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鳶揉了揉痠痛的眉心。
桌上的佳餚琳琅滿目,每一道菜的顏色都鮮活熱烈,碗裡的辣椒一顆顆紅得像火焰。
顏鳶覺得自己就是火焰上被烤的倒黴蛋。
……
季斐見顏鳶遲遲不落筷,問她:“怎麼,不合口味?”
顏鳶乾笑道:“我……我這些年身體不好,菩薩說吃素能延年益壽……”
她沒有辦法,只能把鍋子往自己身上背。
總不能如實對季斐說,雖然皇帝的兔子是吃肉的,但皇帝本人其實是吃草的,是個清湯寡水青草芽兒養的暴君。
季斐遲疑:“是吃全素麼?”
顏鳶眼巴巴盯着肉們,含恨點頭:“是。”
季斐擔憂看着顏鳶:“是我沒詢問清楚,我即刻讓他們換……”
他的話沒有說完。
楚凌沉冷漠的聲音響起:“不必了。”
他從桌上取了筷子,低垂着眼睫,掃視了一圈桌上的菜餚,然後把筷子落向了其中一盤相對綠色的菜上。
“等等那個不行!”
顏鳶眼疾手快,按住了他的筷子。
季斐與楚凌沉一同擡起頭,臉上露出不約而同的疑惑。
顏鳶乾硬解釋:“這個叫葵椒,是西邊過來的……看着綠,其實是很辣的。”
楚凌沉面無表情地調轉筷子,換了個方向。
顏鳶又伸手阻攔:“這個……這個魚內裡塗滿了香辛料,還塞了羊油,咬下去油水會四濺。”
楚凌沉:“……”
顏鳶看着滿桌的刺客,擔心季斐會不會背上弒君的鍋子。
瞞是瞞不住了,她只能硬着頭皮解釋:“陛下,季斐大約是按照臣妾的口味點的。”
顏鳶艱難地組織言語:“邊關天氣嚴寒,將士們需要更多的精力,所以軍中的口味大都多油多辣,可能不合陛下口味。”
季斐大抵是慶功宴準備的餐食,適合凱旋歸來的將士吃得滿嘴流油,再徹夜唱歌。
這樣的菜餚,尋常人也許忍一忍也能吃一點。
可惜楚凌沉的口味是小仙子。
顏鳶乾笑:“要不還是讓店家重新……”
重新做幾道青草樹葉什麼的?
季斐的目光微斂,顯然已經是明白了過來。
他站起身來就要就要走出房間,卻被楚凌沉粗暴阻攔來。
楚凌沉冷道:“不必,孤可以。”
顏鳶:“……”
彷彿爲了證明自己所說,楚凌沉淡定的落筷。
他避開了方纔那兩道菜,選了顏色最紅的菜,夾了其中一片葉子放入自己的口中。
顏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還好,那道菜只是看起來紅紅火火,實際上只有一點點辣。
顏鳶暗自鬆了口氣,擡起頭,她發現楚凌沉的額上滲了細細的汗珠。
顏鳶:…………
這哪裡叫可以?
這分明是完全不可以。
顏鳶與季斐看着楚凌沉,雙雙沉默。
楚凌沉的臉上並無表情,只是眼睫眨動的次數變得十分緩慢。
他就這樣低着頭,滿滿地一筷一筷夾着菜,很快就嚐遍了桌上的每一道菜,連肉也吃了。
最後他擡起頭,露出微紅的眼睛。
顏鳶:“……”
顏鳶果斷把頭埋進了自己的飯碗裡。
兵貴神速,這狗東西眼睛發紅,再憋下去就要哭出來了。
顏鳶火急火燎吃完了飯,給季斐遞了個眼色。
季斐識趣地放下了筷子,招來店小二把一桌的飯菜都端出了房間。
顏鳶送季斐出門,走到外面的廊道上,低聲囑咐他:“讓店小二送一些茶水來。”
季斐憋着笑:“好。”
顏鳶冷道:“下次再做這種無聊的事,我就不撈你了。”
就算是軍中的慶功宴,也總有幾道清淡的菜,他這一桌辛辣重口,若說不是故意的鬼才信。
季斐挑了挑眉,泰然下樓。
“……”
顏鳶揉着眉心,回到房間。
房間裡,楚凌沉已經開了窗,屋子裡香辛味道已經散得一乾二淨。
顏鳶偷眼看他。
果然,他的眼睛還是紅紅的。
她並不點破,只是等店小二端來了茶水,裝作無意問他:“陛下奔波一日,不如喝點茶水?”
楚凌沉低着頭,輕輕“嗯”了一聲。
顏鳶便把茶水遞給他,等他喝完又問:“要不要沐浴?身上的痠痛疲乏都會好一些。”
楚凌沉又是“嗯”了一聲。
……還挺乖。
顏鳶覺得自己似乎開竅了,找到了和這狗皇帝相處的法門:
只需當他是一隻名貴的孔雀,照顧着他的情緒,順着毛擼就可以了。
她問店小二要了一式兩份全新的浴桶,然後把客棧的房間讓給了楚凌沉,自己去隔壁開了個廂房,等她痛痛快快洗完澡回到房間時,楚凌沉已經安然睡着了。
他近來睡眠質量不錯啊。
顏鳶暗暗想。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桌邊落座。
她決定今夜不睡了。
白日裡已經睡夠了,此時她清醒得很。
更何況後面有追兵,前面是敵國,楚凌沉這個光桿的皇帝就是個活靶子,她那裡敢睡?
顏鳶爲自己斟了一杯茶,看着他的睡顏,無聲無息地抿了一口。
天快亮時,楚凌沉睜開了眼睛。
他的目光與顏鳶交匯。
愣了片刻。
隨後他下了牀,走到了顏鳶身旁,牽起她的手腕到了牀邊。
顏鳶解釋:“我不困,我只是……”
楚凌沉按着她的肩膀,提過被子蓋住她:“你睡會兒,我守着。”
原來他知道。
顏鳶頓時泄氣道:“……哦。”
她確實已經困了,就順從地閉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間,牀榻微沉,大約是楚凌沉也上了牀。
顏鳶已經陷於沉眠邊際,也就沒有仔細思考,緊接着她的身體被圈進了一個溫涼的懷抱。
片刻之後,一抹柔軟的觸感,落在她的額上。
顏鳶覺得不太舒服,把頭埋了下去,很快就聽見了微亂的呼吸。
她知道是楚凌沉,所以安心地放任自己,墜入溫熱的夢鄉。
……
顏鳶這一覺睡得十分深沉,醒來時天已經大亮,她仍然陷在楚凌沉的懷裡。
顏鳶多少有些尷尬,支起身體道:“已經很晚了嗎?”
楚凌沉輕道:“嗯,快出發了。”
顏鳶:“……???”
顏鳶草草收拾了行裝下樓,果然看見車隊已經整整齊齊列在客棧的門口,顯然就等着她了。
可除了晉國的使團車隊,客棧外空蕩蕩的。
顏鳶的視線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轉頭問楚凌沉:“你的人呢?”
楚凌沉反問:“什麼人?”
顏鳶道:“當然是伱的親隨啊。”
昨天他是來得匆忙,但一夜已經過去,難道他們還沒追上?他總不能孤身一人穿過荒郊野林,返回皇宮吧?
楚凌沉的眼睫低垂:“他們有別的用處。”
顏鳶震驚問:“那你呢?”
楚凌沉淡道:“隨行。”
顏鳶:“……???”
隨行?
隨誰的行?
總不會是她扶靈的車隊吧?
顏鳶艱澀問他:“你知不知道,我此行不一定能回來的……”
未出皇宮便已經身戴毒藥,剛出宮就後有追兵,前面是千里之路,邊關雪原,這一路的兇險無法估計。
楚凌沉的神情淡淡的:“知道。”
顏鳶簡直氣急:“那你還……”
她的視線在車隊中搜尋,迅速找到最低調那輛:“我讓季斐護送你,天黑之前你必須回到宮裡……”
顏鳶焦躁得簡直要炸毛。
這狗皇帝可真是會挑啊!
明明前路有千萬條,跟着她是最危險的一條,他偏要自尋死路。
他想要幹嘛?
想上趕着去亂葬崗上吹風嗎?!
顏鳶一邊思索着回宮的路徑,一邊去拉楚凌沉,誰知指尖剛剛觸碰到他,就感覺到一陣異常的冰涼。
她心中一驚,回頭望向楚凌沉。
彼時楚凌沉安靜地站在她的身後,低着頭道:“所以,你想拋下孤第二次麼?”
顏鳶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楚凌沉在她的注視下擡起了頭,眼瞳中翻涌着暗潮,聲音卻出奇的平靜。
他輕道:“就像三年前你做的那樣。”
顏鳶愣愣看着他。
正僵持間,忽然遠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一個身影踏着清晨的飛塵策馬而來:“陛、陛下——!”
那是一個身穿禁軍鎧甲的男子,他渾身是血,跪在楚凌沉面前:“屬下禁軍營李讓!送來急報!”
楚凌沉冷道:“說。”
那人道:“城防軍異動,禁軍統領爲暄王所控,兩方如今已聯起手來封了城門!”
他急匆匆說完,便吐出了一口血,暈厥了過去。
客棧門口一片寂靜。
所有人的呼吸都頓止了。
城防軍歸屬朝廷,禁軍歸屬楚氏皇族,這兩者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聯起手來,意味着……暄王已經挾制住了帝都城的要害,就在楚凌沉出宮的這一日一夜之間。
可怎麼會這樣?
冷汗濡溼了顏鳶的脊背。
她久久無法呼吸,只能抓着楚凌沉的手腕。
楚凌沉低頭看着地上潺潺流淌的血液,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顏鳶吃力開口:“楚凌沉……”
暄王不可能調動禁軍,但太后可以。
暄王不可能調動城防軍,但鬱行知可以。
母親,兄弟,肱骨之臣。
他們聯起了手。
僵持中,季斐的聲音響起:“馬上走。”
顏鳶終於回過神來。
是了。
如果暄王當真已經控制住了皇城,那下一步會做的是……追捕誅殺楚凌沉!
……
眼下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顏鳶別無選擇,只能帶上楚凌沉一同出發,快馬加鞭駛向晉國。
一路上楚凌沉都沉默異常,他坐在馬車的暗影裡,安靜得就像是一座雕像。
顏鳶只能抓着他的手,低聲安撫:“先靜觀其變,要拿下一座城池並沒有那麼容易,更何況是帝都城。”
楚凌沉低着頭默不作聲。
濃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顏鳶越發心慌,伸手去摸他的額頭:“楚凌沉……”
楚凌沉終於輕聲應:“嗯。”
聲音聽起來還算鎮定。
總算不算太糟。
顏鳶終於悄悄鬆了一口氣,她不敢讓楚凌沉發現自己的心慌,只能默默移開視線看窗外。
窗外崇山峻嶺,白雪皚皚。
下一個驛站還很遠。
車隊行過一站又一站。
漸漸地季斐安排的行程發生了變化,變成了天亮時投宿,天黑時趕路。
顏鳶便知道,危險可能已經越來越近了。
就這樣一路行至邊疆。
顏鳶終於再次見到了噩夢中的雪原。
……
季斐沒有投宿驛站,而是官道旁紮起了營地。
顏鳶心中不安,偷偷去問季斐:“可是有什麼異動?”
季斐道:“前方有人堵截。”
顏鳶問:“那我們身後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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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斐道:“在靠近。”
邊疆已至,前面就是雪原。
顏鳶心中一凜,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那便是今夜了吧。
他們的狙殺之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