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
秦王坐在王位之上,心情還算愉快。
或許是因爲魏冉得到了陶郡之後有所收斂,又或許是因爲太后對於老是壓榨自己兒子的行爲多少有些過意不去,總之一項新的共識如今已經達成,那就是義渠國將不復存在,從趙國那邊獲得的義渠郡土地則被封爲義渠君的領土。
這個所謂的義渠君,不用說自然就是太后和那個死鬼義渠王的大兒子了。
對此秦王倒是無所謂,畢竟涇陽君高陵君穰侯新城君這麼多的君候都封出去了,多他一個義渠君也不多。
秦王甚至還對太后做出承諾,等到太后的小兒子、也就是秦王最小的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束髮之後,秦王也會給出一個封君。
封地這種東西可不是幾百年前了,現在的封地早就不是能夠被封君們當做私人王國了,封地之中的相和官員們都是來自秦國政府中央任命,封君們也就是名義上的領袖罷了。
唯一的例外可能就是魏冉,派往陶郡的官員基本上都是魏冉那一派的人,整個陶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卻是已經成爲了魏冉的私人王國。
但……那又如何?
區區一個陶郡,難道還能夠獨立脫離於大秦存在嗎?沒有了大秦的支撐,陶郡分分鐘就要被魏、楚、趙乃至齊國給收回去了。
秦王咳嗽一聲,出聲道:“對了,那趙國伐齊的戰事,如今進行得如何了?”
現在已經是秋收時分,白起所率領的秦軍也早就已經回到了關中並且解散,那些揮舞着刀劍把齊國人殺得嗷嗷叫的老秦人如今正在關中的金色沃野上辛勤耕作,而他們收割上來的糧食之中將會有一部分上繳官府,作爲大秦明年繼續征戰天下的保證。
所以秦王現在的心態是相當放鬆的,畢竟秦國什麼好處都已經撈完了。
魏冉答道:“回大王,趙國依舊在圍攻臨淄,趙主父已經增兵到二十萬人了,不過圍城兩月依舊是沒有任何進展。”
羋戎笑道:“那臨淄城乃是天下第一大城,城中人口沒有百萬也在五十萬以上,再加上齊王又將幾乎所有能夠抽調的兵力調集到了臨淄之中,如今臨淄城中可用之兵應該也有十五萬左右,又豈是趙主父那二十萬兵馬能夠攻破的?”
大殿之中一片竊竊私語。
有人道:“新城君此言,未免有些過於誇大齊國了吧?那齊軍數量雖多,但真正的精銳技擊之士早就已經在陶邑和高唐之戰中損失殆盡,如今臨淄城中只不過是一羣殘兵敗將和農夫青壯罷了,若是當真出城野戰,趙軍最多動用兩萬兵馬便能一舉將其擊潰。”
羋戎被當場打臉,有些惱怒的朝着說話之人看去,發現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秦國將軍蒙驁。
蒙驁是齊國人,照理來說似乎應該站在魏冉和羋戎這些“楚國外來派”的一邊,然而事實是蒙驁直接就站在了本土派這一邊,成爲了秦王的忠實臂助。
羋戎最近還聽到了一些風聲,由於司馬錯之死而羣龍無首的秦國本土派最近似乎有力推蒙驁上位的想法,而這種想法好像也得到了秦王的默許。
這麼一想的話,今天蒙驁突然站出來說這番話,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羋戎在短短片刻之間腦海就閃過了諸多念頭,心中立刻下定決心,臉上微微的露出了冷笑:“怎麼,難道蒙驁將軍覺得,趙軍當真能夠攻克臨淄不成?”
蒙驁笑了笑,道:“若是圍困個十年八年,別說是臨淄,天下又有哪一座城池不能被攻克?”
羋戎冷哼一聲,道:“蒙驁將軍,說這種話有意思嗎?本侯說的是,趙軍能否在近期攻克臨淄!”
蒙驁收斂起了笑容,認真的說道:“不瞞新城君,蒙驁認爲,趙軍確實是有可能在近期攻克臨淄的。”
大殿之中一片低低的譁然。
羋戎越發的怒了,道:“怎麼,難道趙軍都是神仙,能夠飛過臨淄的城牆不成?”
蒙驁道:“在我看來,趙軍能夠破城,原因有三。在陶邑和高唐大敗之後,齊國國中士氣大喪,趙軍卻是乘勝而來,雙方士氣間的差距極大,此爲其一;齊國雖還握有泰半國土,但是卻根本沒有任何援軍相助,一旦被趙軍找到了突破口之後就毫無反抗之力,此爲其二;趙主父用兵靈動,齊王卻頗爲昏聵,趙主父可使趙軍越強而齊王卻只能使齊軍越弱,此爲其三。有此三者,趙國能夠攻破臨淄,也並非不可能之事。”
羋戎一甩袖子,嗤笑道:“齊王再如何昏聵,齊國畢竟也是齊國,雖然被打敗但霸主底蘊尚存,趙國再想要更進一步去攻破臨淄?沒有大秦和韓魏等國的協助,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羋戎的話擲地有聲,一時間附和者甚衆。
蒙驁微微冷笑了一下,閉上了嘴巴不再繼續爭辯。
從蒙驁個人的角度而言,他只需要擺出一個和楚國派對抗的姿態即可,至於對抗之後這番言論上的勝負反倒是無所謂了。
也沒有人會覺得剛剛崛起年紀輕輕的蒙驁會是楚國派二號人物新城君羋戎的對手。
羋戎對此心知肚明,但他依舊頗爲得意。
畢竟他確實贏了。
於是他決定多說幾句。
羋戎正色道:“從前線的情報來看,趙國對臨淄持續用兵卻誤了國中秋收,實在是愚蠢之舉,正是大秦的好機會。等到明年春天,大秦便可以出兵直擊上郡、河東等地,屆時趙國主力遠在臨淄根本無法回援,即便倉促回援也只會因爲糧食不足、士兵們千里迢迢四處征戰而士氣大喪,憑空給了大秦機會!到那個時候,大秦不但有希望收回上郡拿下河東,更能夠迫使趙國吐出齊國的河間地,如此一來趙國便是四處征戰損兵折將卻一無所獲,此消彼長之下大秦只要擊敗趙國,這天下還有誰能夠和大秦抗衡?”
說到後面,羋戎越發的志得意滿,胖胖的臉龐得意的擡了起來,意氣風發,倒好像他纔是秦國真正的主人一般。
就在此時,一旁的穰侯魏冉突然重重的咳嗽了一聲,羋戎這纔會過意來,慌忙朝着秦王行禮然後坐回原位,一個踉蹌還差點跌倒。
秦王眉頭微微一皺,但倒也並沒有說些什麼。
羋戎雖然剛纔多少有些得意忘形,但是他所說出來的話確實也是秦國領導層的判斷。
也正是出於這樣的判斷,所以秦國纔會在高唐擊敗了齊軍之後就選擇了鞏固陶邑接着撤軍班師。
就等着趙國在臨淄城下碰個頭破血流呢。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又有人開口了。
“大王,其實臣覺得……趙軍確實是有可能攻破臨淄城的。”
大殿之中頓時又是一靜。
誰啊膽子這麼大,剛剛蒙驁的前車之鑑都還在這呢,居然還敢站出來?
等到看清楚說話之人後,更是一陣倒吸涼氣。
白起。
居然是白起?
就連羋戎自己都愣住了。
白起和羋戎,是一邊的啊。
這……
大殿中,竊竊私語之聲越發的響亮。
秦王的臉上同樣也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道:“大良造,你說說。”
在從陶邑歸來之後,爲秦國拿下又一次關鍵勝利的白起已經晉爵到大良造,大良造是二十級軍功爵的第十六級,距離最頂級的封君封侯已經是近在咫尺了。
白起不緊不慢的站了起來,說道:“臣這些日子以來看了不少關於臨淄攻防的情報,以臣對趙主父和趙軍的瞭解,臨淄城……不應當如此頑固。”
秦王道:“大良造這是何意?”
白起道:“臣認爲,趙主父在攻擊臨淄之時有所保留。否則的話,趙軍即便攻不下臨淄,也不應當讓齊國如此輕易的就維持住整條臨淄的防線。”
秦王明白了過來:“你是說趙軍在攻擊臨淄的時候沒有盡全力?這又是爲何?”
白起道:“臣不知。但臣能夠感覺到趙主父定然另有圖謀,不然不至於如此佯裝聲勢。”
一旁的羋戎幾度想要開口說話,卻都被身邊的魏冉用眼色制止,但當白起把話說到這裡的時候,羋戎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大良造,單單憑藉這一句另有圖謀就覺得趙軍能夠攻克臨淄,未免過於武斷了吧。”
白起看了一眼羋戎,臉上露出了一個相當勉強的笑容,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那態度很明顯——你愛信不信。
羋戎見到白起這番作態,心中的怒火騰一下就冒了起來。
這個白起怕不是昏了腦袋,居然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拆本侯的臺?你就算是升到了大良造又如何,難道本侯還怕你不成?
不顧一旁魏冉連連眼色不斷,羋戎一張嘴,就要甩幾句狠話出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一聲高聲稟報從殿門口處傳來。
“大王,臨淄緊急軍情!”
大殿之中,秦國君臣頓時爲之一驚。
一般來說,只有那種特別重要的情報,纔會在這樣的場合直接闖殿稟報上來。
換言之,臨淄那邊想必已經分出勝負了。
是趙國撤軍,還是……
就在衆多秦國大臣們各自猜測的時候,秦王已經看完了這份緊急軍情,啪的一聲將這張薄薄的木簡拍在了桌子上,臉色難看。
“臨淄,被趙國人攻破了。齊王……也被趙國人俘虜了。”
滿殿譁然。
羋戎身體劇震,臉色刷一下變得蒼白起來,連聲道:“這、這怎麼可能?”
在羋戎的身邊,魏冉同樣也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但卻並沒有多少震驚,他看了一眼羋戎,眼中意味深長。
不少目光紛紛投向白起,白起面無表情,坐在那裡猶如一尊雕塑。
秦王的好心情徹底消失了。
趙國攻破了臨淄,這並不僅僅是一座城池的歸屬。
臨淄作爲都城,在齊國接連遭遇了兩場大敗之後,本身就已經是齊國人的最後一道防線。
可現在,這最後一道防線也被擊破了。
甚至連齊王都落入了趙國人的手中!
齊國……
秦王突然沉聲開口道:“白起!”
滿殿噤聲,唯白起一人起立:“臣在。”
秦王盯着白起,沉聲道:“你來說說,接下來戰局會如何發展?”
白起猶豫了一下,道:“大王,臣能否看一下那份軍情?”
秦王點了點頭,示意一旁的寺人將軍情交到白起手中。
這份軍情其實很簡略,就寫着一句話“臨淄城中數家反叛,趙主父裡應外合破城,齊王及諸大臣被俘。”
二十五個字,擠一擠正好寫滿一張長條木簡。
白起沉思片刻,放下木簡。
“大王,若是臣所料不錯的話,趙國的目標並非攻克臨淄,而是——吞併齊國!”
白起話音落下,滿殿大譁,驚呼聲充斥着每一個人的耳膜。
就連秦王都不可避免的臉色一變:“這……怎麼可能?”
白起臉色如常,道:“大王,若是臣處在趙主父的位置上,就一定會這麼做。齊軍主力全喪,臨淄又被攻破,加上齊王和諸大臣被俘,如今的齊國雖然還剩泰半土地,但已經全無任何防守之力了。若是讓臣來領兵,快則數月慢則兩三年,必然能夠一舉平定齊國全境,盡收齊國之土地臣民。”
一陣沉默。
大殿之中所有秦國君臣的臉色都極爲難看。
白起的話大家當然都是聽懂了。
如今領兵的趙主父,那可是正面擊敗了曾經的天下第一名將匡章。
既然白起可以做到,那麼主父自然也可以做到。
換句話說,趙國……可能真的會一路進軍,吞併齊國!
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齊國可不是宋國那種小國,而是一個當世人口最多,開戰之前國力最強的大國。
一戰而吞併當世最強霸主?這種事情誰能想到啊!
秦王狠狠的一拳拍在了桌案之上。
“好一個趙主父,好一個趙國!”
到了這個時候,秦王當然已經回過神來。
趙國人,絕對是早有蓄謀!
原本以爲趙國增兵是爲了攻克臨淄,但如今看來,趙國人根本一開始就是衝着吞併齊國去的。
“絕對不能夠讓趙國人得逞!”秦王一聲咆哮:“寡人和大秦……絕對不能讓趙國這麼做!”
趙國原本就是天下第二、第三級別的強國,若是被趙國吞掉了大半個霸主齊國的話,將來這天下還有誰能抵擋趙國?
秦王看着白起,冷聲道:“白起將軍,寡人準備讓你立刻出兵中原,拖延趙國進軍腳步,你覺得如何?”
這件事情已經涉及到了秦國的根本利益,在這樣的情況下,秦王也顧不得什麼派系之爭了。
白起想了想,道:“大王,眼下不能出兵。”
秦王惱火道:“爲何不能?”
白起道:“大王難道忘了關中和齊國之間的距離嗎?等到臣集合了兵力並且趕到陶邑的時候,冬天也就到了。到那個時候,臣又怎麼去阻止趙軍呢?況且,若是直接出兵的話,糧草後勤怎麼解決?”
秦王頓時啞然。
白起說的其實沒錯,首先集合兵力就要至少十天半個月的時間,趕到陶邑那邊又要至少一個月的時間,這一來一去就是一個半月過去了。
從陶邑往東就是趙國佔領區,秦軍還要一路打穿趙國佔領的幾十座城邑才能夠打到臨淄,在冬天到來之前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
這還沒有算上立刻出兵會極大的影響秋收的內政問題,韓魏兩國究竟會不會放秦軍過境的外交問題,以及秦軍千里迢迢東出之後的後勤補給問題——這一次可沒有趙國人給秦軍當奶媽了。
總而言之就是三個字,不現實。
秦王十分不甘心的敲了敲桌子,道:“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白起搖了搖頭,道:“臣認爲,即便是要出兵,也至少到明春方可。”
秦王又問道:“那麼以你看來,明年春天之時,齊國方面的戰事會如何?”
白起道:“若是趙國人當真是蓄謀已久的話,必然會不顧傷亡,即便冬天也要繼續進攻齊國。如此一來經過秋冬兩季大戰之後,齊國究竟還能夠剩下多少領土,臣也不敢妄下定論。”
秦王:“……”
此刻,這位秦王心中有一種很深的無奈感。
他突然覺得,這場戰爭從頭到尾,很有可能就是有人刻意的、一步步的把局勢引導到了這個地步。
這該死的趙主父……不對,不是趙主父。
秦王的腦海之中閃過了那個年輕的身影。
趙王啊趙王,這一切……真的都在你的算計之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