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就當蒙仲等人在鄭縣、陰晉一帶與秦國作持久的談判時,在魏國南面邊境的方城,擔任假守之職的蒙遂則收到了兩則有關於“邊市鬧事”的消息。
這裡所說的邊市,指的便是陽關南面約三十餘里處的象禾。
象禾,又名象禾關,坐落於象河北岸,當年這裡屬於繒國的國土,繒國在這裡修築了一座關隘,那時又叫做“繒關”。
後來,楚國爲了抵擋外敵修建了楚長城,將象禾並作楚方城的一部分,但在垂沙之戰後,作爲楚方城核心的宛城被齊魏韓三國聯軍聯軍所攻破,楚方城的戰略意義也因此變得可以忽略不計。
待“魏秦宛方之戰”後,方城與楚國皆默認象河作爲兩地的分界,北部歸魏國轄下的方城郡,而南部則歸楚國,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但隨着方城郡的逐漸發展,有越來越多的楚人嘗試穿過陽關、前往葉邑做生意,將葉邑的一些貨物運往楚國腹地乃至楚郢售賣,從陽關至象禾的這段商路,也漸漸變得熱鬧起來。
得知這個狀況後,便有象禾的駐守將領在當地增設了關稅,從中獲利。
蒙遂很早就聽說了象禾增設稅收的消息,認爲此舉會對葉邑的吸引外來商賈產生負面效果,但考量到象禾屬於楚國的土地,而蒙仲、屈原等人又打算日後聯楚抗秦,蒙遂最終默許了這件事。
方城的默許,使得象禾收取關稅變成了既定事實,好在對面的楚軍也並非那種竭澤而漁的蠢材,相反,在當地駐守楚軍的默許與支持下,象禾很快就發展成了一個小規模的邊市,大批的楚國商賈從荊地收集可交易的貨物,然後集中運往葉邑。
甚至於,這些商人偶爾也會受當地軍隊的託付,向葉邑收購糧草等物。
得知楚國缺糧,當時蒙遂動了心思,要知道方城郡當初爲了建設以及其他種種,欠下了不少錢,而方城作爲一座完全軍事化的邊境軍屯田城池,糧草當然不缺的,缺的只是錢,因此蒙遂權衡許久後,從蒙邑子弟中選了幾個人,代替方城前往象禾兜售糧草。
既然要兜售大批糧草,方城必然要在象禾駐軍,在經過與象禾楚軍的交涉後,對方同意方城派一支約三百人左右的軍隊前往象禾,守衛所屬方城的糧倉與糧店。
自那以後,方城與象禾便在私底下交易糧草、皮毛、獸皮等物,期間蒙遂用販賣糧草的錢償還此前欠下的債務,同時也不忘向韓國、甚至是向楚國訂購刀劍、盾牌、箭矢等物,漸漸地,象禾就成爲了方城與楚國的邊市,雖不被魏國或楚國認可,但就連雙方的軍隊,也在這裡做私下的交易。
本來,雙方相處地還算不錯,但昨晚蒙遂忽然得到消息,說象禾那邊有一夥楚人與他方城的駐軍發生了衝突。
這份消息,是駐紮在象禾的方城軍送來的,稱冬季將至,有一批楚國的難民涌到了象禾,似乎期間有誰故意挑唆,說他們方城郡所屬的糧倉與糧鋪內有大量的米糧,於是那一大羣難民就涌入了方城軍的糧倉與糧鋪,將其中的米糧搶劫一空。
至於第二份消息,則是由象禾的駐紮楚軍派人送來,指責象禾的方城軍爲了阻止難民搶糧,不惜武力鎮壓,導致近百人傷亡,且難民民意憤怒。
對比這兩份書信,蒙遂當即就感覺到不對。
他不敢保證駐紮在象禾的方城軍就絕對不會用武力鎮壓搶掠他們糧食的難民,但他可以肯定,倘若那邊的方城軍當真這麼做了,那麼他們絕對不會隱瞞、也不敢隱瞞,但蒙遂卻並未看到相關的描述。
再者,對於那些難民,蒙遂也覺得有點蹊蹺。
要知道他方城郡從來不排斥外來人口,倘若有走投無路的楚人投奔他方城郡,方城郡會安排他們在方城、葉邑、郾城等地勞作,以付出勞力換取口糧,哪怕說是爲了討好那位屈原屈大夫也好,他方城郡這些年都沒有改變這條政令。
可象禾的那羣難民,卻似乎從來未曾聽說過他方城的這條政令,居然聚衆衝擊他方城軍在象禾的糧倉,且將其中的糧草洗劫一空……
『怎麼看都覺得不太對。』
對比着兩份書信內的描述,蒙遂皺着眉頭想到。
不知多了多久,忽然有士卒入內稟道:“假守,蒙橫蒙師帥來了。”
蒙遂點點頭:“有請。”
片刻後,蒙橫便邁步走入了屋內,抱拳喚道:“蒙橫,見過假守。”
蒙遂點點頭,旋即微笑着對蒙橫說道:“族兄,請坐,我昨日叫族兄前往象禾,看看究竟怎麼回事,不知族兄有何收穫。”
蒙橫正色說道:“我已去過象禾,狠狠質問了那幫崽子,他們說,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將刀刃朝向那羣楚國的難民,反倒是那些所謂的難民中,有幾個手持短刃,鬼鬼祟祟,意圖不軌。”
蒙遂皺了皺眉,問道:“當真?”
聽到這話,蒙橫面色一板,瞪着眼睛帶着幾分急切與怒意說道:“那幫崽子都是我一手帶着訓練的,他們豈敢用謊言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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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這位族兄急了,蒙遂連忙安撫道:“我當然相信族兄,也相信族兄帶出來的兵卒……”
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皺着眉頭繼續說道:“可倘若果真如此,那其中的問題可就大了。”
說着,他將象禾楚軍的書信遞給蒙橫。
蒙橫仔細瞧了這份書信,面色微變,旋即搖頭說道:“這不可能!那幫傢伙對我說,他們儘量避免傷及那羣難民,否則憑那羣難民,如何能沖垮那幫小崽子,劫掠了我軍的糧草?”
的確,儘管消息稱,暴動的楚國難民有兩千人之多,而駐紮在象禾的方城軍就只有三百人,但仔細想想也知道,倘若那三百名方城軍發狠起來,別說兩千難民,三千楚國難民都不夠他們殺的,畢竟一般平民與正規士卒的戰鬥力相差實在太大了,更別說那支方城軍還配備有手弩、勁弩等軍制兵器,怎麼可能輕輕鬆鬆就被沖垮了陣勢?
沉思片刻後,蒙遂沉聲說道:“這件事……不太對勁,似乎有人要故意製造楚人與我方城的爭端。族兄,能先派人把那邊的士卒撤回來……”
“好。”蒙橫點點頭,但旋即又問道:“話說那批糧草怎麼辦?……阿遂,不是我說,這次暴動,我懷疑那些象禾楚軍也有參與。你知道我軍在象禾儲藏有多少糧草,縱使有兩千餘難民,又怎麼可能將整座糧倉搬空?其中肯定有鬼!”
蒙遂想了想說道:“你只管把那邊的士卒撤回來,其餘的事,我會處理的。”
見蒙遂這麼說,蒙橫也不好再說什麼,點點頭接令離開了。
當日下午,駐紮在象禾的三百名方城軍就撤回了方城,蒙遂隨便挑了幾人問話,但質問的結果,卻與蒙橫所說一般無二。
甚至於,有幾名方城士卒表示在暴動的當時,有一些象禾楚軍喬裝打扮混在其中。
這幾人說得信誓旦旦,讓蒙遂聽了之後都有些發懵。
象禾的楚軍……就這麼不怕死?
要知道,就連楚國的上將昭雎,在他們方城這邊都是客客氣氣的。
思前想後,蒙遂親筆給駐守象禾的楚軍將領寫了一封信,一方面表明他方城士卒並未傷害楚國的難民,一方面則要求象禾楚軍負責追回那批糧草。
蒙橫說得沒錯,那批糧草不是個小數目,那兩千餘難民可沒地方藏,然而他三百名方城士卒事後卻查不出那些糧草的去向,肯定這其中有象禾楚軍的參與。
而蒙遂寫這封信的主要目的就是告訴對方,識相點送回來,畢竟那批糧草數目不小,真丟了蒙遂也會心疼。
次日,象禾楚軍那邊就送來了回信,非但沒有承認私自扣下方城軍的糧草,反而誣陷方城,說方城心虛纔會撤走哪三百方城軍士卒,最後,象禾楚軍還要求方城交回那些傷害難民的兇手。
看到這份書信,蒙遂心中大怒。
但最終在考慮種種後,他還是決定暫時放下這件事。
沒想到象禾楚軍那邊卻不依不饒,於次日派一隊楚軍到方城,硬是要蒙遂交出那三百名方城軍士卒。
蒙遂不予理會。
這件事傳開後,方城、陽關的方城軍兵將們頓時譁然,你象禾不歸還那批糧草也就算了,居然還敢反過來誣陷我方城軍濫殺無辜?你真當我方城好欺負麼?
當即,以蒙橫、蒙珉等蒙氏子弟爲首,諸方城軍的將領們紛紛表示要討回公道。
甚至於蒙橫還信誓旦旦地對蒙遂說道:“雖郾城君帶走了兩萬餘士卒,但方城、陽關、郾城三地仍有三萬餘軍隊,拿下小小一個象禾,不足掛齒!”
但這些人的意見,卻遭到蒙遂的強行壓制。
打下象禾自然是不足掛齒,但問題是,方城率先攻打象禾,楚國那邊會無動於衷麼?
沒必要因爲一場難民引起的暴動,就引起方城與楚國,甚至是魏國與楚國的大戰吧?
蒙橫等人還要再勸,蒙遂沉聲喝道:“阿仲離開時,委我總攝方城,任何不從將令者,皆軍法處置!……蒙橫,你別以爲你我是同族我就不敢處置你!”
見蒙遂發怒,蒙橫、蒙珉以及其餘蒙邑子弟出身的將領也不敢再說什麼,紛紛氣呼呼地離開了。
當晚,蒙遂便將屈原從葉邑請到了方城,將發生在象禾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屈原。
屈原在葉邑住了好幾年,自然瞭解蒙仲、蒙遂、向繚等人的秉性,也清楚方城軍的軍規,他當然不會相信方城軍居然會對一羣手無寸鐵的難民動手,更不相信三百名全副武裝的方城軍士卒,居然會被兩千餘赤手空拳的難民追着打——這太可笑了。
他對蒙遂說道:“象禾那邊的楚軍,主將名叫連紀,當初他設關稅的時候,我就派人去打探過此人的底細,據莊辛所透露的消息,這個連紀是子蘭那邊的人……”
蒙遂微微皺了皺眉,問道:“屈大夫是說,這件事是熊子蘭搞的鬼?”
屈原捋了捋鬍鬚,點頭說道:“很有可能。”
“可這對他有什麼好處?”蒙遂不解問道。
“這我暫時就不清楚了。”屈原捋着鬍鬚狐疑地說道:“據我所知,象禾的邊市,子蘭每年也可以得到一筆不菲的錢財,按理來說,他確實沒有必要弄成現在這個樣子……”
“難道楚國準備對魏國用兵?”蒙遂猜測道。
屈原搖了搖頭:“我並未聽到這樣的風聲……這樣吧,我立刻派人前往楚國,向昭雎與莊辛問問情況,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有勞屈大夫。”
“哪裡哪裡,此番方城損失巨大,假守卻能這般剋制,屈某應該感謝假守纔是。”
“屈大夫言重了……”
鑑於打聽究竟的事交給了屈原,蒙遂也就暫時放下了這件事。
可沒想到,僅僅只過了數日,也就是在十一月初九的這一日,蒙遂又收到了一份書信,乃是郾城令蔡武送來的。
據信中所載,在十一月初七,楚國有一支約三千人規模的軍隊經畐焚、上蔡,最後抵達郾城一帶,郾城軍的將領魏續得知後率軍出城,將這支楚軍擊退。
在看到這份書信時,蒙遂也是懵了,三千楚軍兵犯郾城?三千的兵力,這已經算得上是犯境了吧?可爲何會導致這種情況,他這個方城郡的假守卻一無所知?
驚怒之下,蒙遂帶上十幾名近衛,立刻連夜前往郾城。
在經過一日一夜的趕路後,蒙遂終於抵達了郾城。
得知蒙遂到來,郾城令蔡午以及武嬰、魏續等將領,皆出城迎接。
蒙遂板着臉接受了這羣人的迎接,並未當場發作,但待等到衆人來到城內的縣府後,蒙遂當即就安耐不住了,怒視着蔡午、武嬰、魏續三人質問道:“三千楚軍犯境,前因後果我在方城一概不知,你等故意隱瞞,究竟要做什麼?!”
蔡午是個混的縣令,其實並不管事,但有些情況他大致是清楚的,見蒙遂發怒,他連忙勸說道:“假守息怒,郾城君在出徵前委任你爲假守,管轄方城、陽關、葉邑、郾城等地,我郾城又豈敢故意隱瞞?實在是這件事……這麼說吧,我等也沒想到這件事會鬧得這麼大。”
看了看蔡午,又看了看武嬰、魏續二人,蒙遂狐疑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由在下來講述吧,畢竟這件事是在下引起的。”
朝着蒙遂拱了拱手,魏續正色說道:“大概在二十幾日之前,我郾城得知在郾城往畐焚的這條路上,出現了一夥賊寇……假守可知畐焚?”
蒙遂點了點頭。
他當然知道畐焚,畢竟那是楚國頗爲著名的產礦鑄鐵的縣城,他方城郡從楚國收購的那些鐵礦,其中大部分就來自於畐焚、棠溪兩個郾城南邊的地方。
尤其是自魏王遫將郾城賞封給蒙仲後,他們在郾城增設軍工作坊,私底下沒少向畐焚、棠溪兩地收購礦石用來冶造。
見蒙遂點頭,魏續接着說道:“畐焚、棠溪,我郾城時不時就向那兩縣收購一批鐵石,但上回有一批鐵石,卻被一羣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賊人給劫了去,還殺死了我數十名押運鐵石的士卒。因此當在下打聽到那夥賊人就藏身在南側的羣山(嵖岈山)中時,我便率軍前往圍剿……”
見魏續說着說着停頓了一下,蒙遂狐疑地問道:“出問題了?”
“唔。”魏續與蔡午、武嬰二人對視一眼,旋即目視着蒙遂說道:“那是一羣由楚軍假扮的賊人。……他們當時想伏擊我軍,結果卻被我軍擊敗……唔,死了不少人。”
“楚軍?”蒙遂皺了皺眉,問道:“有證據麼?”
魏續搖了搖頭,說道:“我之所以得知他們是楚國的士卒,是因爲有些人求饒時表明了身份……”
“這些人現下在哪裡?帶我去看。”
“這個……”魏續歪着頭抓了抓頭髮,小聲說道:“都殺了……”
“什麼?”蒙遂睜大了眼睛:“都殺了?”
“唔。”魏續語氣含糊地解釋道:“當時弟兄們們都說要給死去的弟兄報仇,我攔不住……”
『攔不住?還是乾脆就沒想過去攔?或者,乾脆就是你帶的頭?』
蒙遂皺起眉頭盯着魏續看了半響,魏續是一個什麼樣性格的人,他很瞭解,衝動、護短、重情義,搞不好‘攔不住’的就是他自己!
不過想想也是,自己手底下的兵卒無緣無故被殺了,換誰都咽不下這口氣,蒙遂倒是也能理解魏續的做法,但他並不讚許,畢竟後患很大。
這不,前幾日楚國不是就派了一支三千人的軍隊來報復了?
『奇怪了,象禾那邊也好,郾城這邊也罷,感覺楚國那邊是要故意製造爭端……可就算楚國要對魏開戰,也沒道理選在冬季吧?這都快十一月下旬了,天寒地凍的,派軍隊進犯郾城縣域……弄不懂。』
想來想去卻想不出答案,蒙遂只好將這件事上奏大梁。
畢竟倘若楚國鐵了心要再次開啓戰爭,單憑他方城郡的留守,未必擋得住楚國的軍隊。
只是他不明白,楚國爲何要這麼做。
半個月後,即十二月初,蒙遂派出的信使冒着風雪趕到了大梁,將書信送到了大司馬翟章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