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沐浴在陽光下。
她手執刀刃,身姿挺拔,往日裡的孱弱一掃而空,只剩下眼瞳中的明豔被日光浸染。
就像是大霧忽然被暖陽穿透,露出了她的世界最真實的模樣。
楚凌沉定定看着她。
過了良久久,他才微微垂落眼睫。
於是視線變得模糊,遠處的影子與記憶深處的那人重疊了起來。
他知道,這也許只是他的臆斷,可是心臟明明就是在這一刻恢復的跳動,活着的感覺太過真實,以至於他並不想去打破這荒誕的美好。
墮落吧。
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傾吐。
楚凌沉閉了閉眼。
睜開時迷亂已經褪去,理智重回。
可即便是理智,也在耳畔低語。
爲何不墮落?
楚凌沉眨動眼睫,安靜地凝望那個陽光下的世界。
灰騎守衛反覆回頭望向楚凌沉,他們眼中的主君其實只是走了片刻的神,而後主君便朝着他揮了揮指尖。
這是示意他們離守的姿勢。
可現在,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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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騎守衛有些遲疑。
此次出行,主君並未帶上親衛,他們是他往日裡的隨行暗衛,如果連他們也撤離了,主君身旁不是沒有了守衛?
更何況這裡的場面看起來十分混亂,並不是什麼安定地界。
於是灰騎紛紛現身,他們跪在楚凌沉的面前,雖沒有言語,但是用行動表明自己的擔憂。
楚凌沉知道他們的意思,低聲開了口:“退下。”
事已至此,便無從商量。
灰騎守衛選擇了聽命,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楚凌沉安靜地凝望着顏鳶。
呼吸緩慢而平緩。
……
陽光下,顏鳶的刀還架在壯漢的脖頸上。
她知道遠處還有目光在注視着她,只是眼下偷看她的人要比方纔少得多了,她的脊背也總算不是那麼灼熱。
看來剛纔動手是一舉數得,把不少人嚇退了啊。
顏鳶友善注視着刀下的倒黴蟲:“我不是繡娘,也不是來捉蝴蝶的,現在信了嗎?”
他的身形瘦削,衣着光鮮,顯然是那羣壯漢的東家。
此時這位東家公子已經嚇得哆嗦不止:“信信信……”
他當然相信眼前人不是繡娘。
哪個繡娘使大刀使得那麼順手的?
這娘們動起手來全是殺招啊!
他汗如雨下,連聲求饒:“是我們魯莽了,求姑娘,不,求女俠大人不記小人過!放我們離去吧!”
餘下的人也紛紛哀嚎討饒:“對對對我們不要債了!我們馬上離開翠微山!”
顏鳶道:“倒也不急。”
總歸在路邊,容易遇到人橫生枝節,她打量了一圈四周,然後指揮着幾個壯漢們去了遠處的樹叢邊上,命令他們原地抱頭蹲倒。
最後她用刀背拍了拍東家公子的肩膀:“你們爲什麼要抓繡娘?”
公子嚇得渾身一怔:“我們、我們就想把人請回去問、問問而已……”
顏鳶在樹下坐了下來,聽着那位倒黴公子說起前因後果。
這欒羽坊生意之大,遍佈天下,上個月還在大開客門豪擲千金,收購了許多天南海北的珍奇,這個月卻忽然倒了。
它倒得十分突然,等到各方苦主反應過來之時,欒羽坊的總管事已經聯絡不上了,等到苦主從天南海北趕到翠微山,才發現欒羽坊已經人去樓空,什麼都不剩下了。
倒黴公子咬牙切齒:“來得早的砸開了門,山莊裡好歹還有些上好的傢俱和遺落的繡品什麼的可以抵債,像我們這種來得晚,一根絲線都沒看到!”
顏鳶好奇道:“欒羽坊不是很有錢麼,怎麼這麼多債主?”
倒黴公子道:“就因爲欒羽坊是豪商,所以他們收購我們的貨品都是先拿貨,後結款的,近來太后的壽宴臨近,他們更是大筆採購,我們只當是發財的好機會,家家都是傾家蕩產給貨,不少家更是借款去邊境收購……”
倒黴公子說得眼圈泛紅:“誰能想到、想到……”
顏鳶終於聽明白了。
這其實是個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故事。
欒羽坊做的是宮裡的生意,算是個大二道販子,這些苦主則是小二道販子,太后壽宴這種天降的發財機會,大家都生怕機會被別人搶了去,於是紛紛自掏腰包去民間收購,先把貨給到了欒羽坊。
誰知道天降橫禍,欒羽坊居然跑路了。
這可真是……
商場無情,天有不測風雲。
真夠倒黴的。
顏鳶看着倒黴公子跟個兔子似的眼睛,放下了刀刃。
她問他:“那抓繡娘有什麼用?”
只是尋常繡孃的話,也不過是欒羽坊的長工,就算有小金庫又能有幾個錢?
難道還指望繡娘刺一輩子繡,去抵他們的債不成?
那得繡上三生三世吧?
倒黴公子說:“女俠有所不知,先到的苦主沒有找到多少之前的東西,官府的人也在找欒羽坊,他們也沒有收到欒羽坊的貨品,所以這批貨肯定還是藏在某處的,而且還有個傳聞……”
顏鳶好奇:“嗯?”
倒黴公子壓低了聲音:“傳聞欒羽坊的坊主從宮裡搞了不少好東西,那些達官貴人們之所以搶着拜訪,都是因爲想買點宮裡的有市無價的好東西,若是真有這種東西,何愁抵債?”
顏鳶道:“所以你們抓繡娘是帶回去逼供?”
倒黴公子乾咳一聲:“咳,是賜教,賜教。”
顏鳶:“那要是問不出來怎麼辦?”
倒黴公子咬牙道:“抓住長得漂亮的,出口惡氣也是好的!”
顏鳶:“……”
好不容易燃起的同情消耗殆盡。
顏鳶雨露均沾,順手斬斷了倒黴公子的手筋。
“……”
“……”
“啊啊啊——”
慌亂的壯漢們逃竄離去。
顏鳶擡起頭望着遠處的夕陽,心湖忍不住翻起一點煩惱的浪花。
她原本的行程是要在龍隱寺住上一夜,中途出來“遊玩”也只有幾個時辰的空當,理論上她應該在夜晚來臨之前返程,最晚總歸也要在夜半前回,可是眼下的情形卻十分棘手。
若是她折回,便是無功而返。
若是她繼續前行,她這一身女裝只怕又會被當作繡娘。
她是想去查訪欒羽坊,又不是去闖關,哪裡來得力氣過五關斬六將?
可難道真的前功盡棄麼?
顏鳶低頭看着自己的裙襬,再次深深悔悟自己的魯莽:既然都已經準備了便裝,爲何不準備男裝?要是男裝就方便多了。
要不乾脆等到天黑摸進去?
顏鳶眯着眼想。
她站此刻的位置站得十分隱蔽,那幾個礙眼的壯漢也已經逃走了,路上偶然路過的人看不見她站的位置,原本可以直接埋伏到天黑的——
可是依然有人在注視她。
還有打手麼?
顏鳶默默猜想。
她站起身體,面不改色地四顧,很快就鎖定了灌木叢後面傳來的呼吸聲。
很顯然對方是個一棵菜,盯梢也不懂得如何隱藏自己的呼吸,大概也正是因爲實力不濟,又見過剛纔她動手的姿態,對方纔不敢輕易現身。
行吧,菜瓜。
顏鳶不再搭理他。
她決心再往前走一走碰一碰運氣,於是儘量繞着小路朝着半山腰的山莊靠近,誰知道身後那棵菜瓜卻如影隨形,她走到哪兒跟到哪兒。
偏偏技巧還十分拙劣,痕跡明顯得讓人無法忽略。
顏鳶:……
顏鳶從地上了撿了一根樹枝。
她佯裝走進一條小徑,使了一些輕功,悄無聲息地繞道到了菜瓜的身後,伸出樹枝戳中的脊背:“三腳貓也來自尋死路,再跟着我,我連你也一起揍。”
尖銳的樹枝抵在那人背上。
那人的身體一僵。
聽見顏鳶聲音的一剎那,他的呼吸反倒是平緩了下來。
顏鳶:?
那人沒有立刻回頭,只是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是麼。”
平靜的聲音,透着無法忽略的譏諷。
說不出的耳熟。
顏鳶疑惑地看着那人修長瘦削的背影,只覺得那人身形也有些眼熟。
忽然間電石火光,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楚凌沉便在這時緩緩轉過身來,陰鬱的目光落到顏鳶的臉上,又順着她呆滯的臉下滑,遊走到了她白皙的指尖,以及指尖攥着的兇器上。
一根枯樹枝。
很好。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
腳下向前移動了半步。
於是胸口便抵住了枯木枝。
尖端對準心臟。
楚凌沉的目光又順着枯木枝,慢慢地攀爬着原路返還:
蔥白的指尖,柔韌的手腕,僵硬的肩膀,還有……他的皇后那張呆滯的臉。
楚凌沉緩慢地眨了眨眼。
顏鳶:“……”
顏鳶:“…………???”
如果靈魂也有聲音,此刻漫山遍野響徹的應該是顏鳶的抓狂聲。
現實中的顏鳶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翠微山的空氣彷彿被抽乾似,她無法呼吸,無法思考,整個腦海中只充斥着被逮現行的慌亂,還有無數個糾纏的疑惑來回遊蕩盤踞:
楚凌沉爲什麼會在這裡?
是跟蹤她還是一開始在這裡?
他看了多久了?
有沒有看到剛纔她對那些人動手???
顏鳶的腦袋嗡嗡作響,身體就像是木偶人般無法動彈。
山風吹動樹葉。
無聲的慌亂蔓延。
僵持中,楚凌沉的視線落回枯木枝上。
顏鳶這才後知後覺,枯木枝還抵着當今天子的心臟。
她狼狽地收回了枯木枝。
差點就……弒君了?
顏鳶渾渾噩噩地走到楚凌沉的身邊。
她的腦海中依舊沒有多少思緒,也不知道是該行禮,還是該磕頭,要不還是直接逃亡邊疆算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顏鳶聽見了自己心虛的聲音響起:“陛下……怎麼會在這裡?”
楚凌沉淡道:“來送死。”
顏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