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
砰的一聲，秦王摔了桌子。
“無能，簡直是大秦之恥！”
在秦王的怒火面前，衆多秦國大臣紛紛低頭，沒有任何人敢大喘氣的。
新城君羋戎坐在最靠近秦王的位置上，臉色難看，心中也是暗暗叫苦。
伯兄啊伯兄，你怎麼打個名不見經傳的樂毅，還打成這個樣子呢？
雖然不是同一個爹，但羋戎和魏冉是同一個媽，而且兩人還是政治同盟。
所以當魏冉打了敗仗之後，羋戎的壓力也是很大的。
羋戎悄悄擡頭看了一眼上首怒火熊熊的秦王，心中一聲暗歎。
大王……這是在借題發揮啊。
現在的大王，是越好越不好控制了。
是的，控制。
秦國的政治局勢，其實是非常複雜的。
當年，秦武王嬴蕩相當裝逼的去洛邑舉象徵周王朝運氣的大鼎，然後被大鼎哐一下壓斷了脛骨，死了。
隨後，秦武王的親生母親、也是當時的秦國太后想立自己的另外一個兒子，秦武王的親生兄弟，當時的秦國左庶長贏壯繼位。
但是，在秦武王之時被打壓得透不過氣的楚國派，這時候也發起了反擊。
他們支持的是“自己人”，來自楚國的羋八子所生的兒子，秦武王同父異母的兄弟嬴稷。
贏壯和嬴稷，各有優劣。
贏壯勝在自己兄長是大王，母親是太后，屬於“正統”，得到了大部分秦國本地派，以及太后孃家魏國的支持。
但支持嬴稷的楚國派雖然勢弱，卻又有羋八子孃家楚國、以及趙國和嬴稷出質的燕國三大強國支持。
趙主父甚至派出大臣趙固，率軍到燕國武力護送嬴稷回咸陽爭奪王位。
嬴稷、贏壯各自稱王，秦國出現了雙王並立的奇景。
總的來說，支持嬴稷的勢力更強，贏壯一方漸漸不敵。
接着，羋八子又利用自己的身體作爲武器，爭取到了義渠王的支持。
終於，嬴稷在對峙一年之後，成功的殺死了自己的異母兄弟贏壯，上位爲王。
由於上位完全藉助外力，所以嬴稷剛登基的時候，相當尷尬。
他的母親羋八子，也就是宣太后在嬴稷剛登基的時候臨朝聽政，嬴稷基本上是個牽線木偶。
後來宣太后被能幹的義渠王把肚子搞大了，於是就甩手不管政務，跑去和義渠王你儂我儂，順便養胎，後來還給嬴稷生了兩個弟弟。
沒了宣太后，嬴稷這權力依舊沒有到手。
接下來，魏冉、羋戎這兩個宣太后的弟弟再加上甘茂，三大楚國派的頭頭把持了朝政。
很長一段時間內，穰侯魏冉、新城君羋戎、涇陽君嬴芾（秦王二弟）、高陵君嬴悝（秦王三弟），人稱“秦國四貴”。
外國的使者若是前來秦國，沒有四貴點頭，那是什麼事都幹不成的。
秦王嬴稷，事實上等於是被架空了。
如果換一個人來，可能這輩子就這麼被架空下去，甚至過幾年被廢掉，殺掉都有可能。
但，嬴稷不同。
他畢竟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秦昭襄王，一手將秦國從強國帶到霸主，打贏了長平之戰，奠定了秦國大一統局面的不世明君。
這位精明的大王，爲了奪回權力，不動聲色的做出了自己的反擊。
怎麼反擊？
首先，秦王第一時間藉助趙燕兩國的力量，保下了樗裡疾這個在爭位的時候名爲中立，實際傾向於贏壯的秦國本地派大臣領袖，和奪位之時站在自己對立面的秦國本地派握手言和。
在樗裡疾的幫助下，時任秦國右相的楚國派重臣甘茂當年就被逐出秦國，楚國派的勢力受到不小損失。
這還只是開始。
你宣太后、魏冉、羋戎這些人不都是楚國派嗎？不是有楚國作爲外援嗎？
那寡人就打你楚國！
在幾年的合縱連橫之後，秦王抓住機會，聯合齊韓魏三國，在垂沙之戰中大敗楚國。
藉助垂沙之戰的餘威，秦王命令新城君羋戎率軍進攻楚國，殺死了楚國三大家族之中景氏一族的族長景缺，使得四貴和楚國開始全面交惡。
再接下來，秦王不惜冒着背信棄義的罵名，強硬扣留了前來議和的楚懷王，將楚懷王囚禁至死。
於是，秦楚兩國成了死敵，楚國被秦國打得從霸主之位上跌落爲二流國家，魏冉、羋戎這些秦國的“楚國派”大臣也徹底失去了楚國這個外援。
可惜的是，眼看秦王就要翻身，他最大的政治盟友樗裡疾這時候偏偏歲數到了，死了。
樗裡疾之死，直接讓原本有些岌岌可危的楚國派瞬間翻身。
秦國本地派雖然還有司馬錯這樣威名赫赫的大將，但是司馬錯長於軍事，政治鬥爭的本事遠遜樗裡疾，不是魏冉和羋戎的對手。
而且司馬錯的年紀和樗裡疾相差無幾，說不準什麼時候也兩腿一蹬嚥氣了。
無奈之下，秦王再一次的引入外援，讓趙國大臣樓緩作爲秦國相邦，藉助趙國的力量來和秦國相抗。
然而，樓緩終究才能不足，幹了三年之後反而被魏冉和羋戎完全壓制。
最終，秦王在魏冉羋戎的壓力之下，只好將樓緩踢走，魏冉上位爲秦相。
魏冉上位之後，楚國派再度壓制住了想要奪回權力的秦王。
伊闕之戰打完，楚國派大將白起一戰成名，更是讓楚國派聲勢大漲，局面一片大好。
眼看着就能完全架空秦王，結果，意外出現了。
上郡一戰，牛翦、樂毅大破魏冉，不但魏冉被迫引咎辭職，楚國派的威勢也隨之一挫。
結果，這第二次上郡之戰，樂毅再度打敗剛剛重新迴歸相位的魏冉。
一次失敗當然影響不了大局，可這接連兩次大敗，那可就不同了。
換剛剛結束伊闕之戰那陣子，秦王他敢這麼當殿咆哮，指責魏冉和楚國派？
此一時，彼一時啊。
兩次大敗，楚國派是真的傷筋動骨了。
想到這裡，羋戎很生氣。
這該死的樂毅，該死的趙國人！
對了，還有那該死的趙王！
歸根結底，若不是那趙王起用樂毅，大秦哪有那麼多麻煩！
趁着秦王又罵了一通，換氣的功夫，羋戎也是站了起來。
但總是被秦王這麼指着鼻子罵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啊。
楚國派畢竟在秦國朝堂之中當了這麼多年的第一大派，也不是說吃了兩場敗仗，就隨便你秦王拿捏了不是？
羋戎正色道：“大王，雖說上郡敗局已無法挽回，但當務之急，應當是保證白起將軍對河東郡的攻伐不受影響。一旦拿下河東，那麼上郡之中雖然略有損失，也無關大局了。”
羋戎說這個，一方面是要轉移注意力，另外一方面也是隱晦的提醒秦王和在座衆臣，我們楚國派的大將白起還在河東郡之中爲大秦攻城略地呢。
秦王看着羋戎，君臣目光在空中對視。
片刻之後，秦王開口道：“寡人聽說，齊王前幾天已經取消了帝號。”
羋戎道：“是。”
秦王道：“那寡人的帝號，也去了吧。否則的話，諸侯攻秦之時，罪名又要多出一條了。”
羋戎微微猶豫了一下，道：“喏。”
秦王又道：“如今上郡已失，西河郡兵力空虛，若是樂毅南下西河郡，那白起將軍的後路就被斷了，此事不得不防。”
羋戎道：“是。”
秦王道：“所以，讓白起將軍撤軍吧。”
羋戎身體一震，不可思議的擡起頭：“大王說什麼？”
秦王加重了語氣，道：“讓白起將軍，撤軍。”
羋戎深吸了一口氣，道：“大王，攻取河東乃是國策，大王先前也是同意，緣何此刻卻要白起撤軍？”
秦王的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怒意：“那寡人問你，誰來阻擋樂毅南下西河郡！你新城君若是不同意此事，那麼寡人只好等到穰侯歸來之時，再好好的和寡人的相邦商量此事了！”
秦王將“寡人的相邦”這五個字咬得極重。
羋戎的臉色陰晴不定，一陣變幻。
片刻之後，羋戎終於忍不住咬牙道：“既然如此，那臣以爲白起將軍不應當直接撤軍回咸陽，而是應當率軍北上，收復上郡！”
這一次，輪到秦王有所猶豫了。
片刻之後，秦王冷聲道：“如此，甚好！就這麼下令吧。”
羋戎躬身道：“喏。”
羋戎擡起頭來，正好對上了秦王的目光。
這一對君與臣，外甥與舅舅的對視之中沒有任何的溫情。
有的，只是隱約在眼底閃爍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