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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可愛嗎?不,老弟,我的那個穿粉紅衣裳的女郎才迷人呢,她叫杜尼亞莎……”可是伊林一瞧羅斯托夫的臉色,就不吭聲了。他看見他心中的英雄——連長完全懷着另一番心思。

羅斯托夫兇狠狠地瞪了伊林一眼,沒有答理他,就快步流星地向村子走去。

“我給他們個厲害瞧瞧,非收拾他們不可,這羣土匪!”他自言自語地說。

阿爾帕特奇盡力做到不跑,只邁着急速的步子緊趕,勉強追上羅斯托夫。

“請問作了什麼決定?”他追上後,問道。

羅斯托夫停下腳步,握緊拳頭,忽然神色嚴厲地向阿爾帕特奇邁了一步。

“決定?什麼決定?你這個老東西!”他呵斥道。“你怎麼管的家?啊?農民造反,你就管不了?你自己就是叛徒。我清楚你們這些人。我要剝掉你們的皮……”他彷彿怕他那滿腔怒火被白白浪費掉,扔下阿爾帕特奇,快步向前走去。阿爾帕特奇剋制住受辱的感情,邁開滑行的步子,緊緊追趕羅斯托夫,不斷向他提出自己的想法。他說,農民非常頑固,在目前,沒有武裝隊伍,跟他們鬥是不明智的,先派人去把軍隊叫來,這樣是不是會好些。

“把軍隊叫來收拾他們……我要鬥倒他們較量!”尼古拉一邊不知所云地說着(這種沒有理智的獸性憤怒和要發泄憤怒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並不考慮應當怎麼辦)一邊不自覺地邁着急促、堅定的步子向人羣走去。他越走近人羣,阿爾帕特奇就越覺得,他這種不明智的行動可能產生良好的效果。那羣農民一見他那急促而堅定的步子和擰緊的眉頭的面部表情,也有同樣的感覺。

在這幾個驃騎兵剛進村,羅斯托夫去見公爵小姐之後,人羣中發生了混亂和爭吵。有些農民說,來的是俄國人,可能怪罪他們扣留小姐。德龍也這麼認爲,但當他剛一有所表示時卡爾普和另外一些農民就開始攻擊這位已經辭職的村長。

“你在公社橫行霸道有多少年了?”卡爾普斥責他,“你當然不在乎啦!你挖出錢罐子,帶走了事,我們的家毀不毀掉,與你都不相干,是嗎?”

“有命令,要維持秩序,任何人不準離開家,什麼都不準運走,就是這樣!”另一個叫道。

“輪到你兒子去當壯丁了,你準是捨不得你那寶貝疙瘩。”忽然一個小老頭開始攻擊德龍,他說得很快,“拿我家萬卡去剃頭①。唉,我們只有死的份兒了!”——

①當時俄國新兵入伍時要剃頭。

“可不是,我們只有死的份兒!”

“我和公社並不是對立的,”德龍說。

“當然羅,你已經填滿肚皮了!……”

那兩個高個農民也說了自己的意見。羅斯托夫帶着伊林、拉夫魯什卡和阿爾帕特奇剛來到人羣跟前,卡爾普就走出來,露出一絲輕笑,把手指插進寬腰帶裡。德龍卻相反,他躲到後排去了,人羣更緊地擠在一起。

“喂,你們這兒誰是村長?”羅斯托夫快步走到人羣前,喊道。

“村長嗎?您找他幹什麼?……”卡爾普問。

可是沒等他把活說完,他的帽子就從頭上飛走了。他捱了重重的一掌,腦袋向一旁歪了一下。

“脫帽,叛徒!”羅斯托夫厲聲命令道,“村長在哪兒?”他狂怒地喊起來。

“村長,叫村長呢……德龍-扎哈雷奇,叫您呢。”人羣中傳出急促順從的聲音,帽子都從頭上脫了下來。

“我們決不造反,我們是守規矩的。”卡爾普說,同時,後面有幾個人突然一齊說:

“是老人們決定的,當官的太多了……”

“還犟嘴?……造反?……強盜!叛徒!”羅斯托夫嚎叫着,說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話,嗓音都變了。他抓住卡爾普的脖領,“捆起來,把他捆起來!”他喊道,雖然那兒除了拉夫魯什卡和阿爾帕特奇,沒有可以捆他的人。

最後還是拉夫魯什卡跑過去,反剪起卡爾普的兩隻胳膊。

“是不是要把我們那邊山下的人叫來?”他喊道。

阿爾帕特奇喊出兩個農民的名字,叫他們來捆卡爾普,那兩個農民順從地從人羣中走出來並解下腰帶。

“村長在哪兒?”羅斯托夫又喊道。

德龍蹙起眉頭,臉色蒼白,從人羣中走出來。

“你是村長嗎?捆起來,拉夫魯什卡!”羅斯托夫喊道,好像這道命令也不會遇到什麼障礙似的。果然,又有兩個農民出來捆德龍,德龍好像幫他們似的,把自己的腰帶解下來遞給他們。

“你們大家都聽着,”羅斯托夫對那些農民說,“你們馬上都統統回家,別讓我再聽到你們的聲音。”

“怎麼?我們並沒有什麼得罪人的,我們只不過一時糊塗。只是瞎鬧了一場……我就說嘛,是太亂了。”可以聽見農民們互相責備的聲音。

“我不是對你們說了嗎?”阿爾帕特奇說,他開始行使他的權力了。“這樣不好,孩子氣的人!”

“都怪我們糊塗,雅科夫-阿爾帕特奇。”一些人回答,人們立刻在村子裡四散了。

兩個綁着的農民被帶到了主人的宅院。那兩個喝醉酒的農民尾隨着他們。

“嘿,我倒要看看你!”其中一個對卡爾普說。

“怎麼能這樣跟老爺們講話呀?你想到哪兒去了?”

“笨蛋,”另一個附和說,“真是個大笨蛋!”

兩小時後,幾輛大車停在博古恰羅沃住宅的庭院。農民們起勁地搬出主人的東西裝到車上,關在大櫃子裡的德龍,按照瑪麗亞公爵小姐的意思被釋放出來,他站在院子裡指揮農民們。

“你那樣放,不對。”一個總是笑嘻嘻的高個子圓臉農民,從女僕手中搶過一隻小箱籠,說道。“要知道,這也值錢呀,你幹嗎亂扔?幹嗎要捆上繩子——它會磨壞的。我不喜歡這樣。做什麼都要認真仔細,都要有個定規。這就應當用席子這樣包上,蓋上乾草。這一點很重要!”

“哦,這是書,書,”另一個搬出安德烈公爵的書櫥的農民說。“你當心別絆着!老沉老沉的夥伴們,書真多啊!”

“是啊,老在寫,也不休息休息!”那個高個子圓臉農民指着放在頂上的厚厚的辭典,意味深長地使了個眼色說道。

羅斯托夫不願死氣白賴地去結交公爵小姐,沒去見她,在村子裡等她出來。等到瑪麗亞公爵小姐的車輛從宅院裡出來時,羅斯托夫騎上馬,一直把她送到離博古恰羅沃十二俄裡駐紮我軍的路上。在揚科沃客店裡,他恭恭敬敬地和她告別,第一次吻了吻她的手。

“看您說的,”當瑪麗亞公爵小姐感謝他搭救她(她說他的行爲是搭救)的時候,他紅着臉回答,“任何一個警察局長都辦得到的事。如果我們打仗的對手是農民的話,我們就不會讓敵人深入這麼遠了。”不知是什麼緣故他有點害羞,極力要改變一下話題。“這次有機緣同您結識,是我的榮幸。再見,公爵小姐,祝您幸福並得到慰藉,希望下次在比較歡愉的環境中和您相會。如果您不願使我臉紅的話,請不要再說感謝的話。”

但是,如果說她不再用言詞來感謝他的話,她已經用她那由於感激和柔情而容光煥發的臉上的全部表情來感謝他了。她不能相信他不應當受到感謝。相反,她認爲毫無異議,如果沒有他的話,她準毀在暴徒和法國人手裡;他爲了搭救她,甘冒最明顯的最可怕的危險,他是一個具有崇高靈魂、高貴氣度的人,善於理解她的處境和不幸,這一點也是毫無疑義的。他那善良、正直的眼睛,在她訴說自己不幸的遭遇而哭泣的時候,他那雙涌出淚水的眼睛,總在她的腦際縈迴。

當瑪麗亞公爵小姐和他告別,只剩下她一人時,她含着眼淚思忖——不是頭一回纔想到那個奇怪的問題:她是不是愛上他了?

在此後去莫斯科的途中,雖然公爵小姐的處境並不稱心,同她坐一輛車的杜尼亞莎不止一次看見,公爵小姐向車窗外探出身子,不知什麼緣故又喜又悲地微笑。

“我就愛上了他,又怎麼樣?”瑪麗亞公爵小姐想着。

無論她怎樣羞於承認她的初戀是愛那個可能永遠不會愛她的人,但她安慰自己說,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如果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不對任何人提起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愛上一個人,她也決不悔恨。

她有時回憶起他的眼神、他的同情、他說的話,她覺得幸福不是不可能的。這個時候,杜尼亞莎看見她正含着微笑望着車窗外。

“正巧他到博古恰羅沃來,而且恰當其時!”瑪麗亞公爵小姐想着。“正巧他的妹妹拒絕了安德烈公爵!”①瑪麗亞公爵小姐似乎從這一切中看到了神的意旨——

①俄國習俗:小姑子不許和嫂嫂的兄弟結婚。如果安德烈和娜塔莎結婚,瑪麗亞就不能嫁給尼古拉-羅斯托夫。

瑪麗亞公爵小姐給羅斯托夫的印象是很愉快的。他一想起她,心裡就很高興。當同事們知道他在博古恰羅沃的奇遇,跟他開玩笑,說他找乾草,卻找到一位全俄國最富有的未婚妻時,羅斯托夫一聽就怒形於色。羅斯托夫所以惱火,是因爲和他所中意的、擁有巨大財產、性情溫和的瑪麗亞公爵小姐結婚,這個念頭不止一次違反他的意志在他頭腦中閃現。對尼古拉個人來說,他不可能娶到一個比瑪麗亞公爵小姐更合適的妻子了:和她結婚會使伯爵夫人——他的母親高興;會改善他父親的境況,尼古拉還覺得,這樣會使瑪麗亞公爵小姐幸福。

但是索尼婭怎麼辦?曾許下的誓言呢?當人們拿博爾孔斯基公爵小姐跟他開玩笑的時候,也正是這個緣故惹得羅斯托夫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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