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是皇命難違。
季斐只能聽從楚凌沉,帶着顏鳶與他一同進入雪原森林。
他們沒有了馬匹就只能步行,能帶的乾糧和水都有限,好在翻過山之後便是綿延不盡的白雪,沿途還能獵到一些小型的獵物。
他們就這樣往深山的深處走兩日。
追兵終於還是到來了。
那是一羣身穿漆黑鎧甲的男人,他們騎着馬,手裡拿着長槊,一路橫掃狙殺,所過之處即便是灌木叢也不放過。
“怎麼辦?”
顏鳶氣喘吁吁問。
他們雖然暫時找到了避難所,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步行是無論如何比不過騎馬的,再跑下去只會漸漸耗盡體力,到時候纔是真正的任人宰割。
季斐的臉色陰沉,指尖一遍遍磨蹭着刀鞘。
他思量了片刻道:“你先好好休息,準備一下行裝。”
顏鳶問:“然後呢?”
季斐冷道:“今夜我們去和他們打個招呼。”
顏鳶聽了眼睛一亮:“好!”
她確實已經憋很久了。
很久很久了!
反正短兵相接是遲早的事情,與其被人當成兔子一樣驅趕追捕,不如趁現在還有體力幹他們的!
顏鳶立刻開始處理自己的行裝。
她毫不猶豫地拔下了滿頭的步搖髮簪,耳環首飾,解下發髻,從裙襬上撕了一小條布條把頭髮綁了起來。隨後她蹲在地上開始撕裙襬,撕到膝蓋以上,撕下來的布條就用來綁寬袖。
顏鳶做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
楚凌沉呆呆看着他,眼睜睜地看着她從當朝皇后漸漸變成了小將寧白。
而他並不爲此感到雀躍。
顏鳶還在努力地綁着束袖,她用牙齒咬着布條,另一隻手牽引着布條,吃力地在手腕上繞圈兒。
忽然間一隻瘦削的手從天而降,接過了她手裡的布條。
顏鳶愕然擡起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楚凌沉濃密的眼睫。
顏鳶:“……”
楚凌沉低着頭,慢慢地替她綁好束袖。
顏鳶看着他安靜的眉眼,想了想道:“我現在的身體已經好多了,偶爾透支一次體力沒有關係。”
楚凌沉不置可否,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顏鳶便不知道再說些什麼了。
她想來想去,最後擠出一句:“你躲好,別出來。”
這次楚凌沉連“嗯”都沒有。
他低垂着眉目,瘦削的指尖替顏鳶打開最後一個死結,壓抑的氣息緩緩地落在顏鳶的手腕上。
……
夜色過半,顏鳶與季斐踏着月色悄然離開。
顏鳶沒有和楚凌沉道別,上一次道別的記憶十分不美好,她現在覺得道別挺晦氣的,不如直接出發。
他們反其道追蹤刺客,根據經驗摸到了追蹤者的後方,果然發現他們已經在林中紮營。
追蹤的只是一個小隊。
人不多,總共十數人。
他們大部分已經睡了,只留下兩人在外面守夜。
顏鳶與季斐交換了個手勢,兩人分頭包抄,顏鳶負責吸引了刺客的注意力,兩個守夜聽見響動果然上前查看,季斐便摸到了他們身後,一劍割斷了他們的喉嚨。
利落!
顏鳶壓着呼吸在心中讚歎。
他們緊接着摸到了第一頂帳篷裡,一人捂住暗殺者的口鼻一人下刀,就這樣循環往復了幾次,最終還是時運不濟,居然撞上了偶然起夜的刺客。
“戒備!”
“有人擅闖!”
那人尖銳的聲音在營地響起。
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暗殺者,轉瞬間就截獲了顏鳶與季斐。
下一刻,發信的煙花在天上炸響。
顏鳶的心中頓時涼颼颼的:“季斐……”
季斐輕道:“突圍。”
信號已發,他們的援軍很快就會到來,此時不突圍就徹底走不了了。
顏鳶無奈和他們短兵相接,她擅長騎射,並不擅長近身肉搏,很快就落了下風,還好有季斐相助,他們彼此配合,總算勉強逃回了之前避難處。
季斐左手的手臂中了一箭,殷紅的血浸染了整個袖子。
楚凌沉上前攙扶住他。
顏鳶用小刀劃開他的衣裳,看到他傷口的周圍漸漸形成葉脈的形狀。
顏鳶的心涼了半截:“……是魁羽營。”
死亡的陰影再次落下。
顏鳶有些透不過氣來,指尖攥得發白。
她深深吸了口氣道:“我們走。”
季斐道:“他們暫時沒有發現這裡,我們深夜趕路太冒險。”
顏鳶堅持道:“馬上走。”
沒有人比她更加了解,魁羽營有多麼難纏。
魁羽營最可怕的地方並非戰鬥力強悍,而是他們在搜捕獵物的時候,是地毯式的搜索,他們的速度不算快,但沒有任何死角可以逃過他們的搜捕。
唯一的破解方法就是往前走。
不斷往前走。
只要不死。
就繼續往森林深處走。
季斐還有些猶豫。
楚凌沉無聲無息地收拾好了行囊,走到了顏鳶的身邊。
“好。”
他輕道。
……
季斐終究還是妥協了。
他們開始往森林的更深處走。
暗夜中,馬蹄聲和火光如同噩夢一樣,在他們的周圍環繞,漸漸地越來越近。
此時逃跑已經不合適,他們躲在灌木叢中,屏着呼吸,等待着最終的殊死一搏。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遠處忽然響起了一陣嘹亮的口哨聲。
“在那邊!”
“列隊!”
魁羽營的鐵騎臨時調轉了方向,氣勢洶洶地朝着口哨所在的方向策馬而去。
顏鳶頓時癱坐到了地上,她身上已經被汗水濡溼了,一邊喘氣,一邊擡頭眺望口哨聲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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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森林中竟然還有第三波人?
會是什麼人?
是敵還是友?
她的腦海中一片混亂。
回過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身上樹,在樹上眺望遠處的火光。
遠處的森林裡,馬蹄聲凌亂不堪,火光從四面八方涌向一個方向,又很快四散開去,整個魁羽營的步調顯得凌亂不堪,前所未有的狼狽。
偏偏還有人用口哨挑釁他們。
那人顯然是對這一帶地形極其熟悉,他帶着他們兜兜轉轉,像是遛狗一樣遛着他們跑。
顏鳶:“……”
……
既然有人拖住了魁羽營,顏鳶繼續帶着楚凌沉和季斐往大山的深處走,終於在黎明來臨之前,找到了一處可以藏身的山洞。
顏鳶領着楚凌沉進山洞,又點燃了篝火。
然後她問楚凌沉:“之前引開追兵的……是你的人?”
方纔一團混亂,她來不及多想,現在一路上她的思緒已經清明瞭起來,自然也就發現了諸多異常。
比如楚凌沉何以隻身出皇城,真的不帶半個護衛?
比如楚驚御都造反了,他的灰騎與親衛還有什麼重要任務分不開身?
比如他到底是哪裡來的自信,能在雪原中求存?
……
顏鳶盯着楚凌沉的臉,想從他的臉上得到答案。
楚凌沉眨了眨眼,沒有作聲。
那就是默認了。
顏鳶氣不打一處來:“既然他們跟着我們,爲何不早點讓他們出來?!”
那些人既然能在暗夜中把魁羽營遛得像狗,那身手必定遠在魁羽營之上,他們如果早點出現,是不是就沒有這一路的逃亡?是不是使團的車隊就不必遭到屠戮?
楚凌沉卻只低着頭道:“做不到。”
顏鳶一怔:“做不到是什麼意思?”
楚凌沉緩緩道:“做不到就是做不到的意思。”
顏鳶氣急:“你——!”
場面陷入僵持。
季斐的目光在楚凌沉與顏鳶之間徘徊了幾回,起身道:“我去外面巡查一下掩蔽。”
山洞內只剩下顏鳶與楚凌沉。
彼時篝火的光芒映襯着楚凌沉的臉。
顏鳶忽然間有種時光重來的錯覺,同樣的人同樣的場景,同樣的怒火中燒,同樣的恨不得衝上去揍他一頓。
昔日的少年眼底滿是嘲諷與挑釁,而今日的楚凌沉在她的目光下,溫馴地低下了頭顱。
他低聲解釋:“他們原本有自己的任務,完成了才進雪原來尋找。”
顏鳶問:“那如果趕不及呢?”
既然沒有從一開始就跟隨,那如何保證不出現差池?
楚凌沉輕聲道:“認輸。”
今日這一局棋是一場破釜沉舟的賭局,他算準了楚驚御會鋌而走險,算準了魁羽營會再次狙殺,也算準了會重新落雪原困局。
但他也並非算無遺策,洛子裘帶着灰騎奔赴西南,親衛留在皇城保存實力,唯一留在帝都城的人馬需要衝破帝都城重重關卡,才能追上車隊……
他唯一無法確定的是,他們能否在魁羽營行動之前趕到。
如果趕不到……
楚凌沉擡起頭望進顏鳶的眼睛,安靜地注視着她。
那他大約會和她一起葬身雪原。
他並不後悔。
顏鳶氣得紅了眼睛:“你瘋了嗎?你這不是自尋死路?”
像剛纔那種情況,如果不是那個吹口哨的從中阻攔,他現在已經性命難保了!
他堂堂國君,到底在想什麼?!
楚凌沉低聲道:“不是自尋死路。”
他傾身上前,溫柔地擁住顏鳶:“我已經不想死了。”
他的額頭就抵在顏鳶的肩膀上,嗓音低沉:“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活得更長久,是求生,不是尋死。”
顏鳶僵硬地站在原地。
她胸口的怒氣還沒有消,但很快又被說不出的酸脹感替代。
她不知道這感覺是爲誰。
爲自己。
或是爲楚凌沉。
亦或是因爲那些早已死去的人。
吻是何時綿延的,顏鳶也記不太清了。
明明前一刻她還在氣急敗壞,後一刻她被楚凌沉圈在了懷裡,被動承受着他給予的一切。
從身到心都是一片黏膩糾纏。
算了。
顏鳶閉上了眼睛喪氣想。
事已至此,最壞……
也不過是長埋在這雪原的夜晚。
……
然而太陽終將升起。
顏鳶醒得最早,獨自走到山洞口。
昨夜的混亂已經平息,外頭旭日東昇,橙紅色的光芒灑落在洞前,遠處的山野盡數覆蓋上了皚皚的白雪。
景色雖美,但抵不住飢腸轆轆。
山洞裡的兩人,一個不會武一個受了傷,覓食的任務自然只能落到了她的頭上。
顏鳶獨自背上弓箭,沿着森林的樹叢慢慢搜尋。
她想要找一些鳥雀或者是兔子什麼的,可惜走出去了不少工夫卻仍然一無所獲,就在她打算空手而歸時,前方忽然響起一陣劇烈的馬蹄聲。
糟了!
顏鳶萬萬沒有想到,已經過去一個晚上,灰騎居然沒有把暗殺者們全部引開。
她匆匆匆匆忙忙躲進了灌木叢中,透過層層樹葉屏息等待。
果然片刻之後,有人縱馬靠近了她所在的地方,那些人在她附近徘徊了許久,眼看着就要發現她的所在——
忽然間,口哨聲又響了起來。
“追!”
暗殺者們調轉馬頭。
馬蹄踏着飛雪朝着遠方奔去。
顏鳶不敢輕易走出灌木叢,又在原地蟄伏了片刻,才終於輕輕吐出一口氣。
正當她打算起身之時,一支長矛穿透灌木,幾乎就要刺上她的額頭。
“出來。”
懶洋洋的聲音,在灌木的另一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