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得嬌俏,但此刻發着火,橫眉冷豎,半分溫柔也無,語氣也是一字字愈發冷硬下去,端的一副恨不得拿話將崔媽媽當頭砸死了纔好。
伴隨着斥責的話語,牛嫂子的手揚起又落下,因未得她的吩咐,只管狠狠往崔媽媽面上摑去不敢停歇。只片刻,牛嫂子的掌心也成了紅通通一片,開始火辣辣的疼起來。
崔媽媽“哎喲哎喲”慘叫着,跪在地上的身子漸漸不穩,“嘭”一聲摔在了一旁,頂着兩頰上腫得高高的五指紅痕哭着討饒:“太太,奴婢當真是冤呢……”
四太太文聞言,原本已熄了些的怒氣登時又似燎原大火般熊熊燃燒了起來。
她擺擺手制止了牛嫂子的動作,讓人站到一旁後,霍然抓起手邊的茶盞擲了過去。茶水兜頭澆了崔媽媽一身,燙得她立即伏下身去,渾身顫慄起來。四太太冷眼看着,拿帕子拭去方纔濺到自己手背上的兩滴茶湯,咬牙切齒地道:“你還有臉喊冤?”
“你要是冤,那我豈不是都要冤得六月飛霜了?”
“二房那一大一小原就不是什麼好出息的,一個傻一個狂,可闔府上下哪個不知那對父女在千重園裡最得臉,你偏上趕着找麻煩,是活膩味了還是怎的?”
四太太一口氣說了兩句,越說越覺得心裡堵得慌,又見崔媽媽衣衫溼漉,一張臉又紅又腫,頭髮上還掛着幾片蜷曲的茶葉,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連話也懶得再說,只讓牛嫂子趕緊將人拖下去,省得叫她看見。
崔媽媽兩耳嗡嗡作響,隱約聽見她如是吩咐牛嫂子,當下顫抖起來。
方纔來人說四太太要尋她問話,進門就又讓人掌了嘴,她雖又驚又怕,但到底還想着等過會四太太氣淡了,還能有機會申辯,可眼下這話也不問就要將她趕出去,豈不是大禍臨頭?
崔媽媽一頭霧水,只因爲木犀苑裡那位哭了一場發了脾氣,四太太怎會生這般大氣?
但輪不到她弄明白,牛嫂子已喊了人進來三兩下將她拖下去了。
一地狼藉亦飛快被人收拾乾淨。
四太太拄着下巴,閉着眼生着悶氣。
牛嫂子走近,輕聲勸道:“您同她置什麼氣。”言罷又道,“三姑娘往日同您雖不親近,可性子素來也不算壞,有一是一,也不會將這事牽扯到您頭上來。”
四太太聽完卻只閉着眼從鼻子裡發出個“哼”字音來。
又過片刻,她才啓脣道:“我顧慮她做什麼,我顧慮的是千重園裡那位。大姑奶奶平日裡最恨的就是旁人背後說道二房那幾個,而今這事叫她知道了,她如何能不惱?崔媽媽給我闖了大禍了!”
打狗看主人,擒賊也得先擒王。
崔媽媽是四房的人,是她手底下的,從崔媽媽嘴裡冒出來的話落在有心人耳裡那就等同於是從她嘴裡出來的。
如果不是主子放縱,哪個又敢胡亂說?
四太太皺着兩道眉,皺成了一個緊緊的川字。
牛嫂子嘴角翕翕,想了想還是說了:“但畢竟只是傳言罷了,崔媽媽興許並不曾說過那樣的話。”
“她說沒說過有什麼打緊!”四太太睜開了眼,“既傳開了,誰還會去深究!三嫂指不定這會正等着看我笑話呢!”她惱極,擡頭朝着窗子望了一眼,怒氣洶洶地道,“外頭怎麼這般吵?”
牛嫂子屏息聽去,並沒什麼大響動。
四太太卻捂着耳朵道:“趕緊去叫她們散了去!”
她不敢辯駁,匆匆應聲退了出去。打起簾子往廊下走去,只見幾個丫鬟在輕手輕腳地搬着廊下的幾盆花。開了春,這花也得挪挪地方,這事還是四太太先前吩咐的。牛嫂子站在那張望了兩眼,大步走過去讓人停下暫且不必搬了,又將人都趕得遠遠的。
走出兩步,裡頭有個平時同牛嫂子相熟交好的丫鬟壓低了聲音悄悄問:“崔媽媽做了什麼這麼讓太太動氣的事?”
牛嫂子瞪她一眼,“一個攪肚蛆腸的老虔婆而已,能做什麼,快住嘴吧!”
青衣丫鬟訕訕然噤了聲,避去了一旁不敢再多嘴。
牛嫂子這才又轉身往四太太跟前去。
然而千重園裡一直也沒個動靜,雲甄夫人亦始終不曾招了四太太去說話。四太太有些耐不住了,打發了人去打探,卻只聽聞雲甄夫人派了竇媽媽去二房送了回吃的,並沒有旁的動作。
四太太漸漸琢磨過來,這是雲甄夫人等着看她如何處置呢。
她就不禁躊躇起來。
沉思半響,她終是拿定了主意。
約莫半個時辰後,一張臉腫得油光發亮的崔媽媽接到了歸家養病的命令。她一把從小杌子上跳了起來,養病?她身強力健的,養什麼病?她這一出門,將來焉能還有機會回來?崔媽媽急得六神無主,轉頭又得了一句話,說是四太太憐她只有一個女兒,而今又患病在身,便賞她個恩典,將紅櫻配給二門上劉婆子家的小子。
二人年歲相仿,正是琴瑟和鳴的好對象。
崔媽媽聽完卻是直挺挺倒了下去。
劉婆子在府裡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她家的小子更因爲生來跛腳,一直呆在連家最偏僻的那個小田莊上。而且聽聞其人生得肥頭大耳,草包一個,怎麼也算不得良配!
崔媽媽這下子,可是真的病倒了。
是日傍晚,她便收拾了東西被人送出了二門,往自家去了。
她男人原也是在四房當差的,管着車馬,時常跟着主子在外走動也算有頭有臉,結果沒幾日也不知怎地弄壞了輛車,被貶去看門了。但門房上的活計,其實也是有流水進項的。
若生聽說後,還暗自笑話過四嬸平素瞧着是個炮仗脾氣一點就着,不曾想真到了關鍵時候也不含糊。
她先弄走了崔媽媽,又將紅櫻配了人,如果轉頭再將紅櫻的爹也可勁折騰,勢必引起底下動盪。
畢竟紅櫻一家在府裡多年,盤根錯節,同許多家都沾親帶故,不能一口氣全給收拾了。但這一回,四房仍舊是傷了元氣。四太太涼薄的名聲亦不脛而走,不多時就在僕婦中傳遍,從此往後想跟着她的人,難免多了些顧慮,輕易不敢掏心掏肺。
且崔媽媽又是四太太用慣的人,乍然缺了,暫時的混亂是必然的。
一步錯,步步錯。
四太太日漸手忙腳亂起來,然則她當時又不得不拿出個交代來,總不能爲個婆子誤了自己。
可找誰頂了崔媽媽的缺呢?她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底下的人,對連二爺卻是愈發敬着了,連帶着看到二太太朱氏的時候,也總是畢恭畢敬,笑容滿面的。
若生瞧見過兩回,心下已很滿意。
她順道思量起來,是不是該趁機尋個機會往四房安插些自己的人手。沒有空缺就沒有插手的餘地,而今有了缺,委實不該浪費。只可惜,她手頭根本沒有能用的人,連她自己房裡還缺着大片呢……
若生嚼着塊她爹硬塞過來的肉脯,暗暗嘆了口氣。
又過幾日,紅櫻出嫁了。
消息傳來時,她正靠在窗下翻書。顏先生的課,她曠了好些天,但她原就是有一日沒一日的跟着聽,不去顏先生指不定還高興。只是如今醒悟過來,人活着能多學些東西總是好的,沒準哪一天就都用上了,她便動了從頭好好學的念頭,是以回去上課之前先自個兒翻翻書吧。
然而翻了幾頁,字都認得,意思卻是大半看不懂……
可見她前世都光顧着玩去了。
若生汗顏不已,乾脆地將書一合,扭頭招呼了綠蕉進來,吩咐道:“開了匣子取一百兩給紅櫻添箱。”
一百兩,於在連家長大,跟着她過慣了錦衣玉食好日子的紅櫻而言,着實不算什麼。
但對若生而言,這筆給紅櫻壓箱底的銀子,了的卻是一個心結。
從今以後,她就再不必耿耿於懷。
紅櫻這一世,永遠沒有機會背主了。
若生收回視線,低頭看了看手中書卷,蹙着眉頭又慢吞吞打開了來。
授課的先生都喜歡勤苦的學生,她還是再看兩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