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慌失措的兔子被擡走,望舒宮裡終於又恢復了寧靜。
阮竹站在門口欲言又止:“娘娘還要等一等陛下嗎?”
顏鳶打哈欠:“不等,睡覺。”
這一夜顏鳶睡得很是安逸。
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宮女們早已經等在寢宮的外間。
阮竹帶着一籮筐的織造司小道消息而來,顏鳶便一邊洗漱,一邊聽着阮竹絮絮叨叨,把織造司近日大大小小的風波詭譎一一道來。
如今的織造司已經是一池渾水。
撈錢的撈錢,發瘋的發瘋,各路人馬都爲功名利祿搶紅了眼睛,膽大的已經撈足了邊角料,在宮裡做起了私底下的勾當買賣,整個織造司上下烏煙瘴氣。
阮竹道:“娘娘,我們還忍嗎?”
顏鳶道:“忍。”
阮竹眼裡噙着擔憂,但終究沒有說什麼。
顏鳶已經洗漱完,擡起頭問阮竹:“御醫院有什麼風波嗎?”
阮竹眨眨眼:“就那個兔子病了,其餘好像沒什麼。”
顏鳶道:“有沒有丟東西或者是搜查什麼的傳聞?”
阮竹滿臉莫名:“沒有啊,丟什麼東西?”
顏鳶鬆了口氣:“沒什麼。”
看來昨天“借閱”的文書,並沒有人發現。其實除了她也並不會有人在意魁羽營的事情,只要不被人抓現行,想要被發現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趁着邱遇還在御醫院裡養傷,機會難得,還是需得抓緊一些。
於是當天午後,顏鳶又提着點心去了御醫院。
先去邱遇那邊,把點心交給邱遇,然後和他對好時間,讓他找時機摸到小樓閣樓上去把書還了,順便再借個一二本。
顏鳶笑意妍妍:“勞煩邱侍衛了。”
邱遇抱着食盒有些緊張。
他想要下跪謝恩,但顏鳶似乎不喜他時常下跪,於是只能勾着肩膀僵硬道:“謝娘娘恩賞,娘娘其實有事吩咐便可,不必……不必……”
他想告訴顏鳶,不必次次都帶上點心。
這樣於理不合,更加招惹非議。
可是望見顏鳶滿臉的明澈坦蕩,又覺着自己把這些後宮齟齬之事陳到她面前,本就是一種不堪。
於是只能低着頭,看着玲瓏的糕點,想象着它們每一塊身上帶着甜沁味。
顏鳶道:“無妨的,本宮的糕點送的不止你這一盒。”
於是邱遇心中涌起小小的失落。
但只有一點點。
且很快就被風吹散了。
邱遇擡起頭,微笑道:“是。”
顏鳶讓點了點頭,提着餘下的食盒又拐道去了小樓。
今日的情況與昨日不同,小源見到喜笑顏開,迎了上來:“娘娘!娘娘今日來得巧,師父在呢!”
顏鳶:“……”
顏鳶:真倒黴啊。
她嘴上勾起得體的笑容。
片刻後洛子裘的便出門來迎,顏鳶被他請進了屋子裡,奉上了一壺好茶。
茶煙嫋嫋,顏鳶隔着熱氣看洛子裘。
洛子裘一身寬袖儒衫,五官清俊雅緻,唯有眼角有一點淡淡的摺痕,非但沒有顯齡,反而更添一絲儒雅之氣。
年紀雖然大了些,但確實是一副好皮囊。
顏鳶在心裡想。
而且膽子也不小,不卑不亢。
能常年伴君側,既是體己的人,又能做個軍師,還能調理身體,確實要比宋莞爾好上太多了。
顏鳶越想越覺得合情合理,目光裡也透出了一絲別樣的意味。
洛子裘眼睫微動,笑了起來:“娘娘爲何忽然這樣看着微臣?”
笑起來要比尋常還好看。
賞心悅目啊。
顏鳶直視着洛子裘的笑顏,心中隱隱生出一些羨慕的滋味來。
這狗皇帝,還挺會挑。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直白,洛子裘白淨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窘迫的表情。
不過他掩飾得很好,他非但沒有逃避,反而低頭笑出了聲來:“皇后娘娘連續兩日拜訪御醫院,可是有事吩咐微臣?”
顏鳶道:“有。”
她早有準備,把面前的食盒推向洛子裘:“這是西北的糕點,洛御醫辛苦收治邱遇,邱遇於本宮有救命之恩,本宮一直想替邱遇謝過洛御醫,可惜昨日不巧。”
要是今日也不巧就好了。
今日不巧,明日就還能來。
顏鳶在心裡嘆息。
“那微臣就多謝娘娘美意了。”
洛子裘目光微斂,落在食盒上,指尖翻開食盒,從中捏了一塊,乾乾脆脆地放入口中。
顏鳶呆呆看着洛子裘。
尋常人接到賞賜,大多隻是千恩萬謝,就像邱遇剛剛那樣抱着盒子想跪又不敢跪的樣子,那纔是尋常宮裡人最常見的反應。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宮中見到這麼……
咳,清新脫俗不拘小節的。
果真是常伴君側的人啊。
顏鳶在心底感慨,見他終於嚥下一口,好奇問:“可還合口味?”
洛子裘想了想道:“有點油,有點鹹,有點幹。”
他倒是難得實誠。
這宮裡的點心,多半清新雅緻,胃口偏淡,她帶來的點心確實與這些口味不同。
顏鳶笑起來:“西北天寒,食物精貴,不論是尋常百姓還是邊關將士都很辛苦,所以大家都喜歡多油多鹽的食物,食之能更有力氣,偏乾的點心也更易保存,方便越野行軍。”
洛子裘聽得認真,談話間已經把手中的點心啃了個精光:“仔細品嚐,確實別具風味。”
他擡起頭,往食盒裡頭探望:“臣看裡頭花樣繁多,敢問娘娘,哪種最好吃?”
他滿臉好奇的模樣,與他清雅的外表拼合在一起,居然有些可愛。
顏鳶笑出了聲來。
雖然她一開始的動機不純,不過家鄉的美食爲人喜愛,總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她也來了興致,俯下身爲他一樣樣介紹:“這個叫巖慄餅,口味會淡一些,只有外面一點點鹽粒,即便存放三年仍然會帶着香味。”
洛子裘就像是一個好奇的學生,聲音溫吞,給啥吃啥。
乖得不得了。
顏鳶看着他鬢邊垂落一點點發絲,默默在心底感慨,楚凌沉這狗東西……真會挑啊……
她正想入非非,洛子裘的聲音字她耳畔響起:“三年都不會變味的乾糧點心,倒確實是軍糧的尚選。娘娘對這些西北的吃食倒是十分了解,可是定北侯夫人的手筆?”
顏鳶一怔,本能回答:“那倒也……不是。”
她母親出身帝都城,是個正兒八經的名門閨秀,對這些吃食向來嫌棄得不得了,哪裡會做?
她會對它們瞭如指掌,還是得益於從軍生涯。
但這顯然不能告訴他。
顏鳶正踟躕,洛子裘已經換了話題:“微臣胃口向來不小,娘娘這點心甚合微臣胃口,不知微臣明日能否去望舒宮討些?”
顏鳶萬萬沒有想到,天上竟然真的會掉餡兒餅。
她正發愁明天該用什麼理由借書呢。
她頓時喜笑顏開:“不必,邱遇這幾日都在替本宮試藥,本宮明日還會與塵娘去探望邱遇,屆時順道帶給洛先生變。”
洛子裘並不推辭,只是站起身來,躬身行了個禮:“那微臣就先謝過娘娘了。”
沒想到洛子裘竟然會主動開口,這讓顏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又與洛子裘在瞎扯了也一會兒閒話,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邱遇應該得手了,便起身告辭。
洛子裘送顏鳶到御醫院門口,目光盯着塵娘手裡頭空蕩蕩的食盒,欲言又止:“娘娘。”
顏鳶回頭:“嗯?”
洛子裘遲疑了片刻道:“娘娘的這些點心,可有送去過干政殿?”
顏鳶搖搖頭:“沒有。”
楚凌沉這廝的嘴巴有多挑,她當年就領略過了。
他就是一隻嬌生慣養的孔雀,每一根毛都是被精心打理着的,豈會看得上這些隨軍的點心?
給他無異於糟蹋糧食。
再說了,這次爹爹捎來的點心並不多,她還要留着討好洛子裘呢。
她才捨不得送到干政殿去。
顏鳶微笑道:“本宮……有空會送一些過去的。”
等明年再看看吧,今年大抵是沒空了。
洛子裘鬆口氣,笑起來:“娘娘慢走。”
……
顏鳶走得並不慢。
她熟門熟路,繞道到了御醫院的院牆之外,朝着裡頭丟了一枚石子。
邱遇便從圍牆裡頭翻牆而出,把手裡頭的文書交給顏鳶。
顏鳶問他:“有沒有別發現?一切還順利嗎?”
邱遇搖頭道:“沒人發現,很順利。”
顏鳶鬆一口氣,把文書小心地放進了塵孃的食盒中:“萬事不可鬆懈,你也要小心。”
她說完便打算往回走,臨走前看到邱遇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頓時好奇道:“還有什麼事?”
邱遇眉頭緊鎖,張了張口,卻最終什麼都沒說。
他道:“沒什麼。”
只是有一點點奇怪。
邱遇的心中噙着一點疑惑,但不知從何說起。
他本是皇帝身邊的近衛,十分清楚楚凌沉的性格。
楚凌沉是一個敏感多疑的人,那個書房裡藏着的東西比他想象中要重要得多。雖說兵行險着,也是危險的地方便是越安全的地方,可是那小樓的守備未免也……太過鬆懈了。
昨日他入內時,門外還有幾個暗衛。
今日完全是暢通無阻。
就像是早就設下的請君入甕之局一般。
他本以爲自己這次凶多吉少了,卻沒想到竟然真的安全地把文書拿出來了。
怎麼會這樣?
邱遇目送着顏鳶離去的背影,一時間心緒難平,卻不知如何向她開口,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
這樣順利的日子又過三日。
顏鳶讓邱遇從小樓裡借出的文冊,已經從一本漲到了三本,又從三本漲到了五本,一切順利得不可思議,讓她忍不住心生疑竇。
但與文書中所記載的事情相比,這些疑惑又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文書中記載了魁羽營最初的成員並非從宮中禁衛選拔的,他們來自一支叫西州鐵衛的隊伍。
顏鳶自小熟知晏國東南西北各路守疆之臣,率兵之將,但是從來沒有聽說過晏國還有這樣一支軍隊,不過西州二字她還是知道的,那曾是晉國以西一箇中立小國的名字。
這小國許多年前就已經歸降了晏國。
當朝太后就是出身這個小國。
她不僅出身西州,更是西州的嫡公主。
如果這個西州鐵衛真的是指太后的母國西州,那先帝薨逝之後,能夠兵不血刃讓魁羽營這一把尖刀主動藏鋒,且在多年之後重新出刃追殺楚凌沉的人……
很有可能與當朝天后有着莫大的聯繫。
可是……
這怎麼可能呢?
他們可是親生母子。
可楚凌沉既然收羅了這些魁羽營的舊檔,是不是證明他自己也知道?
……
混亂的思緒在心中鬱結。
肩膀上的舊傷口隱隱作痛,顏鳶伸手摸了摸,只覺得手指觸及之處,如同一枚細針刺入。
這觸感說不上十分痛,但是每一針都提醒着她,傷口還未痊癒,她還被囚在原地。
不知不覺夜幕降臨。
書房外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下一刻便有公公的聲音響起:“聖上落駕望舒宮——”
顏鳶愣了愣,擡起頭來,便看見楚凌沉十分自然地踏入了她的書房裡。
彼時天色已經暗沉,宮燈發出橙黃色的光。
楚凌沉帶着一臉淡漠的表情,站在她身前,懷裡還抱着一隻雪白的兔子。
顏鳶:……?
撞上顏鳶莫名其妙的目光,楚凌沉的表情越發地冷淡。
他皺起眉頭,冷漠地移開了視線。
顏鳶:…………???
不是,這一大一小,是一起找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