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不敢……”跪在地上的人一顆腦袋幾乎伏到了地上。
雲甄夫人笑了,“不敢?你還有什麼不敢的。”她攥住了一角帳子,在指間用力揉搓兩下又倏地鬆開,掀了被子起身,居高臨下地站在他跟前冷笑道:“罷,自己滾吧。”
只捱了一巴掌就了這事,俯首跪着的年輕人聞言如蒙大赦,當下磕頭賠罪退了下去。
簾子一晃,白衣身影便消失在了衆人視線中。但立在雲甄夫人眼前的,還有一羣人。因了方纔她陡然發作的怒氣,誰也不敢出聲,皆只安靜站着不動。雲甄夫人站在牀邊,披着外衣往人羣望去。她的視線冷銳如利刃一般,看得人禁不住就要瑟縮起來,但當她的視線落在玉寅身上時,卻突然變了變。
點漆黑眸中的寒光變得溫和了兩分。
然而這些微的溫和暖意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轉瞬就被大片悵然遮去。
婦人保養得宜的年輕面孔上露出了鮮少被人看到的踟躕。
再年輕俊美的少年郎,她都早已見慣。就像若生說的一樣,這天下間的人左不過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生得再好也斷不會長出三隻眼來。因此看得多了,看誰都無甚區別。
可她瞧上的每一個人,都有令她覺得熟悉的地方。
多年來,她每逢遇見覺得眼熟的,不論是眉眼也好,鼻子嘴巴也罷,甚至於身形笑容,但凡有一星相像的,就忍不住要多看兩眼。但縱使天下間生得相像的人這般多,卻也再沒有第二人了。
眼前的玉寅,卻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都更像她記憶中的人。
只不過,更年輕些,瞧着氣質也更溫些。
雲甄夫人一時間看得目不轉睛,千頭萬緒紛紛而至,攪得她心神不寧,索性閉上了眼睛。
良久,她長出了一口氣,後退一步在牀沿坐定,擺擺手心不在焉地吩咐道:“都下去吧,不必伺候了。”
已是掌燈時分,她原要起身用晚膳,這會憶及往事陡然便沒了胃口,索性又睡了回去。
千重園裡她是主子,她說怎麼辦便怎麼辦。少年們依言退下,很快內室裡便又重新寂靜了下來,只偶爾傳來兩聲燈芯“噼啪”炸開的聲響。
出了上房的白衣少年們,在夜幕下三三兩兩四散而去。天還冷,他們穿得卻已十分單薄。夜風一吹,便有人喊起了冷,疾步走回房中,就着火盆子裡傳來的融融暖意深吸了兩口氣,這纔算是覺得自己活過來了。
有人倚在窗邊提起茶壺給自己沏了一盞,就着漸漸瀰漫的熱氣壓低了聲音道:“夫人可有許久不曾像今日這般動過怒了。”
雲甄夫人喜怒無常,但年紀日長後已很少大動肝火。往常不悅了,也多半隻是冷着臉斥上兩聲,動手打人卻是罕見。畢竟即便她真要嚴懲哪一個,也輪不上她自己親自動手。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就都沉默了下去。
須臾,有人道:“你們說,夫人是爲了那身衣裳不高興,還是真爲了太素哥哥自作主張不高興?”
“嗤,你也不是頭一日進千重園了,怎會連這麼點事也看不明白。”
“你看明白了?那你倒是說說!”
“得,這還用說?顯見得就是爲的那個玉寅呀。”
“……”
聽到這,原本沉默着的人也都忍不住了,三言兩語插上了嘴。左右不管是捱了一耳光的太素,還是玉寅兄弟幾個,都不在這間屋子裡,放開了說也不怕叫人聽了去。
說着說着,便有人“咦”了聲,說起一件奇怪的事來。
“雖說那幾個都纔剛來沒幾日,可那個玉寅都被安置去太字輩的好院子住了,也不見夫人召了人值夜,這到底是得了夫人歡心不曾?”
疑問在衆人心間滋生着,卻沒有人能說得出個所以然來。
夜色漸濃,月上梢頭。
桌上的茶涼了,屋子裡的說話聲也淡了。
二房木犀苑裡,氣氛卻纔剛剛熱了起來。
若生在上房陪着連二爺用了晚飯纔回的自己的院子,進門後便讓綠蕉去取了名冊來。木犀苑裡的人不多,卻也不少,往常若生不管事,下頭的人都被縱得不成樣子,紅櫻也沒少耀武揚威,真要細細講究起來,根本就是一團亂。
冊子到了手裡,若生翻了兩頁仔細看了,名字有幾個倒還有些印象,可想要同人對上號,卻是怎麼想都想不出究竟哪個是哪個。
皺着眉想了片刻,她合上冊子嘆了口氣。
管家這事上,有沒有天份她不知,但她前世沒有用心學過,可算得上是一竅不通,而今也照舊什麼都不懂。
連家還好好的時候,她沒在上頭花過心思。連家倒了後,她連想要花心思去學的機會也無,以至於眼下看着名冊有心無力,不知從何整頓起。感慨着,她便想起了朱氏來,至少如今她重新有了機會。
只要肯花工夫去學,總會學會的。
這樣想着,若生蹙着的眉頭就舒展了開去。
她重新翻開了冊子,先將上頭的人過了一遍。
看到一半,綠蕉從外頭進來,稟道:“姑娘,紅櫻回來了。”
“是嗎?”她神色如常,鎮定自若地將名冊合上擱在一旁,說道,“讓她進來說話。”
紅櫻能說會道,慣會同人打交道,孃老子就是連家的家生子,祖輩們就跟着連家過活,從運河邊上一直跟到了運河盡頭的京都,在府裡的人脈,遠不是綠蕉這樣的能比。故而讓她去打聽消息,只要真下了力氣的,這會也的確該有回話了。
綠蕉應了“是”,轉身去將人放了進來。
若生同白日裡一樣,吩咐綠蕉搬了條繡凳來讓紅櫻坐下,這才徐徐問道:“怎麼樣了?”
“奴婢只打聽到了一點零碎。”紅櫻輕聲說着,嘴邊卻掛上了笑。
若生看得分明,也不揭穿她,只道:“哦?都有什麼?”
“人是夫人從晉州帶回來的。”
若生睨她一眼,漫不經心地點頭:“我知道。”
紅櫻抿着嘴笑,繼續說:“聽說新來的那幾個,都是林家的家奴。”
“哪個林家?”若生挑起一道眉,低聲問道。
紅櫻笑的得意,“就是四太太的孃家。”
若生聞言,驀地一怔,有些神思恍惚起來。紅櫻沒注意,還在說:“不過倒也不是本家的,是林家在晉州別院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