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毋庸置疑,信長絕對是個天性涼薄之人,但與之相矛盾的是,某些時候或者說對某些人他又是個極度重視情誼的人,而毫無疑問,淺井長政在信長的有生之年裡絕對算得上其中一個。
所以說,當從小野木的嘴中明確說出淺井家與織田家的盟約關係就此作廢的時候,信長的內心是悲哀的,也許是嘆息自己的眼光失誤,不過更多的恐怕是對長政的選擇感到惋惜和不理解,至少,他對於失去長政這樣一個盟友還是多少有些情緒變化的,而不像對待那些在他看來無關緊要的廢物,背叛只是給了他一個絕好的消滅他們的機會。
小野木留下誓書離去之後,整個軍帳內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寂之中。每個人都是低頭不語,偶爾相互之間傳遞幾個眼神交流,也是小心翼翼、眼神閃爍,彷彿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衆人之中,唯有家康、秀吉、長秀、光秀等爲數不多的幾個人目光徑直投向了端坐無言的信長。
對於這些智謀出衆的人來說,眼下的情況已經沒什麼值得考慮的了,他們可不是那些只知道打打殺殺的武將,他們是出色的政客、陰謀家以及心理學家,也許軍略方面他們甚至比不上柴田,但論及取捨之道,他們都不遜於信長,因此,他們很清楚,信長現在只是還有最後的一絲猶豫,至於決定,除了退兵以外,難道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越前朝倉氏的兵力在信長看來也許如同土雞瓦狗般不堪一擊,不足爲慮,但這種絕對的勝算是建立在單對單的前提下,而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由於淺井家這個意外因素的突然介入,很多織田大軍倉促出擊而導致的自身問題浮出了水面。比如,北陸的氣候和地理條件就是信長大軍作戰的最大障礙。如果一切像戰事剛開始那樣,大軍勢如破竹,如同不可阻擋的壓路機似的橫衝直撞、一路碾碎所有敵人,那自然不用說,任何問題都迎刃而解。但關鍵是,現在,整個織田大軍的背後有了一個極大的不確定因素淺井家,萬一,朝倉與淺井聯手起來,大軍身處腹背受敵的境遇之中,很多被勝利所掩蓋的問題就會不斷暴露出來,地勢不熟、行軍困難、補給不足等等,任何其中一項都足以爲信長大軍帶來滅頂之災!
話說回來,以信長此刻的兩萬五千大軍的戰鬥力而言,也並非沒有以一敵二,畢其功於一役的可能,然而萬一、萬一沒有能夠一戰而勝,陷入曠日持久的膠着狀態,最後即便獲勝,也大違此次出兵的初衷,更何況,山城、大和那邊也遠遠尚未達到在信長長時間奮鏖戰下仍能安穩如泰山的程度,尤其是鬆永久秀那傢伙,信長雖然收容了他,但不意味着完全信任,相反信長派人無時不刻地在提防監視着他,以鬆永的爲人,一旦得知信長被困前線的消息,說不定下一刻就舉兵反叛。
以上還是基於最後戰勝的結果,而事實上,戰場之上,瞬息萬變,強如信長,也不敢確保與聯軍一戰必勝。倘有意外發生,那就不是簡單戰敗丟面子的問題了,而是信長自身安全受到嚴重威脅,全軍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以可能全軍覆沒、自己也難逃一劫的冒險豪賭,博取即使勝了也毫無實際意義的結果絕非明智之人採取的策略,信長自然不是傻子。因此,當丹羽長秀、德川家康、羽柴秀吉、明智光秀等家中重臣目光齊齊轉向他的時候,信長嘴角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深感惋惜道:“我一直認爲長政是個有頭腦、有長遠眼光的年輕俊傑,更希望他能夠體會我的良苦用心,不過現在看來,長政讓我徹底失望了。”這樣略帶自責同時也是給重臣們一個交代的話此時多說無益,因此,信長緊接着大聲說道:“現在我的決定是,兵分兩路,一路由隨行所有三河武士組成,負責護送竹千代你(即德川家康)安全返回三河;另一路則繼續攻略,進佔一乘谷城之後,我軍再背依堅城,伺機與朝倉、淺井聯軍一決雌雄!”
“大殿!請恕臣罪,臣不敢苟同殿下之議!臣既與殿下結成盟友,便應當禍福與共、生死相扶,值此決戰之際,臣豈可顧戀個人之安危,而舍殿下於萬險之地,倘若如此作爲與豬狗何異?!臣只求率三河武士與殿下並肩作戰,與朝倉、淺井逆賊決一死戰!”聽完信長的安排,站在人羣中間的德川登時神色一變,滿臉惶恐地上前拜伏,神情懇切道。
“這……”信長似乎還有再勸,不過德川真摯的眼神最終說服了信長,信長面露微笑道:“哈哈哈,好!竹千代弟弟,你我二人同心協力,無論是誰!也無法阻擋我們的腳步,就讓我們在一乘谷城城下與朝倉義景此等無能之輩一戰!”
“織田家必勝!”看到信長一臉英豪之氣勃發的樣子,大家都以爲信長已經下定了決心要與聯軍決一死戰,於是齊齊高聲呼應,武將們更是鏗鏗地不約而同抽出長刀,舉過頭頂大聲呼應,巨大的聲響氣衝直上,幾乎將帳頂掀翻!
然而就在所有人一致高呼求戰的時候,忽然,人羣中間冒出一個極不和諧的聲音,尖細的嗓音毫無顧忌地直接言道:“主公,萬萬不可!若行此策,無異於將本家之生死存亡以爲豪賭之資,將主公千金之軀置於險境,不惜三萬大軍覆沒之結局寄於以寡敵衆,一戰定鼎越前一國,莫非兒戲?!!屬下萬死不敢遵從此令!”
衆人不由大驚失色,齊齊回頭觀望,原來進言之人赫然正是猴子羽柴秀吉。
“猴子!你什麼意思?!居然敢滅自家志氣,長他人威風,我看你是嚇破膽了吧,廢物一個,也敢在此胡亂進言,還不給我退下!”柴田一聽,秀吉這分明是勸信長直接退兵啊,這不是跟自己對着幹嗎?頓時,雷霆暴怒,走上前,幾乎是直接指着秀吉的鼻子謾罵道。
“柴田大人,請您自重。在下此言,乃是向大殿進言,並非是向你,柴田大人!”秀吉靜靜地拜伏在地上,語氣淡然言道,渾然沒有像以往那樣選擇退讓妥協,而是對自己的建言表示出了相當的執着和堅決。
“你?!”柴田滿臉詫異之色,顯然也是對秀吉的反應感到十分意外,另外就是,勝家從那雙強硬的眼神中忽然發現,秀吉也許並非像他想象的那樣膽小怯懦、軟弱可欺,那犀利的眼神絕不可能出現在一個懦夫的身上。難道,這傢伙一直以來的退讓都是在逢場作戲?!柴田有些不確定了,或者說感到了一絲莫名的寒意。
信長一語不發地坐在馬紮上,凝視着秀吉面無表情的臉,良久,驀地大笑起來,霍然站起大聲道:“好、好、好!立刻下令,全軍分路撤退!”
“啊?!!”信長剛說完,柴田啊的驚呼一聲,嘴巴大張着,活像一隻搞笑的張開大嘴的鱷魚般頗爲滑稽。不過,已經沒有人關注這些了,因爲大多數人這一刻都是滿臉的震驚之色,很顯然,大部分家臣心中苦笑,信長心思實在令人難以捉摸。倒是仍單膝跪在地上的德川家康眼中流露出一絲瞭然之色。
古人說:英雄所見略同。然而,現實情況卻是真正好的建議就有衆多的支持者,相反很多時候甚至會招來無數人的嘲笑乃至嫉恨,特別是他說的話其實是上位者內心所想但無法說出來的時候。
但決定既然已經從信長口中說出,註定成爲事實,再去反對也是徒勞無益。於是,織田家臣們三三兩兩走出軍帳,不少人都是一臉茫然乃至暈乎乎的表情,顯然,這次信長變幻決定之迅速,讓這些不夠靈活的人徒傷腦筋而已。
大功未成而受形勢所迫,不得不撤退,實在是無奈至極的選擇,但卻無疑是最理智的選擇。與三萬大軍正式進攻越前開始,需要儘可能地營造製造大的聲勢,好像歷史上的曹操南下荊州時那樣恨不得在公佈自己的兵力時翻十倍截然相反,爲了免遭敵軍的奇襲和埋伏大軍撤退必須竭盡所能地隱蔽消息,秘密行軍,但是困難就在於三萬大軍,人數龐大,稍稍行動起來都是煙塵鋪天蓋地,要想不爲人所知地秘密撤退,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化整爲零、多頭並退,在此情況下似乎是最好的策略,不過,也正因爲如此,當秀吉自告奮勇要求率部殿後留守金崎拖延時間、而其他將領也都分別決定撤退路線動身之後,留在信長身邊負責警戒包圍的就只剩三千精銳旗本武士了。
面對那地圖上漫長曲折的路線,信長眉頭緊鎖,甚至有一種錯覺,那條虛幻的地圖上處處密佈着兇險的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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