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有一時,龐涓開始悟出輸在何處了。在打入中盤時,有幾手自己下得實在拙劣。其實,他有機會做活的,孫臏接連下出幾步緩手,似是對他有所避讓,有意讓他做活,但他卻是爭勇鬥狠,一次次放棄機會,終至全盤皆輸。回頭再想,即使中間他拼全力做活,前邊費盡辛苦建立起來的邊角亦受重創,得失很難估算,孫臏在午時預言此局“勝負難說”,當指此事。品有一時,龐涓唏噓再三,後悔不該打入中腹,同時不得不對孫臏的棋藝大加歎服。
龐涓閉目沉思,有頃,忽又想起什麼,起身走至書架上,搬出一隻盒子,打開層層錦繡,取出他在山中親手抄錄的《吳子》,回身再度坐下,將棋枰輕輕推向几案一端,再將《吳子》小心翼翼地擺在另一端,兩眼癡癡地望着几案,陰沉的目光一會兒落在棋局上,一會兒落在《吳子》上。
愣神有頃,龐涓突然擡手,用力摑在棋局和竹簡上。棋局、竹簡“啪”的一聲散落於地,黑白棋子四處滾落。
龐涓猛地起身,雙眉緊皺,面色陰狠,在廳中來回踱步。
龐涓停住腳步,心中恨道:“嗯,好棋,的確是局好棋!孫兄綿裡藏針,表面上溫和謙恭,暗中卻伏殺機。現在想來,自一開始,我就中他套了!”
龐涓在廳中又走幾個來回,回身坐下,閉目又是一番冥思,而後猛然睜眼,將拳頭“咚”一聲擂在几上,臉上越發震怒:“是的,中他套了!他的溫文爾雅,全是裝出來的。他懂作不懂,知作不知,處處示弱,處處不爭,卻又處處不弱,處處相爭。他這詭計,不但騙過了我,也騙過了先生,騙過了師姐,騙過了大師兄、蘇秦和張儀,更不說在這大梁了!”
說到此處,龐涓的目光落在竹簡上,伸手揀拾回來,捧在手中細翻幾下,長嘆一聲:“唉,今日之所以技不如人,盡在這幾片竹簡!《吳起兵法》四十八篇,我費盡心機,方纔弄到六篇,不過是八分之一!此人倒好,打死一隻老鼠,竟然到手天下第一兵書!我敢打賭,若無《孫子兵法》在胸,量他肚中那點貨色,何能勝我?”
龐涓越想越氣,朝几案上再擂一拳:“再觀此人,做人不成,做事也無道理!我一向視他爲兄,對他恭敬有加,他卻處處以師兄自居,定要壓我一頭!壓就壓了,他偏又做出無辜的樣子,說出虛僞的言辭,着實讓人氣惱!”
龐涓忽又起身,在廳中又踱幾個來回,暗自忖道:“這還不是更可惱之處!我嘔心瀝血,歷盡辛苦,才使大魏轉危爲安,屹立中原。此人倒好,我前腳栽樹,他跟來摘桃。下山兩年,不費吹灰之力,我所擁有的,他非但盡得,且又處處佔我上風。我爲大將軍,他來監軍。我封武安君,觀眼下情勢,封君於他只是早晚之事。我四方奔波,日夜操演軍馬,他在這兒開心賞梅,談情說愛。我娶瑞蓮,他竟要去娶瑞梅。瑞蓮不過是妃嬪所生,瑞梅卻是夫人嫡生。瑞蓮胞兄公子卬已如落水之狗,瑞梅胞兄卻貴爲太子殿下,一朝山陵崩,就是未來魏主!”頓住步子,眉頭緊皺,“殿下與我,向來話不投機。還有朱威,更是可惡,處處事事與我作對。此人倒好,剛到魏國,就與這二人打得火熱,獨把我這個‘賢弟’視作外人!惠相國本在幫我,可自此人來後,也似換了個人,這些日來刻意與我疏遠……”
忖至此處,龐涓冷汗直出,目露兇光,朝地上猛跺一腳:“孫兄哪孫兄,自你至魏之後,我這裡一忍再忍,一讓再讓,哪知你竟不識好歹,咄咄逼人,處處謀算,名爲蒼生社稷,實爲沽名釣譽,一心與我爭鋒!好吧,孫兄,你既爲兄不仁,就休怪在下爲弟不義了!”
龐涓臉上浮出一絲陰笑,回至幾前,並膝坐下,微閉雙目,正在冥思,龐蔥匆匆走進,方欲稟事,猛見地上一片狼藉,又見龐涓臉色黑沉,雙眉冷凝,心頭一凜,急忙止住步子,轉身就要退出,龐涓叫道:“是蔥弟嗎?”
龐蔥只好趨身上前:“大哥,這——”
龐涓睜開眼睛,指着地上散落的棋局:“將這殘局收拾一下!”
龐蔥蹲下來收拾殘局,心中卻在打鼓。龐涓看在眼裡,苦笑一下,解釋道:“今日大哥弈一妙局,回來覆盤,竟是記不清了。大哥一時氣惱,將這棋局推了!”
眨眼間,龐蔥已將棋局收好,在龐涓前面坐下,試探着問道:“大哥是與何人對局了?”
“在這魏國,除去孫兄,還能有誰配與大哥過招?”
龐蔥略略一想:“難道是大哥輸給孫將軍了?”
龐涓沉重地點頭。
龐蔥撲哧一笑:“大哥莫要難過,既是輸給孫將軍,小弟這就請他過來,讓大哥贏他一局也就是了!”
“唉,”龐涓輕嘆一聲,連連搖頭,“蔥弟有所不知,人生妙局只在一弈,若是再弈,就無情趣了!”略頓一頓,“再說,即使再弈,大哥怕也勝不過他!”
龐蔥眼珠兒連轉幾下:“看大哥這樣,是一定要贏他?”
龐涓苦笑一聲:“在鬼谷之時,大哥從未輸予他,只此幾年,一切竟是變了。好了,不說這個,蔥弟,你匆匆而來,可有大事?”
“青牛將軍使人送信來,想是有重大軍情,小弟不敢耽擱,急來稟報!”
“哦?”龐涓打個驚愣,“信在何處?”
龐蔥從袖中摸出一片竹簡,呈予龐涓。
龐涓匆匆看過,眉頭略皺,凝思有頃,對龐蔥道:“備車!”
龐涓驅車剛出南門,遠遠望見一行二十幾乘車馬轔轔而來,旗號上打的是“秦”“樗裡”等字。龐涓只有一車,按照禮節,將車讓於道旁,冷眼旁觀秦國的車乘。龐涓沒打旗號,又是孤車,因而樗裡疾並不知路邊之車竟是龐涓的,徑自揚長而去。
待秦使車馬完全通過,龐涓繼續驅車前行,不消一個時辰,就已來到逢澤的中軍大帳。早有參將上前,將龐涓迎入。
龐涓在大帳中徐徐坐下,二話沒說,陰着臉對候立於側的參將道:“喚左軍司庫進帳!”
不一會兒,左軍司庫苟仔誠惶誠恐地走進大帳,跪下叩道:“左軍司庫苟仔聽令!”
龐涓朝參軍努了下嘴,參軍會意,退出帳外。
龐涓掃一眼苟仔,微微一笑:“苟仔,本將待你如何?”
苟仔叩道:“大將軍待苟仔恩重如山!苟仔原爲一介武夫,若無大將軍提拔,苟仔不過是個軍前走卒!”
“是的,”龐涓點頭,“你在黃池戰中,斬十二首,朝歌戰中,斬九首,身負兩傷,本將念你作戰勇敢,升你軍尉。去年與楚戰於陘山,你身先士卒,勇奪楚人糧庫,斬十四首,再立戰功。本將論功行賞,升你司庫,讓你掌管左軍庫糧,論職銜已是偏將。”
“大將軍提攜大恩,苟仔念念不忘!”苟仔再次頓首。
“好吧!”龐涓緩緩說道,“你就如實告訴本將,你是如何做到念念不忘的?”
苟仔聽出話音不對,急忙叩首:“末……末將……”
“哼!”龐涓爆出一聲冷笑,話鋒一轉,“大丈夫敢作敢當,自己做的事,自己說吧,何必在此吞吞吐吐?”
苟仔佯作一怔:“苟仔愚癡,不知大將軍叫苟……苟仔說……說什麼?”
“看來,不見棺材你是不肯掉淚呀!”龐涓從袖中摸出一封書函,啪的一聲甩在几案上,“苟仔,這下該說了吧,幾個月來,你共剋扣多少軍餉?”
看到那個信函,苟仔頓時臉色慘白,連連叩首:“苟……苟仔知罪,苟仔一時糊塗,共剋扣軍糧三百五十一石,馬草一百二十三車,得一十八金!”
聽聞此言,龐涓怒從心起,震幾罵道:“你個敗家子,這些糧草少說也值五十金,你卻只賣十八金,即使做生意,也是虧大了!說,十八金都作何用了?”
苟仔渾身打顫:“賭……賭了……”
“賭了?”龐涓愈加震怒,指着他的鼻子罵道,“本將爲了三軍糧草,不知發過多少愁苦,恨不得連家底都搬到庫中,好不容易弄來這些糧草,你卻拿去賭了!本將問你,依照大魏律令,剋扣軍糧一石、馬草一車者,該當何罪?”
苟仔叩首如搗蒜:“大將軍饒命,苟仔再也不敢了!”
龐涓提高聲音:“本將問你該當何罪?”
“該……該……該處斬……斬刑!”
“知道就好!”龐涓冷笑一聲,“念你戰功累累,本將賞你一個全屍,改作絞刑。說吧,你有什麼需要交待?”
苟仔拼命叩首,額頭出血,泣道:“大將軍,苟仔真……真的不敢了,苟仔求大將軍饒……饒苟仔一條狗命!”
“本將聽說,”龐涓緩緩說道,“你剛娶新婦,家中還有一個老母。”
“大將軍——”苟仔泣不成聲。
龐涓起身,在帳中踱有幾個來回,重重地嘆出一聲:“唉,你作戰勇敢,是個人才。本將愛才,可以饒你不死。只是——你不能再做司庫了!”
苟仔再三磕頭:“大將軍活命之恩,苟仔必以狗命相報!”
“知恩就好!”
щщщ _Tтkā n _℃ O
“大將軍——”苟仔泣下如雨,“要苟仔做什麼,您就直說吧!苟仔即使做牛做馬,赴湯蹈火,斷無一句怨言!”
“不過——”龐涓並不睬他,伸手拿起几案上的信函,擺弄幾下,“這事兒眼下也是鬧大了,你犯下的是死罪,本將雖要救你,對三軍也不能沒有交待。趁本將未及追查,你馬上潛逃,先潛至本將府中,隱姓埋名,萬不可露面。本將見你逃走,自領一個治軍不嚴之罪,替你還上虧空的糧草,擋過眼前這一陣再說。至於今後之事,你可躲在本將府中,一來暫避風頭,二來也可幫本將做些小事。”
“大將軍——”苟仔五體投地,泣不成聲。
龐涓提筆寫下一函,交給苟仔:“到本府之後,你將這個交予家宰,他會妥善安置你的食宿。”
“小人領命!”
秦使一行趕至驛館,稍稍安頓下來,樗裡疾按照邦交程式,帶好名帖趕至上卿府,求見朱威。
聞秦使至,朱威出門相迎,與樗裡疾見過禮,引他步入客廳,分賓主坐下。
樗裡疾拱手道:“秦使樗裡疾啓稟上卿大人,魏、秦兩國一衣帶水,脣齒相依,早在春秋年間即有秦晉之好。數十年來,魏、秦有所摩擦,皆因河西之爭。爭來爭去,魏也好,秦也罷,誰也未能得到好處,唯留教訓深深。這個教訓就是,和則兩興,爭則兩傷。秦公有意與大魏陛下結盟睦鄰,溝通函崤、臨晉等處邊關,促進流通,互惠互利。秦公爲此特使在下出使貴邦,轉呈溝通善意。”略頓一頓,從袖中掏出國書,雙手呈上,“此爲秦公手書,萬望上卿大人轉呈陛下御覽!”
朱威雙手接過,置於几上,拱手道:“秦公美意,在下已經知悉。上大夫可在大梁稍待數日,待在下奏過陛下,再行回覆。”
樗裡疾拱手道:“謝上卿大人!”緩緩起身,“上卿大人公務繁忙,在下不打擾了,在下告辭!”
朱威送至門口,拱手道:“上大夫慢走!”
翌日是大朝。
散朝之後,龐涓候上孫臏,邀他前往軍營巡查。
孫臏與龐涓驅車徑至逢澤軍帳,龐涓引他巡查過幾處演兵情況,於後晌申時回至中軍大帳。剛在帳前坐下,有侍從端上兩碗羹湯。二人正自啜飲,參將急進,將一封密函呈予龐涓。龐涓看過,放下湯碗,抿一下嘴巴,笑對孫臏道:“孫兄,楚國這場好戲,看來就要演到了。”
“哦!”孫臏亦放下碗,“探報怎麼說?”
龐涓將密函遞予孫臏,孫臏看過,凝眉正欲思考,龐涓笑道:“孫兄,請這兒來!”
龐涓引孫臏走至大沙盤前,手拿短棒,指着雲夢澤邊的一大片地域:“孫兄請看,這兒是溳水,這兒是漢水,這兒是滄浪水,向南是茫茫一片的雲夢澤,這兒向北,是崇山峻嶺,越人舟、陸二十萬大軍被困在這方圓數百里之內,欲進不得,欲退不能。此番楚人倒是突然學乖了,既不進攻,也不逼迫,只將越人困在那兒。”指向夏口,“孫兄再看,這兒是夏口,楚人在江水下面打入深樁,結以網繩,又扎數裡水寨,更有數萬楚軍持火弩利矢,嚴陣以待,越人上千艘船隻全被鎖在夏口之上,根本突不過去,只好終日遊蕩在漢水裡。船上運載的糧草早已食盡,許多船隻欲從雲夢澤入滄浪水,卻又陷進淤泥裡,整個成了死船。再說這岸上,方圓數百里內,楚民盡撤,莫說是糧草,即使一隻活雞也未留下。不過,越人雖斷糧草,卻會捉魚,因而片刻不離雲夢澤邊,一日三餐,全賴澤中的魚蝦、泥螺、水草、蓮藕等物,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了。”
“嗯,”孫臏點頭,“賢弟所言甚是。”
“唉。”龐涓望着沙盤,籲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嘆。
孫臏聽出這聲長嘆別有意味,擡頭問道:“賢弟何以長嘆?”
“唉,”龐涓又嘆一聲,“無疆所犯之錯與愚弟所犯之錯一般無二,豈不可嘆?”
孫臏笑問:“無疆之錯,與賢弟何干?”
“記得前日之棋乎?”龐涓擡頭望向孫臏,“孫兄已成大勢,愚弟卻是不自量力,不顧孫兄勸阻,孤意涉險,深入孫兄腹地,結果是滿盤皆輸。今觀無疆,同病相憐,能無悲夫?”
孫臏點頭,由衷讚道:“賢弟能出此嘆,臏心甚慰。孫武子曰,‘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無疆不知,當有此敗。”
聞聽此言,龐涓心中一動:“說起孫武子,愚弟想起一事。孫兄有幸得讀《孫子兵法》,精進神速,實令愚弟望塵莫及。愚弟敢問孫兄,何時得空,亦將《孫子兵法》講予涓聽。”
“賢弟,”孫臏沉思有頃,緩緩說道,“先生有言,‘書爲死,用爲活。’《孫子兵法》是本好書,但其精要,不在其文,而在其道。僅看詞句,縱使全背下來,亦無用處。”
龐涓臉色一沉,嘿然笑出一聲:“孫兄不教也就罷了,何必多言?”
“這——”孫臏略怔一下,“賢弟實意要讀,倒也不難。待臏空閒之時,將之背誦下來,抄作一冊,送予賢弟就是。”
龐涓轉臉一笑,揖道:“但願孫兄不失此言!”
“賢弟難道信不過臏嗎?”
“當然信了!”龐涓哈哈大笑幾聲,攜孫臏之手踅回几案前,分別坐下,兩眼凝視孫臏,緩緩說道,“孫兄,愚弟一直在外奔波,很少過問孫兄之事,這些日來,不知孫兄過得可好?”
“臏過得甚好,謝賢弟掛念。”
“細算起來,孫兄離開衛地,已近七年了!”
“是啊,六年多了!”孫臏籲出一聲長嘆。
“聽孫兄這聲長嘆,別是想起什麼人了?”龐涓笑問。
“不瞞賢弟,”孫臏苦笑一聲,“在這世上,除去先生、大師兄、蟬兒、蘇秦、張儀,再就是賢弟你,臏實已無人可想了。”
“孫兄在衛地別無親人了?”
孫臏輕輕搖頭。
“愚弟當年下山時,曾聽孫兄言及一人,要愚弟遇到難處時可去尋他。聽孫兄語氣,想是與那人關係甚篤了。”
“賢弟說的是楚丘守丞慄平慄將軍。慄將軍與先父是至交,臏對他甚是敬重。慄將軍本爲帝丘守丞,那年抗魏,衛公將他調往楚丘,後來一直是楚丘守丞。”
“對對對,是慄將軍。”龐涓附和道,“不過,愚弟得知,此人在衛甚不得志。”
“哦?”孫臏一怔,“此是爲何?”
“衛公被陛下貶爵一級,近又割去平陽,氣病交加,不久前駕崩,諡號成侯。衛國太師輔政,以神諭之名廢去太子姬憲,立公子姬韋,姬憲及其他諸公子紛至列國避禍,慄將軍等老臣不服,亦受太師排擠。”
孫臏點點頭,輕嘆一聲:“唉,看這光景,衛國氣數似是盡了。”
“慄將軍既是令尊摯友,孫兄當以長輩事之,”龐涓眼望孫臏,“眼下正值用人之際,慄將軍在列國也是將才,以愚弟愚見,孫兄可使人迎他至此,同事陛下,一可共成大業,二可成全孝心。”
孫臏垂淚道:“謝賢弟掛念!只是賢弟有所不知,慄將軍本性剛烈,一朝事衛,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斷不會離棄舊主。不瞞賢弟,正因如此,臏自至魏邦,一直未曾捎書予他,恐他勸我棄魏。”
“哦?”龐涓眼睛圓睜,“慄將軍難道會勸孫兄棄魏至衛?”
“非也!”孫臏搖頭道,“臏本爲齊人,世受齊恩,在齊仍有家廟。慄將軍早聽先父講及此事,曾勸先父棄衛事齊。鑑於衛公甚是器重先祖父,先祖父爲義所動,不肯離衛,先父以孝爲重,亦不忍辭衛,致使孫氏一門爲衛盡忠。在下臨別時,前往告別慄將軍,將軍勸臏說,衛國勢小,難成大事,一旦學有所成,要臏不可回衛,最好是葉落歸根,爲故土效力。”
“孫兄在齊仍有家廟,敢問今在何地?”
“就在甄城,離此不遠。當年在衛時,臏聽先祖父說,齊公甚想讓先祖父回齊,因而一直爲孫門保留家廟。孫門在齊也算世家,人丁旺盛,今日剩臏一人,流離失所,竟連一點犧牲也不能供奉!”話及此處,孫臏再度垂淚。
龐涓亦抹淚道:“你我既已結義,孫兄家事,當是愚弟家事。人生在世,以孝爲大。孫兄若是思念故土,愚弟這就奏請陛下,恩准孫兄回甄城一趟,尋到家廟,祭拜列祖列宗。俟孫兄了此心願,也就了無牽掛,一心可爲陛下盡忠了。”
“謝賢弟關照!”孫臏拱手揖道,“只是臏若回齊,一則舉目無親,二則兩手空空,並無任何建樹,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
“此言差矣!”龐涓勸道,“功業與孝心完全是兩碼子事。若照孫兄之說,尋常百姓沒有功業,豈不是無法祭祀了?再說,孫兄此番伐楚建功,在魏更是高位顯爵,陛下也甚器重,難道這些還不夠嗎?”
“賢弟所言也是。只是——”孫臏沉思有頃,“眼下正值冬訓,事務繁忙,回鄉祭祖一事,臏實張不開口。”
“這個好辦!”龐涓笑道,“孫兄但有此心,餘下之事交予愚弟好了!”
“不擾賢弟了,”孫臏抱拳謝道,“只待忙過眼前這陣兒,臏即乞請陛下恩准,趕在清明之前回甄祭拜。若是時間寬餘,臏還想回衛一趟,將先祖父、先父、仲叔一家的屍骨一併移葬,讓親人魂歸故土。”
“如此甚好,”龐涓回揖道,“待來年清明,愚弟得空,也陪孫兄一道回鄉祭祖。”
孫臏再次拱手:“賢弟乃百忙之身,臏這私事——”
“孫兄說哪兒話?”龐涓打斷他道,“事莫大於宗祠。愚弟既與孫兄結義,孫兄先人亦即愚弟先人。先人魂歸故里,愚弟豈有不去之理?”
“賢弟——”孫臏眼中溼熱,聲音多少有些哽咽。
“孫兄,不說這個了!”龐涓呵呵一笑,抱出一疊竹簡,一堆兒擺在几案上,“這些是各城邑集中冬訓的奏報,愚弟愛忙粗活,這些細事就請孫兄代勞了。哪些做法不妥,孫兄只管批在上面。待孫兄閱過,愚弟只看批文就是了。”
“這本是臏該做之事,賢弟不必客氣。”孫臏收起奏報,別過龐涓,驅車回城。
一到府上,孫臏即閉門謝客,一心一意地審閱各地軍演奏報,時而凝眉苦思,提筆寫在奏報上。
翌日黃昏時分,孫臏批完全部奏報,正欲出門活動一下腿骨,家宰進來稟道:“主公,有人到訪!”
“哦,”孫臏問道,“何人來訪?”
“是個陌生人。奴才問他,他說是主公的一個故人。”
“故人?”孫臏略略一怔,“快請!”
不一會兒,家宰領着一身衛人打扮的苟仔走入書房,孫臏迎住,將他上下打量,正欲問話,苟仔先道:“先生可是孫將軍?”
孫臏點頭:“正是。”
苟仔撲通一聲跪於地上:“小人總算尋到將軍了!”
孫臏更是驚愣:“壯士——”
苟仔稟道:“回將軍的話,小人名喚劉清,楚丘人,前年投軍,眼下是慄將軍帳前侍衛。慄將軍聽聞將軍在魏,左等右等,一直未得將軍實信,甚是思念,親寫書信一封,託小人捎來。小人從未出過遠門,來到大梁,七詢八問,方纔尋到將軍。”從袖中摸出一封密函,雙手呈上,“此爲慄將軍書信,請將軍查驗!”
“壯士請起,”孫臏接過書信,親手扶起苟仔,感慨道,“這些年來,臏也一直思念慄將軍。自先父過世,家人罹難,臏在衛地再無親人了,唯有慄將軍,臏早晚記掛。昨日在大帳,臏還與龐將軍議及此事,說是來年清明回鄉祭祖,而後即去望他,不想慄將軍倒是先來信了。”
孫臏說着話,手已將信打開,見上面寫道:
孫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