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天氣晴好,也無北風,洛陽王城裡天高雲淡,陽光和暖,街人只好脫下剛剛穿上的棉衣,好忙活營生。
蘇秦像六年前一樣走在大街上,一邊走着,一邊東張西望。就如沒有任何改變的軒裡村一樣,洛陽的街道依舊,但較六年前更加冷清。路過那家他曾扛過糧包的糧鋪時,蘇秦頓住步子,看到鋪面依舊,掌櫃卻是換了。蘇秦本想進去看看,瞥到新掌櫃面目不善,也就作罷。
蘇秦信步走至貴人居,來到張儀租住的那個院子,卻見門口長滿齊膝深的蒿草,都已枯黃。門上落着銅鎖,細看那鎖,竟也鏽跡斑斑,想是自他走後,再也沒有開過。蘇秦感念房東留他一宿之恩,尋至房東家拜望,竟也無人。打探鄰居,方知房東已於三年前得疾病謝世了。
想到時過境遷,世事無常,蘇秦不禁長嘆一聲,離開貴人居,向王宮走去。
此番回洛,他要做的大事之一就是覲見天子。在山中時,蘇秦一度想過振興周室,借周天子旗號一統亂勢,使天下復歸周初禮制。遊過齊、趙之後,這一想法不翼而飛。此番拜見,他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替師姐姬雨,更替姬雪,探望一下這個飽受打擊的父親。
周宮正門處,落葉遍地,兩扇深紅色的大門洞開,大門兩側各站兩名甲士。遠遠望去,四甲士全身披掛,持戟挺立,頗有威儀。走至近旁,蘇秦這纔看到真相。四甲士站姿各異,有兩個乾脆是拄戟而立,眼皮耷搭,似在打瞌睡。另外兩個雖未拄戟,卻也是一身懶散,百無聊賴。蘇秦注意到,他們個個年過四旬,毫無疑問,都是老兵油子了。
蘇秦一直走到門口,四甲士仍舊動也未動,似是沒有注意到他。蘇秦不敢硬闖進去,只好頓住步子,咳嗽一聲,揖道:“周人蘇秦求見大周天子陛下,煩請軍士通報!”
四人這纔打個愣怔,醒過神來,抖起精神,將戟橫起,各拿眼睛上下打量蘇秦。蘇秦再揖一禮,遞上拜帖,朗聲重複:“周人蘇秦求見大周天子陛下,煩請軍士通報。”
一名甲士接過拜帖,上下打量他一眼,見他一身布衣,既無車乘,又無僕從,頓時起了小之心不還禮不說,還把眼睛一橫,大聲問道:“你是周人,家住哪兒?”
蘇秦再揖:“伊洛之東,軒裡。”
“是軒裡呀,”另一甲士接道,“在下去過,都是隸農,一窩子打牛屁股的!”
衆甲士哈哈大笑起來。
蘇秦正自慍怒,頭前說話的甲士走過來,用鼻子嗅嗅蘇秦的衣冠,點頭道:“嗯,你說的是,這人身上真還有股牛屎味兒!”
幾個甲士越發笑得開心。
蘇秦萬未料到會在此地遭人搶白,頓時怔了。
一個甲士見他不走,猛將眼睛一瞪,大聲喝道:“你還不走,想吃肉栗子麼?”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蘇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竟是傻在那兒。那甲士猛一跺腳,又將戟頭連連搗在地上:“你個臭牛屁股,還不快滾!”
蘇秦這才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倉皇離去,身後傳來那羣甲士更加開心的鬨笑聲,再後是一句“哼,一個摳牛屁眼的也想朝見天子,大周天子雖說落勢,也是這麼好見的嗎?”
蘇秦又羞又憤,一路逃過兩條街道,放緩步子,越想越是氣惱。與此同時,隱藏於內心深處的自卑感也被這番羞辱釋放出來。蘇秦摘下頭冠,拿在手中看有一時,又將自己身上的衣着打量一番,長嘆一聲,自語道:“唉,這世道,狗眼看人低,似我這般出身,若無衣冠,連門也進不去。”
正自忖思,蘇秦一眼瞥到遠處有家門面考究的裁縫店,心頭一動,徑走過去。
此店裝修考究,門面奢華,店中掛滿各式精工製作的冠帶、鞋襪、服飾等,另有許多面料、皮毛等,色彩豔麗,質量上乘,門額上更寫着“王城第一剪”五個金字。看得出來,門面生意並不好。洛陽王氣已失,百業凋落,富貴人家越來越少,此店也就門可羅雀了。
聽到腳步聲,店中夥計迎出來,但在瞥見蘇秦衣着後,旋即扭身進屋。見蘇秦也跟進來,夥計吃一驚,倚在櫃邊,不冷不熱道:“客官有何貴幹?”
蘇秦逐一審視掛在店中的各式華服,見到一套士子服甚是中眼,指着問道:“這套服飾全做下來,得多少金子?”
夥計見問,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撲哧笑道:“不瞞客官,這套服飾不適合你!”
蘇秦冷笑一聲,板起面孔:“我在問你多少金子?”
夥計見蘇秦虎臉,這也意識到自己違了生意上的規矩,忙打一揖,賠笑道:“客官,這是名士服,一身三套,有春秋裝、夏裝和冬裝,不單賣。春秋、夏裝面料是從楚國郢都來的,冬裝面料是燕、趙來的正宗裘皮,三套去年十金,今年生意不好,掌櫃削價,八金即可!”
蘇秦將手伸入袖中,摸出那袋布幣,拿在手中,還過一揖:“收訂金嗎?”
夥計看他只有一袋錢幣,知他不是買家,白他一眼,搖頭道:“本店是‘王城第一剪’,在洛陽沒有第二家,因而不收訂金。客官若要實做,須付清八金,十日後取——”
不及夥計說完,蘇秦已是一個轉身,大步離去,背後傳來夥計不屑的聲音:“嘿,這人真是,我說這套不適合你,偏是不信!”
中午時分,各家都在吃飯,大街上甚是冷清。蘇秦本欲拜訪琴師,經這兩番折騰,竟是沒了心情,肚子也無一絲餓意,漫無目標地沿街溜達,手中下意識地不斷揉搓蘇厲早上塞給他的那袋錢幣,眼前反覆閃浮甲士的嘲弄、夥計的不屑。
蘇秦拐進一條不大的衚衕,欲從那兒抄近路回家。走沒多遠,身後傳來一陣騷動。蘇秦回頭望去,見是一條黑狗夾着尾巴“汪汪”叫着狂奔過來,兩個壯漢各執棍棒,大聲吆喝着追在後面。蘇秦閃到一邊,黑狗從旁邊直躥過去,沒跑幾步,卻見前面現出另一漢子,手拿棍棒堵在衚衕的另一端。
眼見無處可逃,黑狗只好回頭,奔至蘇秦腳下,伏在蘇秦面前,全身直打哆嗦,兩眼可憐兮兮地望着他,嗚嗚哀鳴。三個持拿棍棒的大漢前後圍攏過來,黑狗越發戰慄,嗚嗚叫着,鑽進蘇秦的兩腿中間。
一個壯漢叫道:“這位兄弟,讓開!”
蘇秦掃他們一眼,非但不讓,反而蹲下身子,伸手撫摸黑狗。黑狗顫抖着伸出舌頭,一下接一下地舔他手指,口中嗚嗚叫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尾巴不停晃動,百般討好,乞求他的解救。
蘇秦拍拍它的腦袋,擡頭看着一個壯漢:“你們爲何追它?”
那壯漢道:“我們是肉鋪夥計,方纔買回幾條狗,一不小心,讓這條溜了!”
蘇秦繼續撫摸黑狗:“花多少錢買的?”
“十塊銅幣!”
蘇秦隨手將那袋布幣拋在他們腳下:“這條狗,我買下了!”
三個壯漢面面相覷,似乎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實。一個壯漢揀起錢袋,又摸又數又彈,好一番折騰之後,對另外兩個壯漢道:“嗨,是真傢伙,整整一袋!”
蘇秦望着他們:“夠嗎?”
幾個壯漢連聲叫道:“夠了!夠了!”
蘇秦冷冷說道:“既然夠了,還不快走!”
三個壯漢揀了大便宜,生怕蘇秦反悔,撒腿跑去。
看到三人走遠,黑狗從蘇秦的兩腿間鑽出來,朝蘇秦又是搖尾巴,又是舔腳面,在他的腿上蹭來蹭去,似乎表達不盡它的感激之情。
真是一條聰明的畜生!
蘇秦輕嘆一聲,拍拍黑狗的腦袋:“回你的家吧!”
黑狗卻是一動不動,蹲在地上,歪了腦袋,兩隻大眼巴望着他。
蘇秦輕嘆一聲,撫摸着它:“看樣子,你是無處可去了。那就走吧,記住,以後你叫阿黑。”
阿黑似是聽懂他了,在他腳上又是幾舔。蘇秦剛一起身,阿黑就已頭前走去,走幾步停下來看看他,衝他晃動尾巴。
蘇秦與黑狗回到軒裡時,天已昏黑。黑狗看到院中人多,膽怯地蹲在門外。蘇秦拍拍它的腦袋,叫道:“阿黑,來,這兒是你新家。”
蘇秦引阿黑走進院子,見蘇代向他招手,就讓阿黑守在椿樹下,自己走進堂中。蘇虎端坐於席,蘇厲、蘇代侍坐於側,都在堂中候他。蘇秦一見,趕忙也坐下來。
場面甚是嚴肅。後牆上依舊懸着那副匾額,匾額下面的祖宗牌位也未拆除,豬頭和雞鴨依舊供在那兒。
大堂正中,蘇虎面前的几案上端端正正地擺着三張田契,上面蓋着大周司農府的官印。
蘇虎咳嗽一聲,掃一眼兄弟三人,輕聲說道:“厲兒、秦兒、代兒,爲父依昨晚所說,今兒托裡正將田產析了。這是三張田契,每一張二十畝,各有十畝旱田,五畝水田,五畝桑園。這些都是上好肥地,瘦的爲父留下,算作公田。你們兄弟三人還有啥說?”
這當口兒,誰也沒有話說,各自垂頭。
蘇虎又掃他們一眼:“要是都沒話說,各自拿去吧。”
兄弟三人誰也沒有動手,依舊垂着頭,似是沒有聽見。
蘇虎點頭道:“嗯,既然你們愛面子,爲父只好發話了。蘇厲,你是長子,先拿!”
蘇厲起身,朝列祖列宗跪下,行過拜禮,又拜過蘇虎,回身選了一張下水頭的取走。蘇虎點點頭,轉向蘇秦,目光充滿慈愛。蘇秦不敢看他,垂頭拜過祖先,再拜過蘇虎,隨手取過一張。餘下一張自是蘇代的。
蘇虎見三人各自田契在手,流淚道:“厲兒、秦兒、代兒,爲父老了,以後只能巴望你們了。”略頓一下,提高聲音,“咱是莊稼人,田是咱莊稼人的命。有田在手,走路腰桿就直。手中無田,日子就沒盼頭。你們打小就看到了,在咱軒裡,除去里正家,有田的只有咱蘇家。餘下的都是隸農,十有九家都在爲里正家種田。隸農們過的是啥日子?從年頭到年尾,都是在爲人家忙活。這點田產,雖說微薄,卻是先祖留下的基業,爲父力微,未能增加一畝,爲祖上爭光。好在爲父養大你們兄弟三人,也算是份苦勞,不至於在祖宗面前沒有話說。爲父別的不說了,今兒每人分配二十畝,爲父希望幾年之後,你們都能廣置田產,使二十畝成爲三十畝,四十畝,五十畝。若是你們誰能置田一井,就到爲父墳頭,告訴爲父一聲。爲父爲你們祈福!”
聽到這裡,蘇厲眼圈發紅,跪下叩道:“阿爹,兒子一定盡力!”
蘇虎卻不睬他,目光轉向蘇秦:“秦兒,知子莫如父。你雖浪蕩,卻是天生聰明,若是能將心思用在田裡,縱使先祖,也未必趕得過你!”掃視蘇厲、蘇代一眼,“不瞞你們兩個,爲父有個預感,你們三人中,真能將田產置到一井的,只怕還是秦兒。真能覲見周天子,真能與里正家比個高下的,只怕也是秦兒。唉,秦兒,你走這幾年,爲父……爲父心裡疼啊!你回來了,爲父高興,爲父高興哪!”
話及此處,許是興奮過度,蘇虎竟是雙手捂臉,嗚嗚哭泣起來。
看到父親說出此話,又如此倚重於他,蘇秦心中一陣絞痛。莫說是與里正攀比,即使周天子、周王后,他也早就見過了,還有周天子的兩個公主……然而,這些事情他不能講。再說,即使講出來,在這軒裡,哪一個肯信?
蘇秦所能做的只是緩緩跪下,朝蘇虎拜上三拜:“是兒子不孝,對不起阿爹了!”
看到蘇秦與幾年前判若兩人,蘇虎更是高興。父子幾人又敘一時,蘇姚氏端來飯菜,蘇虎起身禱告幾句,撤去堂中牌位,將所供的雞、鴨取下,撕去一半,交予蘇姚氏,要她拿去偏房,由女眷們吃去。
翌日晨起,蘇秦洗漱過後,吃過早飯,走出院門。阿黑早已候着他,搖尾巴直趨過來,舔他腳面。
蘇秦拍拍阿黑:“阿黑,隨我去趟伊裡!”
黑狗搖尾巴頭前走去。
洛陽周室仍舊採用西周時的鄉里制,鄉下設裡,裡設里正。
軒裡村與伊水東岸幾個村子組成一里,名喚伊裡,里正姓劉名權,先祖是威烈王時大夫,置田百井,爲方圓十里大戶之一。後世數代不務正業,劉家衰弱,田產減至八十井。至劉權時,精於農務,善於結交,被司農大人舉爲里正,家業再振,田產躍升至一百二十餘井。軒裡二十餘戶,除去蘇家,清一色是他家佃農。蘇家田產因是周天子親賜,他雖垂涎,卻也不敢造次。
伊裡在春秋時是個古邑,有城有壕,只是年久失修,無人守備,變成一個土寨子了。邑中居民原有數百戶,都跟蘇家一樣是周室隸農。百年來世事變遷,周室衰落,這些隸農大多逃往他處,餘下百來戶,轉成劉家佃農。里正劉權一家,就住在城邑中間,庭院苑林佔地數十畝,在這伊水岸邊,算是豪門了。
蘇秦剛走進來,里正家的幾條大狗見到阿黑,立時狂吠起來,嚇得阿黑夾起尾巴,緊緊貼住蘇秦。早有人報知里正,里正迎出,見是蘇秦,喝住狗,朝蘇秦打一揖道:“我道是誰,原是稀客來了。”
蘇秦還揖道:“蘇秦見過里正。”
里正不無驚異:“咦,二少爺,你不口吃了?”
蘇秦笑笑,算是回答。里正將他讓至客堂,早有婢女沏好茶水,放於几上。
里正讓過茶水,笑道:“昨兒你阿爹來,將少爺的事細細說了。常言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二少爺,你能回頭,莫說你的阿爹歡喜,就是我這個當里正的,也是打心裡高興。這不,你阿爹要換田契,劉某二話沒說,當即備下車馬,隨他前去司農府,眨眼工夫就辦妥了。蘇秦哪,你只管好好種地,劉某向你阿爹承諾過了,只要你的地種得好,劉某定在司農大人面前保薦你,只要司農大人高興,沒準兒你能覲見天子呢!”
蘇秦微微一笑:“請問里正,像我家這樣的田產,一畝可值多少金子?”
里正大是驚訝:“嗬,剛一分家,這就想着置地了。哈哈哈哈,有志氣!”眼珠兒一轉,“二少爺,跟你實說吧,你家的地是上等好地,值錢着呢。你要想購置,真得花些金子!”
蘇秦又是一笑:“得花多少金子?”
里正垂頭思忖一時,擡頭道:“這麼說吧,置田產的事,沒有定準,有旱田,有水田,有桑園,還有林子,地不同,價值也不同。似你家的地,得看地塊,具體值多少,劉某真也說不大準。”
蘇秦從袖中摸出自己那份田契,擺在几上:“像這上面的呢?”
里正細細一看,讚道:“嗯,二少爺,劉某賀你了。不瞞你說,你家這一井地,就數你分的地好,上水頭不說,地力也肥,好地呀!”
蘇秦斂住笑,目光直逼里正:“里正大人,我問的是,它值多少金子?”
里正怔了下,因吃不準蘇秦用意何在,只好賠笑道:“是是是,我得細看一下才是,”拿過田契,端詳一番,“這麼說吧,旱田一畝三金,水田一畝四金,這桑田嘛,一畝少說也得二金!”
蘇秦點頭道:“里正大人,謝你估值了。在下此來,是有一事煩請大人。”
里正笑道:“這個好說,劉某既然做了這個里正,理當爲大家跑腿!”
蘇秦指着田契:“這是在下昨日分得的二十畝田產,除去五畝桑田之外,另有十畝旱田、五畝水田,照大人所說,當值五十金。在下因是急賣,只求四十金,煩請里正大人爲在下尋個買主。”
“二少爺,”里正大吃一驚,“這……如何使得?”
蘇秦笑道:“怎麼,里正大人爲難麼?”
里正看看蘇秦,又看看田契,故意皺下眉頭,長嘆一聲:“唉,別的倒是沒啥,只你阿爹那裡,我不好交待。”
蘇秦拱手道:“就請里正大人暫時保密,莫要告訴阿大。”
“好吧,劉某幫你這個忙。敢問二少爺何時用錢?”
“越快越好!”
里正低頭思忖有頃,再次擡頭:“這麼多錢,二少爺又這麼惶急,叫劉某哪裡去尋買主?”
蘇秦想了一想:“依里正大人之意,該如何纔是?”
里正又想一時,笑道:“這樣吧,二少爺若是急於用錢,這點田產暫且寄放劉某這裡。無論何時,二少爺若是回心轉意,只需將本息還予劉某,十五畝良田仍是二少爺的!”
“金子呢?”
里正輕嘆一聲:“這些年收成不好,劉某家中也不寬餘,二少爺要是急用,劉某隻能臨時湊出三十金。”
“三十金就三十金!”
里正心中竊喜,起身走進內室,不一會兒,拿出三十金擺在几上:“二少爺點好,這是三十金,你寫個收據。這是兩個新田契,一個十五畝,押在劉某名下,另一個是五畝桑田,你也簽好,畫押,待會兒劉某到司農大人府上加過印璽,就算成了。五畝桑田的田契,劉某自會使人給你送去。”
蘇秦寫好收據,在兩塊田契上簽字畫押,收起金子,揖道:“在下謝過里正了!五畝桑田的田契加過印璽之後,還請里正暫時收存,一個月後,煩請里正直接交付在下長兄蘇厲,向他說明因由。”
里正還過一禮,點頭道:“這個好說,劉某聽公子的。”
蘇秦走出里正家,指使阿黑回去,自己徑投洛陽,來到號稱“王城第一剪”的那家鋪子。看到又是蘇秦,那夥計坐在櫃檯後面,連身子也不欠,淡淡說道:“客官大人不會是來訂製那套士子服的吧?”
蘇秦斜他一眼,從袖中摸出八塊金子,“啪”的一聲擲在地板上:“這是八金,十日之後,我自來取!”言訖,轉過身子,大踏步走去。
那夥計眼睛大睜,正在那兒發愣,簾子掀動,掌櫃急步躥出,朝夥計大聲罵道:“你個瞎眼狼,差點誤我大生意!還不快請客官回來,不量尺寸,如何做衣?”
夥計猛醒過來,拿上皮捲尺,一溜煙兒追出店鋪,見蘇秦已經走遠,急追一陣,大聲叫道:“客官留步!”
蘇秦站住,冷冷問道:“怎麼,金子不夠嗎?”
夥計“撲通”一聲跪於地上:“夠夠夠,小人是來爲客官度量尺寸的!”口中說着,兩手已飛快地爲蘇秦上下度量。
正在此時,遠處飄來一陣極盡優美、悽婉的琴聲,如同仙樂似的。
蘇秦陡然心動,側耳聆聽,兩腿不由自主地循聲而去。那夥計不敢硬攔,竟是站直身子,小跑步跟在身後,在他的肩上最後比量幾下,長出一口氣,躬身打揖道:“客官慢走!”
蘇秦聽若未聞,循聲尋去。走有將近一里,蘇秦方在王城的硃紅城牆外面,看到老琴師兩眼緊閉,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倚樹而坐,忘情地彈奏。琴師前面擺着一隻殘破的飯碗,碗裡有兩塊銅幣,碗邊地上也有一塊,顯然是路人丟下時彈出來的。
陣陣朔風吹過,捲起地上的枯葉,發出沙沙聲響。琴師穿得甚是單薄,可說是衣衫襤褸,形如乞丐。此處甚是偏僻,幾乎沒有行人,那幾塊銅幣,必也是聞聲而來者施捨的。
蘇秦屏住呼吸,在距琴師幾步遠處站下。琴師毫無感覺,十根幾近乾裂的手指不無靈巧地撥動琴絃。琴聲時而高亢,時而悽楚,如泣如訴,如悼如惋。
蘇秦靜靜地站在那兒,微閉雙眼,用心聆聽。聽有一時,蘇秦竟是呆了,淚花從他的眼角里流出,滾落在地上。蘇秦走前幾步,在老人面前緩緩跪下,叩拜於地。
兩行老淚從琴師的眼裡流出,琴聲止住。
蘇秦三拜,泣道:“晚生蘇秦叩見先生!”
琴師睜開眼睛:“蘇士子免禮!”
蘇秦再拜道:“先生之琴出神入化,蘇秦今日聽到了真正的音樂!”
琴師目視蘇秦,緩緩點頭:“老朽亂彈,能得蘇士子賞識,於願足矣!蘇士子可有閒暇,至老朽寒舍一敘否?”
蘇秦再拜道:“晚生就是求訪先生來的!”上前一步,扶起先生,收拾好他的碗、錢和琴具,攙扶着他,沿宮牆外面的碎石路緩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