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主僵硬了好久,才道:“你們……先都出去。”
繡娘們面面相覷,不明白坊主爲何忽然臉色大變,但想來與被查驗的那個男子的身份有關係,她們猶豫再三,緩緩退出觀音殿。
臨踏出門檻前,她們還朝裡面偷眼看了一眼。
仔細看來這男子確實長相俊美且氣度不凡,難不成是宮裡極爲得寵的大權宦?
人羣散盡。
觀音殿內就只剩下了老婦人和顏鳶楚凌沉。
老婦人不再遮掩指尖的顫抖,她朝後退了兩步,在楚凌沉面前屈膝跪了下來。
她深深俯身,額頭抵住地面,聲音顫抖:“婦人……婦人見過貴人……”
楚凌沉沉默着沒有開口。
顏鳶倒是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她原本也只是情急之下出的瞎招,沒想到效果比她想象中好上許多。
她問老婦人:“坊主猜到了幾分?”
老婦人顫抖道:“婦人……婦人不敢……”
即便猜到也只是猜測,她不敢妄言妄議,只能以最穩妥的姿勢,連磕三個響頭,而後保持着同樣的姿勢再也沒有擡頭。
看來是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顏鳶偷偷看了楚凌沉一眼,很是好奇他的衣衫上莫非被繡上了名字?
楚凌沉彷彿有所感知,微微轉頭,目光便和顏鳶的相接,隨即皺起眉頭。
顏鳶:……
嗯,被當工具不高興了。
顏鳶心虛地移開視線,轉問老婦人:“坊主貴姓?”
老婦人頓時想起了方纔的惡意試探,不由汗如雨下:“回……回貴人,老婦人姓俞。”
顏鳶卻只是輕輕“哦”了一聲,問她:“林掌事在宮中懸樑,內務司已經下了論斷說是畏罪自縊,俞掌事可知道別的什麼內情?”
老婦人的呼吸一頓,急促道:“不是的!我妹妹她是被人逼死的!”
顏鳶追問:“被誰?”
老婦人激動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妹妹是絕不會自縊的,她就在月前還修書給我,讓我、讓我……”
老婦人慾言又止,神情爲難,似有什麼難言之隱。
顏鳶問:“讓你如何?”
老婦人艱澀道:“她讓我速速閉莊結業,遠走他鄉。”
顏鳶一怔。
月前?
那不是在她接受這爛攤子之前麼?
那時她可能還在梅園裡給何苑她們送吃食,織造司還巴結着碧熙宮,那時候林掌事就已經預感到了會有今日?
老婦人擡起猩紅的眼睛:“我妹妹定然是受了什麼人的脅迫,逼她自殺!求貴人明鑑!”
顏鳶並不擅長盤問案件,來來回回問了一些問題,得到的答案也都大同小異。
老婦人無非是喊冤,說林掌事爲人脅迫背鍋,但具體是什麼人她又說不上來,宮裡宮外原本就隔着天塹,她所知道的所有事情不過是幾封書信,林掌事到底有幾個仇人也說不確切。
顏鳶也不知道還能如何查問了。
正當所有的事情一籌莫展之際,一個冷淡的聲音從她的身後響起:“宮中織造司死了一個掌事,何以你宮外的繡坊會欠債無數,忽然難以維持?”
老婦人忽然全身一震。
顏鳶回過頭,看見楚凌沉的面無表情的臉。
楚凌沉走到了顏鳶身旁:“太后壽宴所需的置辦,宮中的款項可有結清?”
老婦人的手指抓住了自己的裙襬,艱難開口:“結、結清了。”
楚凌沉微微俯身向前,淡聲問:“所以,結款的銀錢……”
他盯着老婦人的眼睛,緩緩道:“正常麼?”
正常?
這是什麼問法?
顏鳶疑惑地看了楚凌沉一眼。
老婦人徹底僵在當場。
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吐露不出來,原本憋紅的臉頃刻間煞白如紙。
楚凌沉居高臨下看着她,並不意外她的反應。
老婦人忽然重重地朝地上磕頭,連磕了好幾個響頭,擡起頭來時,額頭上皮開肉綻。
“回貴人。”老婦人咬破嘴脣,壓抑許久的沙啞嗓音終於帶了哭腔,“那些銀錢……不正常!”
……
老婦人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
這些日子以來,她倉皇出逃,東躲西藏,卻無一人可以傾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也不敢輕易告訴任何人即便是官府,欒羽坊究竟遭遇了什麼事。
數月之前,她的妹妹林季娘便委託她開始收太后壽誕所需的衣着首飾香料材料。如同以往那樣,她先問小商戶與獵戶邊境商人們賒取貨品,備在庫房裡,待到每年太后的壽宴真正着手準備之時,宮中便會差人再從她手上收購,等宮裡結清了賬款之後,她再和那些小商戶們結賬。
這一來一去不過數月,時節不同貨品價格不同,宮中收購與民間收購也有差價,好幾輪差價相疊便是一筆鉅款。欒羽坊正是因爲年年都吃這一波利潤,十幾年間逐漸從一家小小的繡坊成了帝都城中的豪商。
然而今年上半年的貨品早早在庫中,可宮裡頭卻遲遲沒有來徵收,她便修書催問妹妹林季娘,誰知竟然盼來妹妹一封急信:速速結業,遠走高飛。
老婦人擡起通紅的眼睛,聲音嘶啞:
“我當時聽說是宮裡頭換了主子,新皇后主持了壽宴,因而不便原路採買……那些貨品堆在庫裡確有虧損,但欒羽坊這些年來頗有積攢,也不至於因爲一批貨滯銷被壓垮。”
“即便損失慘重,十數年經營的家業,怎能說棄就棄?”
“我便……沒有聽從妹妹的建議,拋卻家業遠走高飛。又過了半月,宮裡的果然來採買了,滿庫的貨品被徵收一空,錢銀三日便送到了欒羽坊,價格更是比往年還要高上足足兩成……”
“整個欒羽坊在雀躍,以爲是因禍得福……卻沒想到……沒想到……”
老婦人的眼睛映襯着燭火,瞳孔中閃耀着驚恐的光亮:
“沒想到……錢銀是假的。”
“不僅銀錢是假的,就連貨品宮中也說沒有收到過……”
“可明明、明明那日來收走貨品的是往年常來的那位公公,可他們說那位公公半個月前已經、已經畏罪自殺了,根本不可能出現在欒羽坊……”
老婦人的呼吸急促,雙手指甲深深摳進自己的掌心,彷彿用盡了氣力,才能勉強讓自己不瘋癲。
事情已經發生了多日,她卻至今仍然如墮噩夢,無法轉醒。
她想要告狀卻發現根本投訴無門。
她能對誰說這一樁事?
能說什麼?
說宮中用以結賬的銀錢是假的?
說收走貨品的是一個早就死了半個月的公公?
沒有人會相信這荒誕的謊言。
她心灰意冷。
妹妹死訊,便是在那時傳來的。
……
老婦人哭得暈了過去。
繡娘們聽見了動靜,衝進了觀音殿裡,手忙腳亂地扶着老婦人到空處的篝火邊躺下。
顏鳶看着那堆溫暖的篝火,乾脆也挪到了人羣裡,蹭着人家的一點篝火一邊休息,一邊捋着方纔聽到的故事的思緒,捋着捋着,就漸漸犯了困。
繡娘們早就整理乾淨了篝火旁的地磚,還把廟裡的蒲墊們都搬了過來,顏鳶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就要睡下,但身旁一直有一道礙眼的目光,糾纏在她身上,讓她無法安眠。
“顏鳶。”楚凌沉的聲音終於響起。
“嗯?”顏鳶迷迷糊糊迴應。
“先回城中客棧投宿。”
“不用了……”
“……”
顏鳶翻了身拒絕。
橫豎都只有半個晚上而已了。
駕車回城中又要一段時辰,還要找客棧,何必那麼麻煩?
將就將就,一晚上就過去了。
身邊安靜了片刻。
楚凌沉的聲音也又響起:“別睡了,這裡不乾淨。”
顏鳶哼哼唧唧:“哪裡不乾淨?”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道:“這蒲殿,許多人坐過。”
顏鳶:“……”
她倒是差點忘記了,楚凌沉是金尊玉貴的天子,人家坐過的東西自然不能近身。
顏鳶按捺下煩躁,乾脆滾到地上,心想這下楚凌沉總沒有什麼說頭了。
誰知楚凌沉的聲音又響起:
“顏鳶。”
“……”
“地上髒。”
“……”
“至少回馬車上。”
“……”
瞌睡終於徹底被趕跑了,顏鳶直起身子盯着楚凌沉:“聖上可是有潔癖?”
楚凌沉沒有作聲,大概是默認了。
顏鳶咬牙切齒:“可是你有潔癖,關我髒什麼事?”
篝火的光芒映襯着顏鳶的眼瞳,森森的怨念瀰漫。
楚凌沉的目光微斂,卻仍道:“回馬車上。”
“……”
“顏鳶。”
“……”
顏鳶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艱難起身,麻木着臉走向馬車。
她認識楚凌沉的年月也不算短了,從來不知道,他居然是一個如此……如此龜毛之人,她若不從,他可能真的會念叨一個晚上。
顏鳶越走越快,到了馬車裡便找了個最角落的地方縮了起來,閉上眼睛繼續瞌睡。
她知道楚凌沉還在看她。
她不想管了。
楚凌沉的呼吸輕緩地在馬車裡響着。
就這樣僵持了片刻,馬車又徐徐地動了起來,平緩地行駛向來時的方向。
他果然還是想去客棧啊。
顏鳶在馬車裡打了個哈欠,實在坐不住,乾脆躺倒在了座椅上,迷濛中她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只感覺馬車漸停,一絲清風灌進了馬車裡,吹跑了她的瞌睡。
楚凌沉掀開了車簾,聲音平靜:“到了。”
到哪裡了?
顏鳶的世界還是一片混沌。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楚凌沉牽住了手腕,就這樣一路像是個木偶一樣,被他牽引着走進了一家客棧,而後在店小二殷勤的指引下上到了客棧的二樓,走進了一間客房裡。
顏鳶迷糊問:“什麼時辰了?”
楚凌沉淡道:“寅時。”
顏鳶:“……”
那最多還有兩個時辰就要天亮了。
真是夠奢靡浪費的。
顏鳶一晚上接連睡了好幾覺,她身上的疲乏已經去了大半,現下其實已經清醒了,於是低着頭盯着自己被牽着的手腕發呆。
好像哪裡不對,又好像也沒什麼不對。
顏鳶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出了口:“一間房嗎?”
房門被店小二關上。
關門聲和楚凌沉的“嗯”聲重疊在了一起。
顏鳶聽得不是很真切,擡起頭來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的眼睫垂落,靜默了片刻,才輕道:“顏鳶,今夜是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