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鳶從老婦人那邊上好了藥,又被老婦領着走進了帳篷裡換衣裳。
帳篷裡有個女孩子正在忙忙碌碌,老婦人招呼她:“阿苑,衣服找好了嗎?”
阿苑……何苑?
顏鳶聽了眼前一亮,定睛看了看女孩子。
燭光下的女孩子身形瘦小,一雙眼睛大得突兀,果然是何苑。
何苑的目光落到顏鳶的身上,頃刻間瞪大了眼睛:“你……你是……皇……”
顏鳶怕她說漏了嘴,急急忙忙迎了上去:“這位姑娘看着倒是面善。”
何苑面色蒼白,如同一個木頭人一樣戳在地上。
老婦人把何苑牽到顏鳶面前:“姑娘,這位就是大當家那位失蹤的妹妹。”
然後她對何苑道:“阿苑,這位姑娘就是同你說了許多次的那位,在帝都城外對大家夥兒有救命之恩的姑娘,若非當年姑娘以德報怨,我們只怕早就被官兵給剿殺了。”
何苑還是呆呆的。
老婦人推了一把何苑道:“讓你給恩人找些衣服,怎麼找了這麼久?”
何苑艱難地張開口:“我……我找的衣服……都太過簡陋了……”
她的指尖深深扣進粗布衣衫裡,語無倫次。
老婦人笑道:“只是應急,老婦等下就去把姑娘的衣裳洗了,在篝火下烤一烤,天亮就會幹了。”
何苑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老婦人已經帶着顏鳶換下來的外衣,走出了帳篷。
帳篷裡只剩下顏鳶和何苑。
何苑撲通一聲跪倒在了顏鳶面前:“草民何、何苑……叩見娘娘!”
她在地上重重磕頭:“求娘娘饒命!我哥哥、我哥哥他當初是受人矇蔽才做出那種糊塗事的……”
顏鳶問她:“你是不是沒有對他說過宮中事?”
她曾對何苑言明過自己是他哥哥故交,方纔見到綁匪大哥卻沒有任何異樣,想來是何苑沒有說清楚過宮中事。
何苑膽戰心驚:“我不是故意隱瞞的!我只是、只是從哥哥那知道了他曾經劫持娘娘,就,就……”
何苑說着又磕頭:“求娘娘恕罪!求娘娘恕罪!”
她在宮中時只聽皇后娘娘說過與兄長曾有“舊交”,可出來後才知道所謂的舊交居然是曾經綁架過娘娘,只差一點就撕票了!
那些事情隨便拎出一件來,就夠殺滿門的啊!
何苑跪在地上面色慘白。
顏鳶鬆了口氣,笑起來:“別怕。”
何苑還是不敢動。
顏鳶只能道:“不如先把衣服給我?我有些冷。”
她只穿着褻衣已經站了好一會兒,冷得都要哆嗦了。
何苑終於如夢初醒,慌慌張張捧了衣服送到顏鳶的手上。
衣服是粗布的棉衣,雖然粗糙了些,但也還算保暖。
顏鳶慢慢悠悠繫好了衣服的扣子,見何苑呆在原地,不由笑了:“你哥哥這次也救了我性命,我們已經扯平了。”
何苑的呼吸顫了顫,肩膀漸漸鬆弛。
顏鳶道:“如果你能告訴我離宮之後發生的事情,就算立功。”
她從聽說何苑早與綁匪大哥相聚就有些疑竇,這其中的時間不是很對得上,理論上鬱行知並沒有遞交結案的文書,她們應該還在相府纔是,又如何能夠早早和綁匪大哥相遇?
顏鳶問她:“你不是應該暫留相府嗎?”
何苑的肩膀抖了抖,低道:“我是逃出來的。”
顏鳶一愣:“爲何?”
何苑擡起頭來,眼底刻着深深的恐懼:
“因爲我在那位丞相大人的府上,看見他私會那位塗山公公身邊的太監。”
“那個丞相大人……跟他們是一夥的。”
……
顏鳶穿着一身農婦的衣裳,走到了篝火旁。
彼時黎明還未到來,正是夜晚最深的時候,綁匪們喝醉了酒在篝火旁睡去,唯有不多的幾個人還清醒着。
比如楚凌沉。
他甚至沒有待在篝火邊,而是坐到了稍遠一些的雪地旁,雪光映襯着他沉默的臉,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形,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模樣。
顏鳶的視線在篝火與楚凌沉之間轉了幾圈,最後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篝火,走到了楚凌沉的身旁坐下。
她問楚凌沉:“你餓嗎?”
楚凌沉回過頭看着顏鳶。
顏鳶遞給他一張烤餅:“吃吃看?”
烤餅是她出帳篷時老婦人給的,此刻還帶着一絲熱氣,正適合他們幾個許久沒有見過乾糧的人。
楚凌沉接過了烤餅,看着上面的土灰。
顏鳶就當着他的面咬了一口:“那些灰不髒的,都是不屑燒成的灰燼,看起來黑,實則是這天底下最乾淨的東西之一了。”
楚凌車還是不動口。
顏鳶就陰惻惻道:“當年你當瞎子的時候,吃過許多更髒的,還有生的,要不要我給你好好講講?”
楚凌沉:“……”
顏鳶道:“森林裡有一種樹蛙,你知道蛙是什麼嗎?它……”
楚凌沉皺起了眉頭:“顏鳶!”
他的聲音已經帶了狼狽的惱怒。
顏鳶低着頭笑了出來。
她輕道:“騙你的。”
楚凌沉:“……”
笑夠了的顏鳶,擡頭望進楚凌沉的眼睛,低聲道:“剛纔謝謝你。”
楚凌沉愣了愣,淡道:“謝什麼。”
他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又豈會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
她是在爲方纔擋蜘蛛道謝。
可他並不想聽她道謝。
顏鳶不太明白,爲何她道了謝,楚凌沉的臉色反而更加難看了,她也愁眉不展,於是挪動到他身旁。
她輕聲叫他:“楚凌沉。”
楚凌沉陰沉着臉,好久沒有迴應。
夜風呼嘯。
沉默蔓延了一小會兒。
楚凌沉最終還是低聲應了一聲:“嗯。”
顏鳶道:“我不是謝你替我遮擋蜘蛛,我是謝你和我說……害怕也沒有關係,人可以讓弱點存在。”
楚凌沉擡起頭。
顏鳶小聲道:“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個……楚凌沉,我從來沒有害怕得如此釋然過。”
楚凌沉的呼吸顫了顫:“你……”
此時顏鳶就在他的身前,他只需要一伸手就可以觸到。
他也確實伸出了手。
指尖觸到她柔軟的劉海。
楚凌沉低道:“你會後悔麼?”
後悔什麼?
顏鳶愣了愣。
她在他的眼裡看到了一抹慌亂,這是她從來沒有見過忐忑與狼狽。
楚凌沉……
他是在害怕着什麼嗎?
他問她是否後悔,指的是後悔什麼?
後悔進雪原,或是後悔進宮?
顏鳶想要安撫他,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忽然間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隨後一個猶豫的聲音響起:“小白姑娘?”
小白姑娘?
這是什麼詭異的稱呼?
篝火來到的方向,綁匪大哥與何苑一起走來。
何苑被大哥脫口而出的稱呼嚇了一跳,緊張地看着顏鳶。
綁匪大哥渾然不覺不對勁,還露出了個靦腆的笑容:“對不住,我是聽秦兄弟這樣稱呼姑娘,所以……”
顏鳶笑起來:“沒關係,叫什麼都可以。”
她偷眼看了一眼楚凌沉,很害怕他冒出一句“放肆”來。
還好他沒有。
他只是低着頭,靜悄悄地坐在她的暗影裡。
綁匪大哥手中端着一壺茶水,輕輕放到了顏鳶的面前,而後擡起頭道:“那幫小子只有酒,連壺茶都沒有準備,怠慢姑娘了。”
顏鳶忙道:“沒有沒有。”
綁匪大哥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瓶子,遞到顏鳶的面前:“被那蜘蛛咬傷或是抓傷,幾個時辰後傷口就會開始痛癢,吉嫂那個藥只能暫緩,這個瓶子裡的東西是從蜘蛛身體裡榨出來的,纔是治本的。”
顏鳶:“……”
雞皮疙瘩瞬間覆蓋全身。
綁匪大哥:“姑娘?”
顏鳶痛苦地接過瓷瓶,艱難問:“森林裡爲何會有那麼多蜘蛛?”
綁匪大哥道:“原本是沒有的,這個季節蜘蛛都躲窩裡過冬了,前些日子也不知道哪裡來了一幫人,進了林子看見蜘蛛窩就點火,這幫蜘蛛沒有了取暖的地方,一到晚上就成羣結隊找暖和的地方。”
顏鳶恍然大悟。
怪不得。
之前他們特地選了溫暖的裸岩避風處,還在原地烤了兔肉,所以纔會被蜘蛛盯上。
顏鳶忽然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那我們現在的篝火……”
綁匪大哥搖頭:“不要緊,我讓人在二里開外的地方點了個更大的篝火,那些蜘蛛成羣結隊,不會分頭行動的。”
顏鳶鬆了口氣。
隨後她意識到了更重要的問題。
她問綁匪大哥:“你說的那羣點火的人……是什麼的人?”
綁匪大哥搖頭:“這我也不清楚,但看他們身強體健,槍兵悍馬,想來應該是朝廷的人。”
顏鳶心中一驚:“他們什麼時候到的雪原?”
綁匪大哥說:“大約十日之前。”
顏鳶追問:“他們什麼裝扮?是不是身穿黑色的鎧甲?”
綁匪大哥道:“是。”
果然是魁羽營。
顏鳶心裡大抵有了答案。
他們也許是後來趕到的,但更有可能是一開始就已經兵分兩路,一路追擊一路到邊疆守株待兔。而之所以會點燃蜘蛛窩,大概是想要逼得他們在雪原邊界附近無處安身。
這麼說來,他們現在已經是完全準備了。
顏鳶的心情沉重了起來。
綁匪大哥沒有察覺。
他似是下定了決心,對着顏鳶抱拳行了個禮:
“白姑娘,從前帝都城外,因爲舍妹失蹤而對姑娘做了諸多錯事,何某一直深感愧疚。”
“如今舍妹已經安然歸來,何某再無牽掛,願爲當時知錯補償姑娘!”
綁匪大哥義正詞嚴。
妹妹何苑想要拉扯他已經來不及,只能在一旁白了臉。
顏鳶愣道:“啊?”
暗影裡,楚凌沉擡起了頭。
綁匪大哥漲紅了臉:“何某尚未婚配,姑娘……姑娘若是不嫌棄,何某願意照顧姑娘後半生!”
顏鳶:“……”
事情似乎發展向了奇怪的方向。
顏鳶呆呆看着綁匪大哥。
綁匪大哥滿臉通紅,眼睛卻直勾勾地望着顏鳶,目光炙熱而已坦蕩。
顏鳶:“……”
顏鳶吃力道:“……我已經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