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張儀夢到山花爛漫,遍野芬芳,玉蟬兒翩翩走來,二人採花追蝶,嬉戲取樂。玉蟬兒似是熱了,脫去身上白紗,在一片草地上躺下。看到玉蟬兒赤身,張儀轉身閉眼,正欲避開,忽又聽到玉蟬兒顫顫的聲音:“張士子,你又到哪兒去?”
張儀欲走不能,欲回頭不敢,心兒突突狂跳,口中喃道:“我……我……”
玉蟬兒微微笑道:“張士子,不會是嫌棄奴家吧?”
張儀既不敢說話,又不敢睜眼去看,只好緊閉兩眼,一步步後退。正退之中,張儀突然感到身上一股暖熱,原是玉蟬兒不知何時已貼上身來,在他耳邊道:“張士子,你……喜歡蟬兒嗎?”
張儀喃喃道:“喜……喜歡!”
“既然喜歡,還等什麼?”
張儀再也忍受不住,伸手將玉蟬兒一把抱住,正欲成就好事,玉蟬兒忽地將他一把推開,披上白紗,飄然遠去。張儀急了,追前幾步,將她緊緊摟住,口中喃喃叫道:“蟬兒……蟬兒……”
正叫之時,夢卻醒了。張儀感覺有異,打個驚愣,睜眼看到自己正在緊緊摟抱香女。原來,香女不知何時也搬過枕頭,熟睡在他身邊。看到自己這副模樣,張儀頓覺羞紅滿面,尷尬不已。許是被他抱得太牢,香女也醒過來,見此情景,臉色緋紅,一頭蹭進他的懷裡,喃聲顫道:“夫君——”
張儀欲再抽回胳膊,竟然發現,自己的肢體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
苦短。
翌日晨起,張儀、香女顧自纏綿,竟是起得遲了。洗漱剛畢,二人就被傳至廳堂。長者端坐幾前,似已候得久了。
張儀、香女急步趨前。香女一臉甜蜜,跪地叩道:“香女叩見阿爹!”扯一把張儀。
張儀遲疑一下,跪地叩道:“晚生張儀叩見老丈!”
長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賢婿請坐!”
二人坐下,長者兩眼盯視張儀,甚久,點點頭,緩緩說道:“賢婿昨晚言及天下大勢、此生壯志,老朽歎服。賢婿胸懷天下,爲天下而謀楚,爲楚而謀越,更令老朽汗顏。”
張儀拱手道:“老丈偏愛,晚生謝了。老丈褒獎之言,晚生愧不敢當。”
長者呵呵笑出幾聲:“老朽這是愛才,不是偏愛!”話鋒一轉,直入主題,“賢婿此去謀越,當須先知越人。”
“請老丈教我!”
長者侃侃言道:“勾踐滅吳之後,領大兵北上入淮,與晉、齊三戰而勝之,周王使人賜勾踐胙肉,命其爲伯(bà,通霸)。勾踐屢勝,野心膨脹,欲霸天下,遂兵臨泗上,與齊人復戰于徐州,大勝之。勾踐乘勝追入齊地,大兵攻至臨淄,卻遭慘敗。勾踐引兵退據琅琊,以大海爲依託,與齊人對峙。勾踐本欲復仇,不想卻生病身死,越國亦因之勢衰。其子與夷引兵南迴,傳位數世,偏安東南,再無北上爭霸之心。諸咎之亂後,越人三弒其君,太子搜不敢爲君,躲于丹坑,越人點燃艾蒿薰他,逼他出來做王,是謂越王無顓(zhuān)。無顓爲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未過幾年,憂懼交加而死,其弟繼位,是謂無疆。無疆繼位二十二年,勵精圖治,越國大治。數年前,楚大夫賁成因家族瑣事得罪昭氏,滿門遭誅,賁成奔越。賁成才華橫溢,劍術高超,甚受無疆寵愛,用爲上將軍。賁成得志,自比子胥,欲佐無疆成就大業。無疆自得賁成,野心勃起,欲圖先王勾踐未竟之業,稱霸中原——”
聽到此處,張儀撲哧一笑:“嗬,這對君臣,一個追比勾踐,一個自比子胥,倒也成趣!”略頓一頓,似又想起什麼,恍然有悟,“難怪越人陳兵琅琊,原來如此!”
“是的,”長者點頭道,“除賁成之外,無疆身邊另有二人也很了得,一是倫奇,二是阮應龍。倫奇是越國高士,博古通今,謀事周全,無疆拜他爲國師,對他言聽計從,大小國策,皆由他出。阮應龍出身於甬東漁家,外號海蛟,極通水性,精於舟戰,無疆拜他爲甬東舟師主帥。賁成本欲引越兵伐楚,倫奇、阮應龍卻力主伐齊,無疆最終聽從二人之見,決定先行伐齊,以踐先王之志。賁成拗不過衆人,方與越王一道引兵伐齊。”
張儀怦然心動,閉目陷入深思,有頃,擡頭問道:“請問老丈,無疆威於何處?”
“無疆與其兄長無顓判若兩人。在內,天賦異秉,少有雄心,讀書甚多,智勇兼具,知人善任,體恤部衆,自繼位以來,越人莫不服他。即使賁成、倫奇諸人,也對他深懷敬意,願意爲他效忠。在外,天生神力,精通劍術,有萬夫不當之勇!”
“他又弱於何處?”
“在內,不識時務;在外,天生劍癡。”
張儀大睜兩眼:“請老丈詳解!”
長者侃侃言道:“中原已入戰國,此人仍做春秋爭霸之夢,當是刻舟求劍,不識時務。此人視劍如命,精通劍術,癡迷技擊。無論何術,一旦入癡,耳目必爲所障。”
聽至此處,張儀不可置信地望着長者,半晌方道:“老丈所言,晚生歎服。依老丈見識,定是世間高人。晚生冒昧,敢問老丈是何方高士?”
長者笑道:“‘高士’二字,老朽愧不敢當。”緩緩起身,“賢婿若想知曉老朽,請隨我來!”言訖,頭前走去。
張儀略略一怔,與香女一併起身,緊隨於後。
二人跟着長者,左拐右轉,不一時,來到一處院落。張儀打眼一看,知是家廟。三人走進廟堂,見堂中擺着一排几案,案上供着一排靈位。張儀的目光一下子落在最中間的靈牌上,上面赫然寫着“公孫雄”三字。
看到這個名字,張儀頓有所悟,再目視香女,見她已在牌位前緩緩跪下。
“賢婿,”長者跨前一步,跪於中間,對張儀道,“你也跪下吧!”
張儀怔了下,也走上前,在長者另一側跪下。三人各拜幾拜,長者擡頭望着靈位,緩緩說道:“賢婿可知公孫雄否?”
張儀點頭應道:“聽說過他。當年越王勾踐將吳王夫差困於姑蘇臺,吳國大夫公孫雄肉袒膝行,到越王面前爲吳王求和。”
“是的,”長者淚水流出,“老朽名叫公孫蛭,牌上之人是老朽先祖。先祖自辱己身,肉袒膝行三百丈,鮮血滴染重重石階,見者莫不淚出。先祖一路跪至越王面前,勾踐視而不見,斷然不從。先祖不忍再見吳王,徑至太湖邊上,剖腹自殺。吳王****於姑蘇臺後,先祖長子、次子,就是旁邊兩位,公孫贊、公孫策,爲報國恨家仇,密謀行刺越王,不想越王防護甚密,二人壯志未酬,舉家受誅。再邊上一位,就是先祖第三子,也即老朽曾祖,聞訊倉皇出逃。曾祖隱姓埋名,以屠狗爲業,經營幾代,在楚治下產業。及至老朽,幾經輾轉,尋至此山,秘密營建此寨,招賢納士,結交豪傑,圖謀雪恥復國。只是——幾十年來,始終未得機緣。今遇賢婿,實乃蒼天有眼吶!”
聽聞此話,張儀納頭拜道:“晚生不知前輩是英雄後人,失禮之處,還望恕罪!”
“賢婿莫要自責。老朽不問賢婿是否情願,即按吳人習俗,強擇爲婿,已是失禮在先。老朽膝下並無子嗣,唯此一女,名喚公孫燕,乳名燕子,因生來體香,老朽喚她香女,還望賢婿不棄。”
張儀臉上一熱,垂下頭去。
公孫蛭擡頭望向公孫雄的靈位,沉聲禱告:“先祖在上,不孝玄孫蛭自知人事,家恨國仇,不敢有一日忘卻。之所以夙願未償,皆因機緣未到。今得賢婿,又聞賢婿大志,蛭知復國雪恥之日,近在咫尺了!”伸出兩手,一手撫摸張儀,一手撫摸香女,“賢婿,香女,來,你們行將圖謀大事,在此一併叩拜,祈求列祖列宗護佑你們壯志得酬,夫妻和合!”
言訖,公孫蛭後退一步。香女扯一下張儀,二人互相靠攏,面對一長排靈位,從公孫雄開始,挨個叩拜。
叩拜已畢,公孫蛭又道:“賢婿,請至前廳敘話。”又是頭前走去。
三人來到前廳,公孫蛭又在主位坐下。張儀進來,正自遲疑,香女扯他一把,雙雙跪下。
香女叩道:“香女叩見阿爹!”
張儀亦叩道:“晚生叩見前輩!”
香女以肘頂他,小聲道:“叫岳丈!”
張儀臉上一熱,再拜三拜,垂頭道:“晚生張儀叩見嶽……岳丈大人!”
公孫蛭微微一笑:“賢婿請起。”
二人坐下,公孫蛭緩緩說道:“老朽在楚多少經營一些產業。賢婿欲謀大事,老朽別無他物,唯有薄財千金,或對賢婿有用。”
“千金?”張儀不無驚異地望向香女,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孫蛭卻似沒有看見,語速依舊不緊不慢:“另有勇士百名,俱習公孫劍法,皆能以一敵百,堪稱一流高手,老朽也一併予你。”
張儀陡然想起香女所舞之劍,奇道:“何爲公孫劍法?”
“就是同歸於盡之術。公孫後人爲報國仇,特創此種劍術,伺機刺殺越王。凡習此劍者,俱是死國之士,賢婿即使讓他們赴湯履刃,他們也必不眨一眼!”
張儀倒吸一口冷氣,拱手揖道:“小婿謝岳丈大人!”
“賢婿不忙致謝,”公孫蛭擺手,“此去越地,另有一人你不可不帶。”
張儀急道:“何人?”
公孫蛭微微一笑:“你認識他呢。”輕輕擊掌。不一會兒,門外走進一人,張儀擡頭一看,頓時目瞪口呆,因爲來人不是別個,卻是荊生!
荊生走到公孫蛭跟前,跪地三拜:“老奴荊生叩見先生!”
公孫蛭指向張儀:“你的朋友來了。”
荊生轉向張儀,亦拜三拜:“荊生叩見姑爺!”
張儀打個驚愣,前面發生的一切,也都在這瞬間明朗過來。
“唉,”回想起這些日來的種種奇遇,張儀長嘆一聲,不無歎服地朝荊生拱手揖道,“荊掌櫃設得好局,一環接一環,環環相扣,在下服了!”
荊生不無尷尬地回一揖道:“荊生若有得罪處,還望姑爺多多包涵。”
張儀搖搖頭,拱手再揖:“荊掌櫃何來得罪之說?荊掌櫃大恩,在下早已銘刻於心,就在昨夜,還在睡夢中唸叨如何報恩呢。”
聽聞此言,荊生伏身叩道:“姑爺莫要取笑,荊生已知罪了!”
“好了,好了,”公孫蛭呵呵笑出兩聲,“一切都已過去。荊生,你準備一下,帶人跟從姑爺、小燕子前往琅琊,凡事唯聽姑爺吩咐。”
“荊生領命!”
“賢婿,”公孫蛭轉對張儀,“老朽老了,不堪驅馳。荊生跟從老朽多年,甚是可靠。他雖生長於荊,卻是越人,熟悉越國,當可助你一臂之力。”
張儀揖道:“謝岳丈大人!”
眼見越國大軍如螻蟻般越聚越多,琅琊臺周圍方圓十幾裡處,幾乎全是越人營帳,齊威王極是震恐,一面徵集各邑守軍、蒼頭約十萬衆前往南長城一線守防,一面擺駕田忌府,求拜田忌掛帥出征。
自蒙羞於龐涓之後,田忌顏面盡失,辭去一切軍職,賦閒在家,日日種菜釣魚。齊威王苦求多時,田忌只是不肯,最終表示他可出任副將,但須太子闢疆做主將,上大夫田嬰負責輜重,齊威王當下準允。
田忌剛一上任,主將闢疆、上大夫田嬰就急不可待地陪他巡視長城防務。
初春的海邊,乍暖還寒。離琅琊山不遠處,高約數丈、寬約丈許的齊長城自此向西,綿延一百餘里,每隔一丈,就有一個垛口,每個垛口後面各伏五名齊兵。
烽火臺上,一個軍尉正引十幾個兵士在一個垛口上趕裝機械連弩。連弩剛剛裝好,衆人正自測試,主將闢疆、副將田忌、上大夫田嬰及幾位參將巡視過來。軍尉瞥見,忙領衆軍卒跪候於一側。闢疆等在烽火臺上停下腳步,田忌看到連弩,走前一步,轉問軍尉:“此弩可發矢多少?”
軍尉應道:“回稟將軍,此弩可連發十矢,百步透物!”
田忌走近連弩,細審一番,回身從一個兵卒手中取出一隻盾牌,遞給軍尉,手指牆下一百步處:“將此盾牌插於一百步處,試試此弩!”
軍尉接過盾牌,交給一名兵士。兵士繫條繩索,飛身下牆,將盾牌插於田忌所指之地。軍尉見那個兵士尋處躲了,指揮操弩兵士將連弩裝滿長矢,瞄準盾牌,只聽嗖嗖一連十響,十矢於眨眼間先後射出,唯一矢脫靶,餘下九矢盡扎於盾牌之上。兵士急跑過去,取過盾牌,吊上牆城。田忌接過,觀那盾牌,竟如刺蝟一般,九塊利箭均是沒矢而入。
衆人無不驚歎。
闢疆連連點頭,轉對身邊參將:“好!吩咐工匠趕造連弩,每一垛口可配連弩一隻,利矢二百支!”
田嬰亦道:“嗯,越人精於技擊,勇蠻敢死,因而袒胸露臂,少有盔甲。我有強弓勁弩,據守長城,居高臨下,以逸待勞,縱使他有千軍萬馬,也是枉死!”
參將應道:“末將遵命!”
田忌微微一笑,轉對闢疆:“殿下,越人未必這麼傻,人人光膀挺胸,等候我們射死!”
闢疆、田嬰俱是一怔。
田忌望着不遠處的琅琊,緩緩說道:“據微臣所知,越人真正厲害的是其舟師。舟師遊弋*之上,可隨時隨處登陸。如果我們只在此處守備,就與守株待兔一般無二。”手指大海,“我東臨大海,海岸綿長,越人舟師若是船載陸師由他處登陸,而我卻將重兵空守於此,越人豈不長驅直入?”
闢疆、田嬰聞言大驚,面面相覷。
田忌又道:“越人不比三晉,皆勇蠻善戰,輕生樂死,極難對付。昔日勾踐三戰晉師,三敗之,天下震恐,周室送胙,勾踐遂霸天下。後來勾踐伐我失利,霸業受阻,齊、越芥蒂由此而始。勾踐盛怒之下移都琅琊,欲雪此恥。不想天不假年,勾踐因病歸天,越勢方衰。無疆總結勾踐失利教訓,近年來大力擴建甬東水師,目的唯有一個,就是由海路伐我。據微臣所知,無疆此番伐我,共引大軍二十一萬,其中甬東水師就佔十萬!”略頓一頓,“越人若是水陸並進,我將陷入一場苦戰,防不勝防啊。”
闢疆震驚:“若是如此,如何是好?”
田忌搖搖頭,半晌方道:“眼下尚無良策,唯有奏報陛下,詔告臣民,各城邑協防,全民皆戰,並於沿海緊要處設置哨探,越人從哪兒登陸,就從哪兒截擊!”
“這……“闢疆急道,“要是這麼打仗,豈不是讓他們耗垮了嗎?”
田忌點頭道:“這也正是微臣憂慮之處!不過,我是在家門口耗,越人是在海上耗,不定誰先耗垮呢!”
琅琊半島狀如****,緊靠齊國南長城腳下。百年之前,越王勾踐伐齊失利,引兵東下,屯大兵於****,在此興建陪都,名喚琅琊,另遷越人十萬移居於此,準備伐齊。齊公不敢怠慢,亦引大兵數萬與他對壘,並在琅琊城北三十里處構築長城。勾踐大業未成身先死,幾任越王圖謀伐齊復仇,均將此城定爲越國正都。諸咎之亂後,越勢大衰,都城南移會稽,此處重新淪爲陪都,日漸沒落,直至無疆繼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