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走來,不一時來到太學。走進大門,蘇秦極目所見,竟比六年前更加荒涼,野蒿也更見繁盛,由不得感嘆萬千。
琴師引領蘇秦走入一個破敗的院落,在一條破席子上並膝坐下。蘇秦環視四周,但見家徒四壁,值錢之物,唯是剛剛拿回來的這架老琴。
蘇秦凝視老琴,有頃,轉望琴師:“先生方纔所奏,晚生如聞仙樂,潸然涕下。”
琴師並不說話,只在琴前坐下,緩緩說道:“蘇士子願聽,老朽爲你再彈一曲。”雙手撫琴,錚然出聲,又彈一曲,琴聲更見悲切,似在講述一個老人的蒼涼晚年,又似在吟唱一個王室的悲壯結局,聽得蘇秦再度淚出。
琴師彈畢,撫琴問道:“請問士子,此曲何如?”
“比樹下之曲,又多一絲悲切。”
“敢問士子悲在何處?”
“樹下所彈,先生只在悼思一人,方纔所奏,先生卻在悼思一國,更見悲壯,晚生是以覺得更爲悲切一些。”
琴師喟然嘆道:“唉,區區數年,蘇士子竟是判若兩人,真是造化弄人也!”
蘇秦揖道:“先生雅奏,晚生妄議,不是之處,還請先生寬諒!”
琴師還揖一禮,兩手撫在琴上,緩緩說道:“不瞞士子,樹下老朽所奏,是訴予王后聽的。越過那道紅牆,不遠處就是王后寢宮。王后生前愛聽老朽亂彈,六年多來,老朽只在那堵牆外,日日爲王后彈奏數曲,先彈《高山》,再彈《流水》。士子所聽,是兩曲之後老朽自己的傾訴。此處所奏,嘆的既是老朽自己,也是大周今日。蘇士子聞曲即知老朽心聲,堪爲知音,實令老朽敬服!”
“先生所奏,堪稱天下第一,縱使伯牙再世,也不過如此。”
聽到“天下第一”四個字,琴師長嘆一聲:“唉,老朽命運不濟,混至此境,已是不堪,懇求士子不要羞殺了!”言訖,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蘇秦大怔,急忙改坐爲跪,連連叩道:“晚生斷無羞辱先生之意,求先生見諒!”
琴師拿袖子擦一把淚水,慘然一笑:“士子請起,是老朽傷感,與士子無干。”
蘇秦起身,怔怔地望着這個被命運遺棄的琴師,不知說什麼纔好。
琴師又是一笑:“士子此去,可曾見到鬼谷先生?”
蘇秦點頭。
琴師目露羨慕之光:“士子可曾拜到先生爲師?”
“晚生跟隨先生修習五年。”
琴師垂下頭去,許久,長嘆一聲:“唉,士子是大造化之人,老朽祝福你了。”沉默有頃,又嘆一聲,“唉,你我同爲學子,機緣竟是大不相同。莫說五年了,老朽若能得蒙鬼谷先生指點一日,此生足矣!”
蘇秦猛然想起張儀曾經言及琴師欲求鬼谷先生爲師,卻未如願,不免好奇地探身問道:“若是得拜鬼谷先生爲師,先生欲習何術?”
“欲習何術?”琴師倒是驚訝了,“老朽此生只與這些琴絃有緣,除去習琴,還能修習何術?”
“這——”蘇秦怔道,“先生求拜鬼谷先生,難道只爲習琴?”
琴師不無肯定地點頭。
“晚生敢問先生,爲何定要求拜鬼谷先生習琴?”
“唉,”琴師嘆道,“士子有所不知,此生老朽別無他求,只愛操琴。少年之時,老朽踏破鐵鞋,遍訪天下名師。而立之年,老朽自以爲學有大成,遂至周室,當街操琴擺擂,欲比天下之琴——”
說至此處,琴師一臉慚愧,打住不說了。
“後來呢?”
“唉,”琴師又嘆一聲,“此事荒唐至極,每每思之,羞殺老朽矣!”
“是先生被打下擂臺了?”
“非也!”琴師搖搖頭,緩緩說道,“老朽在天子腳下設擂三年,列國琴師聞訊,接踵而至者不下十人,無一不敗在老朽弦下。天子聞名,邀老朽入宮演奏。王后聽畢,甚是讚賞,特聘老朽爲宮廷琴師,後又授命老朽教授兩位公主琴藝。老朽如登雲端,飄飄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這個門楣之上寫下‘天下第一琴’五個大字。”
蘇秦大睜兩眼,靜靜地望着琴師,無法相信這位如此謙卑的老人竟有如此不可一世的過去。
琴師沉默許久,再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嘆:“唉,老朽目中無人,自以爲天下第一,直到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老朽對着明月擺琴,撫琴詠志。老朽奏完一曲,正自陶醉,隱約聽到遠處有琴聲飄來——”
又是一陣更長的沉默,琴師似在回味那陣飄然而至的琴音。
許久,琴師似從遙遠中回來,接着講述:“那琴音如同天籟,老朽從未聽到過如此美妙的樂音,一下子呆在那裡,以爲非人間所有。怔有一時,那樂音忽遠忽近,斷非幻覺。老朽大驚,循音尋去,走啊,走啊,不知走有多遠,那琴音仍在前面,忽高忽低,忽隱忽現。老朽尋至洛水岸邊,終於看到一棵垂柳下端坐一位白眉老人。見我走來,老人的琴聲戛然而止。我二話未說,當下跪拜於地,懇求老人收我爲徒。老人一句話也不說,只在那裡端坐。我跪呀,跪呀,足足跪有兩個時辰,老人只是端坐於地,既不說話,也不撫琴,更不答應我的苦苦懇求。月至中天,老人忽然伸出兩手,在琴絃上猛然一劃。只聽一聲脆響,琴聲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聾。我驚倒於地,待回過神,老人已是飄然遠去。我急起直追,哪裡追及,只好大聲朝天叫道,‘請問先生,您究竟是人是神?’遠遠飄來一個回覆,‘老朽非神,雲夢山鬼谷子是也。’”
蘇秦聽得傻了,目不轉睛地望着琴師。
琴師咳嗽一聲,長嘆一聲:“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過來的,待天明時,老朽回到此院,當即摘下門楣上的匾額,踩個稀爛。自此之後,老朽三赴雲夢山,鬼谷先生終不肯見,後來留給老朽四個大字,‘心動琴動’。此後的日日夜夜,老朽再無旁務,只在覺悟鬼谷先生的四個字——‘心動琴動’!”
蘇秦由衷讚道:“聽今日之琴,先生已經悟出了!”
“是的,”琴師的目光掃向破敗的院落,掃向滿地落葉,回頭落在擺在身邊的破碗和三塊銅幣上,慘然笑道,“老朽悟出了!”閉上眼睛,好半天,淚水流出,喃喃重複一句,“老朽悟出了。”
蘇秦心中一陣顫動,甚想爲他做點什麼。想到袖中金子,又見院中角落處有一輛破舊軺車,心中一動,指着那輛車子道:“那輛軺車是先生的嗎?”
“是的,”琴師望着它,“是天子恩賜老朽的。時過境遷,一切破敗,此車也成一堆廢銅了。”
“先生欲賣此車否?”
琴師苦笑一聲:“士子若是喜歡,拿去就是,談何買賣?”
蘇秦從袖中取出錢袋,摸出十二金,擺在桌面上:“先生,此車作價五金,晚生買了。另外五金,煩請先生幫我選購良馬一匹。還有二金,煩勞先生託人修飾此車。旬日之後,晚生自來取車!”
“公子,”琴師望着一堆金子,“這……如何使得?”
“就此定了!先生保重,晚生告辭!”言訖,蘇秦起身,朝琴師深揖一禮,轉身離去。
琴師亦不起身,只在那兒癡癡地望着蘇秦的背影,聽着他漸去漸遠。
第十日晨起,天還沒亮,蘇秦就已起牀,久久地在院中徘徊。阿黑似也預知什麼,緊緊跟在身後,寸步不離。
院中的大椿樹上,樹葉早已光禿,頂上懸着一隻黑乎乎的鳥窩,蘇秦知是喜鵲的家。不知何故,自他回家以來,窩中並無一隻喜鵲。
天色放亮,蘇厲起牀,打開房門,見蘇秦站在院中望那喜鵲窩,心頭一怔,急走過來,望着蘇秦道:“二弟,今日怎麼了,起這麼早?”
“想與大哥出去走走。”
蘇厲點點頭,跟蘇秦走向村外,來到打穀場上。阿黑緊緊跟着,一直在蘇秦的腿上蹭來磨去,發出嗚嗚的聲音。
蘇秦遲疑有頃,對蘇厲道:“大哥,我要走了!”
蘇厲沉默好久,擡頭問道:“去哪兒?”
“秦國!”
蘇厲點點頭,不再說話。
蘇秦指着阿黑,緩緩說道:“大哥,你的那袋錢袋,我……買了阿黑。”
蘇厲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望着蘇秦,許久,轉過頭去,望阿黑一眼,點點頭。
“我走之後,阿黑——就託給大哥了。”
蘇厲再次點頭。
蘇秦從袖中摸出一塊金子,遞予蘇厲:“這塊金子,算是歸還大哥的。”
蘇厲怔了下,一把推開:“二弟,你這是幹啥?”
蘇秦硬塞過去:“大哥,你還是拿上吧。它在我身上,跟在大哥身上,不一樣。”
蘇厲似是意識到什麼,顫着手接過金子,雙手捧着它,淚水緩緩流出:“二弟,你……把那田……賣了?”
蘇秦哽咽道:“賣了。”
蘇厲不無痛楚地捂住兩眼,蹲在地上,沉默許久,終於冒出一句:“你……可是賣給里正家了?”
蘇秦再次點頭:“是的,賣給里正家了。”
蘇厲再次埋下頭去,好久,咬着牙關,再也沒有一句話。
“大哥,”蘇秦緩緩說道,“我留下五畝桑田,算是……算是她的。過幾日,你到里正家取回田契,跟她說明。”
蘇厲點頭。
“還有,”蘇秦遲疑一下,“阿爹那兒,指靠大哥了。”
“嗯。”
“對娘說,秦兒不會走歪路。”
“嗯。”
蘇秦緩緩跪下,衝蘇厲拜道:“大哥,受二弟一拜!”
蘇厲與他對拜幾拜,四隻大手緊緊相握。
蘇秦鬆開手,起身走去。
蘇厲愣怔一下,緊追幾步:“二弟——”
蘇秦止住步子,扭過頭來:“大哥——”
蘇厲哽咽道:“早晚走不通了,就……回來。”
蘇秦凝視蘇厲,許久,點下頭,一個轉身,快步離去。阿黑似是一切都聽明白了,只是不忍訣別,一聲不響地伏在蘇厲腳下,望着漸去漸遠的蘇秦,發出“嗚嗚”的低鳴。
灰雲密佈,北風朔朔。
偌大而冷清的宮城裡,遍地落葉捲成一堆堆,一團團,在朔風中盤旋着,沙沙作響。沒有誰去清掃它們,也沒有誰在意它們。
御書房裡沒有生火,端坐於幾前的周顯王顯然冷了,睜開眼睛,看看窗外,將身上的裘衣稍稍裹裹,再次合上雙目。
門外傳來腳步聲。內宰推開大門,掀開布簾,走進房中,小聲稟道:“啓稟陛下,御史大人求見!”
周顯王眼睛未睜,淡淡說道:“宣他進來!”
御史大夫趨前叩道:“微臣叩見陛下!”
“有何大事,說吧!”
御史大夫緩緩說道:“啓奏陛下,顏太師……仙去了!”
“老太師?”周顯王打個驚愣,眼睛陡然睜開,直直盯着御史,許久,方纔問道,“何時去的?”
“昨夜子時。”
周顯王重又閉上眼去,而後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空氣正自凝滯,周顯王陡然出聲,喃喃說道:“走了好。”略頓一頓,聲音猛然提高,幾乎是歇斯底里,“走了好哇,走了好!”
御史大夫哽咽道:“太師仙去前,用盡最後力氣,草擬一道奏章,託微臣轉呈陛下。”從袖中摸出一道奏摺,雙手捧在頭頂。
內宰走過去,接過奏章,呈予顯王。
周顯王看也不看,淡淡說道:“唸吧!”
內宰拿回奏章,朗聲讀道:“陛下,老臣行將去矣。大周曆閱七百載風雨,每況愈下,終至眼前這般境遇,皆因老臣輔佐不力。老臣無能,無顏叩見先王,今以黑漆塗面,聊以遮羞。臨行之際,老臣泣血以告,還望陛下垂聽。天不可一日無月,國不可一日無後。王后駕崩六載有餘,陛下日日傷悲,誓不納後,實令老臣憂慮。老臣屢諫,陛下不聽。大周雖衰,仍是大周。陛下龍體,更須保重。老臣將行,此奏算是死諫……”
內宰讀完,將奏章折起,放回顯王几上。
周顯王沉思有頃,擡頭對御史道:“老太師盡力了,也盡忠了。傳旨,洗去老太師面上黑漆,以公禮葬於先王墓側,舉國哀悼一日。”
御史叩道:“微臣代老太師謝陛下隆恩!”
“還有,”周顯王緩緩說道,“使大巫祝轉告老太師,寡人口諭,月既隕落,何可復明?天之將傾,龍體何用?他的死諫不可行!”
御史泣道:“微臣遵旨!陛下萬安,微臣告退!”
御史再拜後退出,周顯王再次閉目,御書房中重又恢復死一樣的沉寂,唯有外面的瑟瑟風聲、沙沙落葉聲和設在一側的滴漏聲此起彼隱。
又過一時,周顯王陡然睜開眼睛,望向門口那隻滴漏,朝門外叫道:“來人!”
內宰急進。
“看看滴漏,幾時了?”
內宰走過去查看一下,稟道:“回稟陛下,辰時已到了!”
周顯王急急起身:“快,靖安宮!”
內宰趨前一步,扶住周顯王,二人疾步走向靖安宮。宮正早已候在那兒,見過顯王,引他趨至鳳榻前面。
顯王並膝坐下,閉目息神。
坐有一時,顯王睜開眼睛,徵詢的目光望向宮正:“咦,辰時早到了,怎麼不見琴聲?”
宮正亦是驚奇:“別是先生睡過頭了?”
內宰搖頭:“除去雨雪天,先生一向準時,辰時起奏,已時收琴,六年來從無間斷,亦從未誤過時辰。”
顯王怔了下:“先生不會是病了吧?”
內宰再次搖頭:“昨日聽他琴聲,斷不似生病之人。”
顯王臉上現出惶惑,有頃,轉對宮正:“每日那幾塊銅幣,你們可曾忘了?”
宮正急道:“回稟陛下,一日也未曾忘下,即使陰雨日,也自有人送去!”
顯王又怔一時:“別是讓他瞧出了吧?”
宮正搖頭道:“不會的,先生彈琴,從不睜眼。再說,奴才使人送錢,也都是扮過裝的,時辰也不一樣,就好似路人的贈予。有時三塊,有時五塊,有時一塊,奴才都算計過了,若無疾病,先生衣食,定然無虞。”
“這就好,”顯王鬆了一口氣,“先生是要強之人,不願受人施捨。再候一時,想必他有什麼事,耽誤了!”
衆人又候一時,仍然不見琴聲,無不着急起來。
顯王思忖一時,對宮正道:“你使人出宮看看,他會不會出什麼事兒?”
宮正叫上幾個宮人,匆匆出去。約有小半個時辰,宮正回來,稟道:“啓稟陛下,先生不在宮外!”
顯王急問:“他在哪兒?”
“臣不知。不過,方纔臣在街上打探,倒是探到先生音訊。”
“哦,是何音訊?”
“有人告訴微臣,”宮正遲疑一下,沉聲說道,“先生不知因何發了大財,這幾日午後,一直在街上轉悠,前日將他的軺車修好,昨日又買一匹好馬。臣估摸着,看這樣子,先生是要出遠門了。”
聞聽此言,顯王神色立變,愣怔有頃,頹然長嘆一聲,潸然淚下,喃喃說道:“老太師走了,先生他……他遠走高飛,拋棄寡人了!先生……先生他……拋棄寡人了!先生說走就走了!王后、雪兒、雨兒、老太師,還有先生,一個一個都走了,都拋棄寡人了,走了,走了,全都走了!嗚——”
顯王越說越慢,越說越傷心,聲音也越來越低,最後竟像孩子似的兩手捂臉,嗚嗚號哭起來。內宰、宮正及在場的所有宮人,看在眼裡,聽在耳裡,疼在心裡,無不長跪於地,泣不成聲,各將額頭重重叩在地板上,發出雜亂的“咚咚咚”聲。
大家正在熱鬧,在前面大殿裡守值的宮人急走過來,進門就要稟報,見此情景,趕忙打住。內宰聽到腳步聲,扭頭見他滿身是汗,起身將他拉到一邊:“何事這麼急切?”
那宮人道:“宮門尉稟報,有士子求見陛下!”
“哦?”內宰一怔,“是何士子?從何處來?”
“名叫蘇秦,說是從雲夢山來!”
“雲夢山?”內宰思忖有頃,猛然想起什麼,急道,“快,請他進來!”
宮人急急出去。
內宰一個轉身,趨到顯王身邊,小聲稟道:“啓稟陛下,有士子從雲夢山來,說要求見陛下!”
正在傷悲的顯王擡起一雙淚眼望向內宰,怔道:“雲夢——”
“山”字未及出口,顯王精神陡來,起身急道,“快,高士何在?”
“老奴已使人傳他去了。”
顯王興奮異常,在宮中走來走去,連踱幾個來回,忽對內宰道:“此處不是聆聽高士之地,傳他御書房覲見!”
內宰急對宮正道:“陛下有旨,傳雲夢山高士御書房覲見!”攙顯王急步走向御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