也就是收留之功。
能活命,是他們辛勤勞作而來。
“是。”
聽出他的弦外之意。
花瑪拐認真點了點頭。
一旁的紅姑娘,心神打大都沉浸在修行裡。
對此並無太多感悟。
“走了。”
陳玉樓擺擺手。
循着小巷,一路左拐右繞,直奔老齊頭家而去。
不多時。
一棟熟悉的小院出現在視線中。
院內外掛滿了各色燈籠。
有逢年過節用的花燈,也有尋常人家用的竹燈。
再過段時日,就是中秋,這也是在提前準備。
不過。
這兩天老齊頭把手頭的活全放下了。
一門心思琢磨掌櫃交代的任務。
眼下三人一進門,遠遠就看到老齊頭他們父子三人忙碌個不停。
成堆的竹篾,燈盞、燈芯以及薄紙。
身邊已經放了幾盞燈。
不過看樣子並未達到要求,被丟棄在一邊。
“爹,俺覺着不能一味做的大,得從骨架和燈火上着手。”
一個眉眼與老齊頭有幾分相似的男人。
半蹲在地上,認真的道。
作爲家裡長子,他也學過幾年手藝。
只不過逃難來這邊後,租了五六畝水田,整天在田間地頭忙碌,哪有功夫扎紙,只不過老爹閒不住,想着撿起來補貼家用。
“不大,咋個能上天?”
老齊頭眉頭緊皺,嘴裡叼着根旱菸杆,不過卻沒點火。
家裡到處都是燈籠。
加上這周圍鄰里住的都是木樓。
稍不小心,一個火星子濺出去就得出大事。
“大可以,但不能太大。”
老大耐心解釋着。
至於老幺,年紀不大,估計也就二十出頭。
不過他純粹就是被老爹抓了壯丁,對這些一竅不通,過來打打下手。
眼下見老爹和大哥又爭了起來。
他不禁有些煩躁,無聊的踢着地上的竹葉,忽然間,眼角餘光裡瞥見了幾道身影。
以爲是有人來訂貨。
他下意識想着開口婉拒。
接下來這段時間,肯定是先忙莊主吩咐的活,其他人能推就推,實在推不過去也只能往後儘可能的拖延。
只是。
等他擡頭看去。
當頭一人,身穿青色長衫,目光清澈,臉上帶着一抹溫和的笑意。
好像在哪見過。
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等等……莊主?”
腦子裡靈光一閃,他忽然想到了。
遠處那個人,不就是社日那天,在戲臺外見到的那一位?
至於他身後跟着的,也都是莊子裡的大人物。
“爹……爹,別爭了。”
“莊主來了。”
他一下緊張起來,拉了拉老爹的衣角提醒道。
“你小子要是沒事就砍竹子去……誰?誰來了?”
老齊頭這幾天爲孔明燈的事,愁得茶飯不思。
畢竟是陳掌櫃親自交代的事,臨走前更是直接放了一塊大洋作爲定金。
他哪敢輕視?
只是,一兩斤的東西倒是還行。
但一過三斤,就像是個邁步過去的坎。
連着嘗試了好幾次,這一早起來做得孔明燈都快大如磨盤了,好不容易上天,但都不到兩米,就吧嗒一下掉了下來。
老齊頭實在百思不得其解。
做了一輩子的孔明燈,竟然還能落下來,簡直就是見了鬼。
他和老大來回琢磨。
也沒得出個結論。
眼下正是犯愁的時候,見老幺忙幫不上忙,還在那拽自己的衣服,氣得他忍不住罵道。
但……
一句話還沒說完。
他就察覺到了什麼。
臉色一變,下意識轉身望去。
站在院子裡的不是陳掌櫃還能是誰?
“陳掌櫃……”
“您啥時候來的,怎麼也不打個招呼。”
老齊頭瞪了幺兒一眼,這才惴惴的招呼道。
這都好幾天了。
燈籠還沒做出來,說實話,他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不僅僅是覺着埋沒了祖上傳下來的手藝,更是對不住陳掌櫃的信任。
“纔到。”
“不用忙了,就是順道過來看一眼。”
眼看老齊招呼兩個兒子去端茶倒水,陳玉樓擺擺手。
“是不是進展不太順利?”
“是……”
一聽這話,老齊頭心裡更不是滋味。
“這位是?”
陳玉樓卻並沒有當一回事,只是指了指站在他旁邊,眉眼和他幾分像的男人。
“哦,這是俺大兒子,叫齊虎。”
“愣着幹啥,也不知道叫人。” 說着,老齊頭一拍他後腦勺罵道。
齊虎這才拱了拱手,哂笑着開口,“見過陳掌櫃。”
“剛在院裡聽了一會,我倒是覺着齊虎說的挺有道理,老齊叔要不試試看?”
見狀,陳玉樓忍不住一笑。
剛纔進門,見父子兩個在爭論,他特地停下來聽了片刻。
齊虎勝在年輕腦子活絡,又常在外邊跑,眼界也要高出不少。
比起他來,老齊頭經驗雖然多些,但思維僵化。
而且。
最關鍵一點。
齊虎雖然不能準確表達出他心中所想。
但寥寥幾句,卻是一針見血,點明瞭重心。
那就是掌握浮力。
“聽掌櫃的。”
見他都說試試,老齊頭哪還敢耽誤。
當即招呼兩個兒子做起事來。
挑了幾根最好的竹篾,他親自上手扎竹,做了一輩子的燈籠,就算蒙着眼他都都能扎得漂漂亮亮。
沒幾分鐘。
一隻大概兩尺見方的骨架就出現在了手裡邊。
以往他做燈籠,因爲沒有太多要求,用的基本上是這邊常見的毛竹或者湘竹。
漫山遍野都是。
上山就能找到。
但這次不同以往,爲了能夠達到陳掌櫃的要求。
他特地帶兩個兒子進山。
砍回來好幾種竹子,一一試驗,最終表現最好的,就是他手上這種水竹。
湘西這邊,自古就用它造紙。
竹輕韌性大又足夠堅硬。
用來做孔明燈的骨架再合適不過。
至於紙的選擇就少了點。
平常他做的那些燈籠,就是拿最簡單的紙糊一下。
而且這年頭紙貴,也用不起太好。
老齊頭還是特地讓齊虎去了趟縣城,買回三種紙,不過效果都一般。
見他遲遲沒有選紙。
陳玉樓當即就明白過來。
“柺子,帶齊虎去庫房,挑選一批紙過來。”
“是,掌櫃的。”
花瑪拐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思。
當即領命。
帶着齊虎一路往外走去。
沒半刻鐘的功夫,兩人就帶回來厚厚一摞紙,白如雪花,都是一等一的上品。
從厚到薄。
足有十多種。
老齊頭哪見過這陣仗,那可都是能寫字出書的紙了。
手指摩挲的時候,嘴皮子都在微微顫動。
挑了好幾分鐘,才終於選定了一種。
本來糊紙這種事,都是交給齊虎來做,但又擔心他粗手粗腳會出事,還是親自動手,事無鉅細一一做好。
陳玉樓也不着急。
負手站在一旁,慢悠悠的等着。
前後差不多半個鐘頭後。
一隻半人高,兩尺見方的孔明燈終於成形。
縱然是做了一輩子這活的老齊頭,看着它也是滿心驚喜。
這燈的規格,都快趕上宮燈了。
也就是拜陳掌櫃所賜。
要不他哪能用得上那些材料?
老齊頭越看越是滿意,當即也不耽誤,帶着一行人走出莊子,找了塊沒有大樹和房檐遮掩的空地。
在孔明燈下拴了一塊五六斤重的磚頭。
齊虎和老幺兩人在邊上小心翼翼的託着燈架。
他這才上前,掏出火鐮點燃了底下那盞燈火。
嘩啦——
火光一起。
不多時,一陣猶如鼓風機般的動靜,就從孔明燈內傳來。
陳玉樓三人遠遠看着。
這會花瑪拐和紅姑娘,也漸漸明白了怎麼回事。
掌櫃的哪是招貓逗狗。
分明就是在嘗試着什麼。
雖然不清楚究竟,但能讓他如此重視,想來一定不簡單。
想到這,兩人臉上都是閃過一絲緊張。
下意識屏住呼吸。
凝神看向被齊家父子包圍着的那隻孔明燈上。
“好,慢慢放手。”
眼看孔明燈紙一點點鼓起。
猶如一隻氣囊。
經驗老道的老齊頭立刻提醒道。
齊虎其實也已經感受到了那股上浮感,都有些壓制不住,此刻哪裡又敢耽誤,衝着弟弟使了個眼神。
兩人無聲的念着一二三。
然後同時鬆手。
剎那間。
那隻孔明燈緩緩而起。
繫着磚塊的三根麻繩則是窸窣窣收緊,然後咚的一下騰空。
看到這一幕。
父子三人卻仍舊是大氣都不敢喘。
齊齊的仰着腦袋,目光死死盯着孔明燈。
尤其是老齊頭,這會只覺得心都揪成了一團。
這些天,他已經嘗試了好些次。
雖然眼下飛了起來,但也不敢擔保會不會掉下來。
想到這,他拍了下兩個兒子的腦袋,“瓜娃子,躲遠點,萬一落下來,不得把你倆腦瓜給砸爛咯?”
三人一路往後退去。
“爹……好像升起來了?”
老幺是個不安分的性子,走兩步扭頭望上一眼。
還沒走出幾步。
他忽然一下怔住。
只見那隻孔明燈雖然看着搖搖晃晃,但卻在穩定上升。
“啥?”
老齊頭這會也顧不上別的。
杵着柺棍,也跟着擡頭看去。
短短片刻的功夫。
帶着青磚的孔明燈已經飛出了少說六七米高。
“真咧。”
“成了……真成了。”
老齊頭咧着嘴,不斷重複着喃喃着。
邊上的齊虎和老幺,則是追逐着孔明燈的方向一路大聲山呼。
看到這一幕。
老齊頭並未阻攔。
只是掏出別在腰上的旱菸杆,敲了敲,然後自顧自的抽了起來。
連着忙活了這麼久。
總算沒有辜負陳掌櫃的信任。
他也就是年紀大了,要是換年輕那會,他比兩個兒子還瘋。
不遠外。
目送着那盞孔明燈,一路飛出莊外,乘風飄入大山高空消失不見。
陳玉樓這才收回目光。
長長的舒了口氣。
懸在心裡的一樁大事,總算解決了。
一臉輕鬆的朝老齊頭走去。
“陳掌櫃,您看可還成?”
老齊頭拿着旱菸杆,抱拳拱了拱手。
眉心裡的愁容消散了不少。
這會在他面前。
說話的底氣都大了不少。
而不像之前那麼惴惴不安。
“成,太成了。”
陳玉樓一臉的滿意。
說實話。
這個效率已經出乎他意料之外了。
“不過老齊叔,接下來幾天還得麻煩你,繼續加把勁,看看能不能將燈造得更爲紮實,最好能承受十斤八斤。”
“放心,陳掌櫃老漢我心裡有數。”
老齊頭當即答應下來。
完事開頭難。
如今有了模子,再往下走就簡單了。
“好,那就都拜託老齊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