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顏鳶用完早膳,楚凌沉依然沒有出現。
顏鳶也暗自在心裡慶幸,昨夜一場混亂,她還沒有徹底捋清楚自己的思緒,真的見了面,也不知道該以什麼面目面對楚凌沉,他不出現最好了。
她在指引太監的帶領下穿過干政殿寂靜的迴廊。
路過昨夜的書房,顏鳶稍稍停步。
她不經意地朝裡頭看了一眼,忽然發現有些書房較之昨天有所不同。
書案上成摞的奏摺不見了,只剩下乾乾淨淨的一張空桌子。
難不成楚凌沉知道了她偷看過奏摺?
顏鳶心中一驚,臉上裝作漫不經心問太監:
“陛下昨夜還說過公務繁忙,書桌上堆滿奏摺,可是今晨早期批奏摺了?”
太監笑道:“娘娘有所不知,陛下本就是兩地着政,在御醫院裡還有一個小書房,昨日的摺子已經被人都送往小書房了。”
御醫院裡的小書房麼?
顏鳶低頭沉思。
也不知道怎的,忽然想起了那座位於御醫院的後院的小樓。
小樓顯然有一個閣樓,樓梯就建在小樓的深處,她曾經機緣巧合幾次拜訪,每次被洛子裘不着痕跡地引開注意力,不曾涉足過閣樓。
那裡會是楚凌沉的“小書房”麼?
如果魁羽營的文書不在干政殿,會不會在御醫院?
回望舒宮的一路,顏鳶的在謀劃着,如何才能自然而然地再次拜訪御醫院,然後趁機摸到閣樓裡去一探究竟。
卻不想計劃趕不上變化。
望舒宮門口已經人滿爲患,她一落轎,面前就浩浩蕩蕩跪了一地的宮人。
“拜見娘娘金安,娘娘千歲吉祥。”
“拜見娘娘金安,娘娘千歲吉祥。”
“拜見娘娘金安,娘娘千歲吉祥。”
顏鳶自入宮以來,還從未見過如此的陣仗,滿目都是衣香鬢影,半個宮的脂粉味撲鼻而來。
阮竹湊到她的耳畔道:“娘娘,他們是織造司與樂府司的女官們。”
宮中的織造司與樂府司?
顏鳶依舊反應不過來,這幫女官到望舒宮來做什麼?
阮竹道:“娘娘您忘了麼?太后已經下了懿旨,讓您主理壽宴事宜。”
她說完就用鼻孔掃視了她們一圈,憤憤不平道:“這幫人之前對娘娘愛答不理,現在膝蓋倒是一個比一個軟。”
顏鳶一愣,後知後覺地記起來,如今她也是身上有差事的人了。
一想到再也回不去摸魚養病的時光,顏鳶就有些氣餒,她看着地上的釵環珠玉們,只覺得她們都是一個個討債的,頓時心情更沮喪了。
她默默嘆了口氣:“諸位先入宮說話吧。”
……
其實此事說來也是尷尬。
後宮中不比前朝,一年到頭的大事也沒有幾樁,其中太后的壽宴是每年秋日裡最大的事情。
此等大事,自然不能等太后真下旨再動手。
壽宴上各宮妃嬪與太后穿什麼衣裳,戴什麼釵環,用什麼香,舞姬樂工如何妝造,唱什麼曲子跳何種舞,冠以什麼吉祥寓意才顯吉祥綿延,舉凡種種,皆需早早就開始籌謀,真等壽宴臨近太后下旨,就太過倉促了。
前些年太后的壽宴一直都是碧熙宮的那位貴妃娘娘主理的,所以今年打從開春,她們都就按照往常的流程與碧熙宮常有走動。
宮裡剛剛進了新皇后的時節裡,她們也曾經猶豫過,要不要請示一下太后,看看今年哪宮做主?
可很快宮中的局面就明瞭了,新皇后未蒙聖面,更不得盛寵,還久病纏身,怎麼看都不是能主事的模樣。她們也就放下了心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橫豎都只是些前序工作而已。
再後來皇陵祭祀歸來,而後梅園事發,佛骨蓮燈之變,宮中峰迴路轉,碧熙宮那位被禁了足,太后親自下了懿旨把壽宴交由中宮皇后主理,就連聖上也似乎鍾情於這位新後……
這事就尷尬了。
尷尬有餘,還有難堪。
織造司的女官們跪望舒宮的殿上,恭恭敬敬呈上爲太后婚宴準備的一些圖紙樣式文冊。
顏鳶拿過那些冊子看了一眼。
她也不懂這些香料衣裳首飾之類的東西,好不容易找到能看得懂的。
她乾咳一聲,指着文書上一件衣裳道:“這上面畫的鳥毛,是藍花雀吧?”
冬裝比較厚實,爲太后獻上的衣裙上畫着一隻栩栩如生的鳳凰,那鳳凰的毛紅藍相間,上面帶着圈狀的花紋,很像是西北邊一種鳥雀。
帶頭的女官點點頭:“娘娘博聞廣識,確是藍花雀。”
顏鳶好奇道:“可這個季節藍花雀已經不是這個顏色了。”
藍花雀鳥毛瑰麗,毛上覆有一層細膩的磷粉,向來爲富家千金們所喜愛。
但這種漂亮的鳥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它在初春時綻放最美麗的顏色,但是寒冬來臨之時,這身絢麗的羽毛就會褪盡顏色,變成灰黑相間的模樣,形如普通麻雀。
即便在秋日來臨之前捕鳥取羽,也只能保持半年的光鮮,不論保養多麼完善,也不能阻止羽毛逐漸變得暗淡無光。
譬如朝露,光輝剎那。
女子們憐惜這些絢麗的顏色,越發對這種鳥毛趨之若鶩,常把它作爲耳墜或者珠釵的裝飾品。
可這衣服上的用量……
顏鳶道:“這麼多藍花雀羽,能買到嗎?”
藍花雀羽韶華易逝,沒有存貨,每年的新鮮貨也有限,且取羽的時節不同,羽毛的顏色也會有所差異,要湊齊圖紙上的衣裳樣式怕是難於登天。
爲首的女官艱澀道:“回娘娘……夏初時,宮中就已經採購了一批藍花雀羽……所以……”
顏鳶好奇道:“竟然已經買齊了嗎?”
女官們面面相覷,汗如雨下。
就這樣僵持了片刻,帶頭的女官才終於泄了氣,跪在顏鳶面前重重磕了個頭:“回娘娘,非是買齊,而是……已經做完了一半兒。”
顏鳶:“……”
女官朝着身後的隨侍招了招手。
隨侍們魚貫而入,各自頂着一尊尊木案,顫顫巍巍地跪在了顏鳶的面前。
所有人都面如死灰:“娘娘看看可有需要改動的地方……”
顏鳶一份份看過,發現原來圖紙上的那些東西居然做出了小半兒,有的準備了材料,有的已經起了底,所有的事情井然有序地進行着。
可這不是好事麼?
顏鳶心中疑惑,爲什麼她們一個個都是上墳的臉?
“因爲他們之前拜錯廟了。”
阮竹在顏鳶的耳旁低語:“以爲今年還是栩貴妃主事,提前準備這些東西的時候肯定和栩貴妃通過氣,沒想到現在換人了,只能硬着頭來了。”
顏鳶:“爲何?”
阮竹冷笑:“圖差價油水和省事唄。”
顏鳶怔了怔,明白了過來。
不同的物品都有時節,比如藍花雀羽夏天最便宜,倘若知道冬季要用,夏季提前購入便可省一大筆錢,若是入賬時間再差異,其中油水是相當可觀的。
可惜了,時運不濟,她們沒料到換東家了。
其他東西還可以慢慢置換,藍花雀毛要是不用掉可就廢了,這資金窟窿女媧都補不上。
所以她們走投無路,只能硬着頭皮來望舒宮裡賭一把。
眼下女官們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臉色已經由白轉青。
新官上任尚且三把火,更何況是新後掌後宮,這些舊的半成品不僅僅是半成品,更是栩貴妃的痕跡,她是絕對容不下的。
可若是把這些東西拆瞭解了撕了,耗損的人力還是小事,物品總有損耗,比如藍花雀羽……
眼下局面已經是死局。
女官們心中絕望得無以復加,死氣沉沉跪在地上。
顏鳶覺得有些好笑,目光在她們身上轉了一圈道:“既然藍花雀羽夠,就繼續往下做吧。”
女官們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擡起頭來:“娘娘……”
她們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
雖然早有耳聞這位皇后性情溫和,但這種事涉及後宮權屬,自古以來就沒有幾個妃嬪能忍。
這怎麼可能呢?
她們企圖在皇后的臉上找到一絲欲擒故縱的痕跡,卻只看到她的臉上揚起懶洋洋的溫煦愜意,沒有分毫髮怒的前兆。
她甚至打了個哈欠:“嗯,挺好看的,本宮覺得不用改。”
她的聲音和緩,如同流水潺潺過耳。
女官們跪在地上發呆,過了好久她們才反應過來,皇后這是不打算計較的意思。
這可真是老天開眼啊!
女官們感激涕零,千恩萬謝地離開了。
顏鳶手裡頭還留着圖冊,隨意翻了翻,交給阮竹。
阮竹還憤憤不平:“娘娘就這麼放過這幫見風使舵的麼?太便宜她們了!”
顏鳶想了想道:“本宮也不懂這些。”
最重要的是我懶得管,想偷懶撿現成的。
顏鳶在心裡偷偷跟了一句。
阮竹滿臉恨鐵不成鋼:“但是娘娘初掌後宮,本不該這樣仁慈,否則的話那些人以爲娘娘是個軟脾氣,容易蹬鼻子上眼睛。”
顏鳶又打了個哈欠。
阮竹說的話也不無道理,應該說是非常有道理。
新官總要立威,否則難以馭下。
不過這些後宮裡的長長短短,她實在不想使上吃奶的勁兒去博弈,不如再看一看,誰會蹬鼻子誰會上臉,再作處理也更爲方便。
阮竹急了眼,上前攙扶:“我的娘娘啊……”
顏鳶眯起了眼睛,縮起脖子蹭了蹭毛領。
見阮竹伸出手,順便還蹭了蹭阮竹的掌心:“娘娘累了。”
顏鳶輕聲道:“身體很累,腦袋也很累。”
阮竹一愣,再看顏鳶蒼白的臉色,頓時惱火全消,滿心滿腹只剩下心疼:“是奴婢操之過急了,娘娘放心,奴婢會幫娘娘盯死了那幫見風使舵的東西的!娘娘只管休息!”
顏鳶點點頭,輕聲嗯了一聲。
她實在是太困了,心中有萬千思緒,如同一團亂線打結,眼下她什麼都不想思考,只想要好好睡一覺。
她也確實這麼做了。
從上午一覺睡到了黃昏。
這一覺沒有夢境,顏鳶睡得極深。
待到黃昏時,顏鳶在牀上睜開眼睛,忽然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彼時窗外彩霞滿天,塵娘就在牀邊細細碾磨着一些膏藥,看見顏鳶睜眼,她把石臼裡頭的膏藥取出來了一些,敷到顏鳶的手臂上。
那藥清涼無比,顏鳶冷得打了個哆嗦,問:“這是什麼藥?”
塵娘說:“祛疤的。”
她的動作輕柔,把藥細細鋪在顏鳶的手臂上:“這些藥雖不是有奇效,但是奴婢已經在邱遇身上試了,頗有成效,所以纔拿來給娘娘試。”
邱遇?
顏鳶怔住:“他爲什麼……”
塵娘輕道:“他剛好有傷,早前知曉爲娘娘研製祛疤的藥,便自己提出來試藥報答娘娘恩情。”
顏鳶低頭盯着手臂,小聲道:“其實不祛疤也沒有關係了的。”
當初火急火燎要祛疤,是因爲不想被楚凌沉追查,現在已經有了合理的解釋,就是摔崖所致,理由合情合理,想來楚凌沉也不會有什麼懷疑的。
醜是醜了點,但也就是不痛不癢的疤痕而已。
並沒有什麼要緊的。
塵娘朝着手腕輕輕出了口氣,語氣堅定而溫柔:“奴婢卻不這樣認爲。”
她並不知道顏鳶身上有着什麼樣的過往,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資格知道這些。
但是身爲醫者,治病祛痛,又何止眼前的傷口。
塵娘擡起頭,看着顏鳶,眼裡流淌過溫柔的光亮:“即便陛下不在乎,但是總歸每一道傷痕都代表曾有過痛楚,奴婢希望能幫娘娘離那些過往更遠一些。”
離過往更遠一些麼?
顏鳶在牀上伸了個懶腰,換了個姿勢趴在枕頭上。
她其實也在努力地從那場暴雨裡走出來,只不過總歸還是差一點點。
只差一點點。
顏鳶蹭了蹭枕頭,懶洋洋地換了個話題:“塵娘,你去御醫院是見過楚凌沉了麼?”
塵娘道:“沒有。”
狗皇帝跑得還真徹底啊。
難不成他對昨夜之事記得不少?
一想到楚凌沉可能會記得她夜闖御書房,顏鳶心中又有些忐忑。
塵娘道:“不過奴婢在御醫院時聽說,陛下在洛副掌事那發了大火,責他用藥不當,罰了他半年俸祿。”
顏鳶:“……”
塵娘滿臉疑竇:“洛大人神醫妙手,也不知道是用錯了什麼藥……真是伴君如伴虎。”
顏鳶埋頭在枕頭上喘了口氣,不知爲什麼,腦海中閃過昨夜那對消失的紅燭。
自打她往紅燭裡頭加了塵孃的藥粉,之後所有的事情就開始變得失控,如果那對紅燭裡頭本身就有藥?
不會……吧?
塵娘道:“不論如何,娘娘今後面聖,需更加小心纔是。”
顏鳶想了想道:“暫時應該沒有機會了。”
這狗皇帝定然是對昨夜的失態十分惱火,才一大早去御醫院裡找茬,他既然覺得是自己冰清玉潔吃了虧……那肯定是要遠離她這個佔便宜的登徒子的。
不來最好。
顏鳶暗自心想,不來代表更安全。
他要真的還記得大半,追究起她夜闖御書房的事情,那她被罰得可不止是半年俸祿那麼簡單了,怕是滿門都不夠湊她犯下的一鍋欺君之罪的。
……
帶着得過且過的心思,顏鳶又在牀上舒舒服服地打了個滾。
天黑時起牀,吃了一頓人該吃的晚膳,再然後去御花園裡消了一個食。
日子已經八百年沒有這樣悠閒了。
顏鳶心滿意足。
只可惜好心情卻沒能維持多久,她纔剛剛回到望舒宮,就被告知皇帝已經在等了許久,隨後她就被所有人急吼吼地推到了書房裡。
……
書房裡燭火明滅。
楚凌沉正坐在她的書案前,鎖着眉頭,冷眼翻看着她的書。
……
書是《十大酷刑》。
顏鳶記得自己在裡頭還做了詳細筆記分析。
……
待到書房門被人關上,楚凌沉才擡起頭來:“皇后夜遊花園,真是好興致。”
嘲諷的口吻,十成十的陰陽怪氣。
顏鳶:“……”
……
顏鳶在心裡問候了一聲先皇先祖。
這狗東西顯然是來找茬的。
他清算完了洛子裘,現在來清算她了。
前一章內容有過修改,大家可以往回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