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後,
廣闊的天空顯得有些陰暗,沉甸甸的彷彿壓在人心頭,令人有種抑鬱、窒息的感覺。幾縷尚未熄滅的硝煙訴說着這裡幾天來的血雨腥風,洞開破碎的小木江城大門就那樣傾倒着,十幾具屍體橫七豎八地伏在廢墟之間,城內曾經平整的道路此刻被黑紅兩色的污跡所沾染,變得泥濘難行,兩旁的武士屋敷則已然化作一堆瓦礫、草屑,偶爾可見幾只灰白的手露在外面,毛骨悚然。
願證寺正惠一身素白的袈裟,站在天守閣前,雙眼微閉,口中唸唸有詞,手中楠木佛珠不疾不徐地隨之轉動着,任憑身旁的僧兵來來往往,忙碌地將地上堆滿了的屍體一一清理,擡出城去掩埋。
過了片刻,一個手持雉刀的矮個子僧兵,神色慌張地從天守閣內跑了出來,徑直跑到願證寺正惠旁在他耳畔密言了幾句。
那僧兵剛一說完,只見願證寺正惠長嘆一聲,睜開雙眼,面露一絲苦澀道:“事已至此,我們更加沒有退路了。走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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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住持。”那傳話的僧兵聞言,立刻雙手合十躬身行了一記佛禮,而後便退到願證寺正惠的身後,跟隨着進了已經被戰火摧殘得面目全非的天守閣。
天守閣的頂層只有一間屋室,所以極爲寬敞,屋子東面連着一個伸向外部的陽臺,可供憑高眺望,屋內是描金畫棟,茶具、鎧甲、武士刀、屏風,應有盡有,處處顯出日本藝術的典雅精緻。可惜,一切的完美,都因爲屋室中央的那一攤觸目驚心的血泊而被破壞殆盡。
一具血泊中枯坐的屍體,一具悲壯自盡的屍體,生前的鎧甲被整齊地堆放在身體一側,上面是兜鍪和佩刀,原本雪白的絲衣被黑紫色的血浸透,身體向前傾倒,頭髮披散,看不到面目,青筋暴突的雙手死死握着刀柄,織田信興選擇了武士最高貴的死法,用肋差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哎!此人一死,恐怕我願證寺與織田家再無轉圜餘地了。法主之計盡皆落空,我等還需早做打算。一揆之勢雖是燎原之火,但若是織田大軍回師,憑這些烏合之衆,如何與之相抗?住持,下一步該如何是好?”說話的人名叫願證寺孝通,乃是願證寺中除卻正惠之外最具權勢之人,此次攻略小木江城,他正是整個一揆軍的統帥。
正惠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再次輕轉佛珠,溫聲道:“慧生啊,將織田少殿下的屍首收斂,好生安葬,我當親念往生咒,爲之超度。”
“呃,哦,遵住持命。”一直跟在正惠身後,先前傳話的那個僧兵一愣,但還是點頭應是,轉身安排去了。
“孝通,你傳令下去,全軍整理軍備、飽餐一頓之後,立刻回師死守長島,伊賀忍者已經傳來消息了,織田大軍日內就將兵臨長島城下!”孝通正有些疑惑地看着正惠,不想正惠正好忽然轉身,肅聲嚴令道。
“什麼?!”孝通聞言大吃一驚,滿臉難以置信道之色:“怎麼可能?!前幾日不是說織田大軍於赤掘城下被北伊勢四十八家聯軍重挫,深陷亂戰泥潭無力向前一步嗎?怎麼可能這麼快就脫身而出,而且大軍如何在短短几日間突破到長島城下?”
“北伊勢四十八家的情況你還不清楚嗎?那些個家主盡是奸詐貪婪之徒,各個打着小算盤都想保存實力,只是因爲局勢實在窘迫方纔勉強暫時聯合而已,彼此之間既不信任也不肯出全力,一羣烏合之衆,你覺得有可能擊敗織田家百戰之師嗎?那不過是障眼法罷了,織田信長以大軍爲餌,吸引各方眼線,暗地卻派瀧川一益率忍軍奇襲神戶家本據城,一舉陷落高岡城,在聯軍內部撕開了一個巨大而且無法彌補的口子。神戶具盛倉皇之下,宣佈降伏,織田軍裡應外合,三天之內連續擊破十七家軍隊,前日更是將一直籠城的赤掘城也收入囊中,徹底打開了局面,剩下的那些殘破敗兵不過是土雞瓦狗罷了,織田信長根本懶得自己動手,他留下瀧川一益和7000軍勢負責繼續蠶食北伊勢奄藝、安濃、桑名、員弁、河曲、鈴鹿六郡,而親自帶領27000軍勢正向長島撲來!”願證寺正惠的語氣很平靜,彷彿並不在意形勢急轉直下,己方愈發值得擔憂的狀況。
正惠的淡定態度不代表孝通也這樣認爲,他作爲軍事上的一揆軍統帥,十分清楚,沒有織田大軍在,憑他們這些人可以肆意地攪風攪雨,但若是面對織田信長和他手下那批悍將,自己這些人恐怕會死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住持,織田軍難道三日前就已經得到一揆的消息嗎?否則如何能夠這麼快就從北伊勢回師?”孝通還有一點疑問。
“不,織田大軍的消息沒有那麼靈通,大概是在我們起兵兩日後纔得到的消息。但他們並不是走陸路,而是通過大船直接從海路橫穿伊勢灣,因此速度得以快了三倍!”正惠頓了頓,對孝通解惑道。
“走海路?織田家從哪弄的大船,伊勢灣可是九鬼和小濱家的禁臠啊,怎麼可能允許這麼一隻大軍在自己的領域內橫衝直闖?”孝通聽到正惠的解釋不僅沒有弄明白,反而更加的糊塗。
“這還猜不到嗎?織田家既然走了海路,那自然是有恃無恐,因爲九鬼家家主九鬼嘉隆親自到織田軍前向織田信長宣誓效忠了!”正惠的語氣終於起了一絲波瀾,那是一種憤恨!
“這個混蛋!他居然臨陣反戈!”孝通聞聽此語,立刻暴怒地大聲憤慨道。
九鬼氏原本世代居住在紀伊國牟婁郡九鬼浦,但是真正崛起,卻是在熊野別當九鬼隆良進入志摩國波切村以後,九鬼氏在那裡建立了“九鬼黨”,攻佔了志摩地區大大小小的海灣,並且驅逐了當地土著豪族,最終在九鬼定隆時統治了整個志摩一國,本城在加茂鄉巖倉地方的田城,但後來被志摩七島衆率軍襲破,嘉隆之兄淨隆甚至死於此役!戰後,嘉隆無奈逃亡朝熊嶽,蟄居雌伏三年,才重新積蓄起力量擁護兄長之子澄隆,血戰之下奪回了田城,但不久之後,澄隆意外病死,嘉隆便順理成章成爲九鬼氏第九代目家督,這也就是長島一揆爆發之前九鬼氏的情況。
而孝通之所以惱羞成怒的原因,則是由於受到了九鬼氏的欺騙。長島一揆的爆發實質上並不是單單長島一向宗的行動,正面對陣織田大軍的北伊勢四十八家國人衆以及九鬼氏其實都是此次反對信長勢力的一部分,一揆之前,這些勢力曾經聚集在一起商議如何應對信長對北伊勢的壓制,最後的決定便是由北伊勢四十八家聯軍正面牽制織田大軍,而長島一向宗則煽動一揆,爭取侵入尾張和美濃,讓織田家後方大量失血,而九鬼氏的任務則是利用自身海上優勢不斷打擊騷擾織田前線大軍的補給線,以期最終三方合力挫敗織田信長的企圖。而作爲回報,三方決定事後全力支持九鬼家反擊伊勢國司北田氏對志摩國的入侵,但現在看來,顯然是九鬼氏更青睞於織田家的力量,所以嘉隆竟親自入仕織田家,成爲船首大將,而自然而然的熊野水軍也就成爲織田御用水軍了!而這分明就是公然的背叛,而這背叛將使北伊勢國人衆和長島一向宗面臨絕境!
“住持,我馬上去傳令,稍作休整然後立刻回師長島,準備籠城戰!雖然野戰不太可能,但只要有長島城在,織田軍無論攻多少次,都只會像以前那樣無功而返!”孝通橫眉振聲道。
“嗯,長島不失,我們遲早還會有機會的。”正惠微微點了點頭,嘆道:“只是可惜了這次絕好的機會,那些國人衆果然靠不住,等擊退織田大軍之後,我們要儘快吞食這些國人衆的勢力,讓整個北伊勢都沐浴在佛光之下!”
“是,住持!”孝通的眼中閃爍着血紅的利芒!
然而,正惠和孝通並不知道的是,等他們回來時,長島城可能已經換了主人了。
“護法,不能在這樣下去了,那些生病的人必須隔離起來,否則會有更多的人感染的,到時候就無可挽回了!”長島城街道上,一個身着灰色僧袍的僧人正神情激動地對着一個頂盔貫甲但卻是僧人模樣的人大聲地喊叫着。
孝正聽着耳旁孝衡近乎咆哮般地嗓音,無言地看着街道上,來來往往,無數被擔架擡着的一個個面色發黑的病人,和那些臉上帶着無比驚慌和恐懼神色地僧兵以及一向門徒,面無表情道:“孝衡,已經晚了,今天早上,兵營裡也出現了病人,而且越來越多,根本無法隔離!”
“什麼?!”那個一直大聲說話試圖勸說他採取隔離措施的僧人願證寺孝衡聞言,先是滿臉呆滯繼而面目扭曲道“怎麼會?是誰幹的!!!我要活剮了他!”
“孝衡,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長島城裡有近萬人,不能讓疫病再蔓延下去,我要你立刻去甄別所有目前身體健康的人,然後我們轉移到大鳥居砦!”孝正轉頭,冷靜地對孝衡說道。
“不行,我們怎麼能放棄長島城?!”孝衡聞言嚇了一跳,而後立刻反駁道:“丟了長島,住持回來,我二人如何交待?!”
“我沒有說要放棄長島!只是現在長島城內疫病肆虐,如果再讓這麼多人擠在一起,長島最後只會成爲一座死城!暫且先撤至大鳥居砦不僅可以使更多的人活下來,而且大鳥居砦和長島城之間不過隔了一座篠橋,等疫病平息下來,我們立即可以回來,不會有任何危險!”孝正早已想好了說辭,於是勸道。
孝衡苦苦思索,最後面露無奈之色地說道:“事已至此,只能這樣了。可是千萬不能有所閃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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