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旁死一樣的寂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纔有人帶着飄忽的聲音響起:“這、這是……皇后娘娘獵得的……老虎?”
文武百官無不瞪大了眼睛,愣愣看着顏鳶。
眼前的女子穿得厚實,蒼白的臉陷在絨毛做的衣領之中,她看起來柔軟又溫和,整個身體有老虎的五股之一大麼?
說是她獵得的老虎……
這怎麼可能?
天方夜譚也不敢這麼寫啊!
然而老虎的屍身就在眼前,所有人盯着老虎不知所措。
唯有楚凌沉只看着顏鳶,平靜的眼眸中映襯着溫暖的火光,彷彿這一切都與他毫無干系。
顏鳶:“……”
無數道目光如同針扎,顏鳶無奈之下只能解釋:“諸位大人莫要誤會,這隻老虎並非本宮一人獵得。”
顏鳶溫聲解釋:“本宮與聖上和月容公主偶入森林,意外撞上這隻老虎,衆人齊力纔將它獵殺,本宮只不過是有幸參與補了一箭。”
衆人愣愣聽完,恍惚間終於回過了神。
若是與聖上還有公主一起入林,這兩人想來都是各自帶着暗衛的,那遇上區區一隻猛虎,要想要射殺總歸還是有機會的。
這便說得通了。
懸着的心終於落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悄悄鬆了口氣。
“娘娘能參與射殺猛虎,已經很是了得了!”
“就是,史官在不在?這必須記一筆啊!”
“娘娘當真巾幗啊!”
“……”
顏鳶在一片讚歎聲中走到了楚凌沉的身旁落座。
她還是不習慣太多的目光聚在身上,於是扯着衣服把自己裹得更緊了一些。
楚凌沉遞給她一杯酒。
顏鳶隨手接過,看也不看就低頭灌了一口,忽覺酒香有些過於濃烈綿長,不似宮中慣常爲后妃準備的清甜爽口的果酒。
她愣了愣,低下頭才發現,自己的酒杯還好好地放在面前席上,倒是楚凌沉身前的席上空蕩蕩沒有了酒杯。
所以這杯酒……是楚凌沉的?
顏鳶擡起頭看楚凌沉。
楚凌沉的嘴角微揚,低聲道:“好喝麼?”
顏鳶張了張口,她想說酒味如何根本不是重點,重點是嘗酒不必同杯,他直接拿酒壺斟到她的酒杯裡不是更方便?
話出口卻變成了:“……臣妾不大習慣烈酒。”
自曝酒量天打雷劈。
就算沒死在戰場上,也容易死在慶功宴上。
楚凌沉的淡道:“皇后看起來不像不習慣。”
顏鳶立刻皺起眉頭。
楚凌沉沉默道:“晚了。”
顏鳶:“……”
楚凌沉看着她一臉裝死的蘑菇相,頓時低聲笑了出來。
他取回了茶杯,自己喝掉了剩餘的半杯酒,而後爲顏鳶重新斟上了果酒:“還是喝甜的吧。”
顏鳶:???
所以他這一番畫蛇添足是爲了什麼?
就是測一測她的酒量?
關鍵是半杯也測不出來啊!
……
篝火旁燃到最旺時,文武百官的酒興正酣。
營帳旁忽然傳來一陣喧譁之聲,所有人側目望去,發現是月容公主正從也營帳所在的方向緩緩走來。
今夜的月容公主褪去了一身戎裝,露出了窈窕的身材,遠觀時便已經是說不出的風姿綽約,等到她走到人前,人羣中忽然安靜得連呼吸都不可聞。
每一個人的腦海中只流淌過一個念頭:原來傾國傾城果然並非只是傳言。
月容公主款款走到楚凌沉的身前,俯下身行了一個頗爲複雜的禮:“晉國月容,見過皇帝陛下,願陛身體康健,兩國和平延年。”
她行的是使臣能行的最大的禮節,這等禮節即便是在接風宴當晚,當着太后與楚凌沉的面也未曾行過。
所有人皆是一怔。
顏鳶心也隨着月容公主的動作跳了跳。
如此大禮,她想做什麼?
月容公主在衆目睽睽之下,從袖中掏出了一卷帛書,舉過頭頂:“月容攜藍城寶藏圖而來,覲見晏國國主,轉承我君主之志,願以此爲聘,結姻緣之好,共盛世和睦。國書在上,願承聖上御覽!”
篝火旁忽然鴉雀無聲,寂靜得連呼吸都不可聞。
這些日子以來,關於和親,關於藍城寶藏圖,都不過是雲裡霧裡的猜想。
誰能想到定局就在今夜?
可爲什麼是今夜?
月容公主伏身託舉着國書。
許久之後,楚凌沉的聲音才緩緩響起:“呈上來。”
干政殿的掌事太監終於反應了過來,邁着碎步到了月容公主面前,接過國書,哆哆嗦嗦地呈給了楚凌沉。
楚凌沉低眉掃了一眼,淡道:“公主請上座。”
月容公主卻不動,她看着楚凌沉,聲音低緩而柔韌:“月容使命未完,還望陛下答覆。”
楚凌沉平靜道:“何以是今夜?”
月容公主道:“今夜羣臣畢至,皇族宗親俱在,有何不妥?”
……
寂靜與僵持蔓延。
顏鳶低着頭抿了一口果酒,任由甜酣的味道在喉嚨裡蔓延。
確實沒有什麼不妥。
她心想,趁着人多熱鬧逼婚,最是妥帖不過了。
……
月容步步相逼,楚凌沉面色不改,眼瞳中卻已經有了薄薄的寒霜。
他道:“公主與女皇既有此意,自當是我晏國的福分,只是不知公主心中可以有屬意的人選?孤,樂於成全。”
言下之意便是不要打孤的主意。
顏鳶:“……”
月容公主卻並不氣餒。
她只是微笑道:“月容自小便崇拜戎馬戰將,對彎弓射雁,提劍縱馬的英雄十分嚮往,月容想選冬獵中獵得頭籌的之人,還望陛下成全。”
冬獵的頭籌……
衆人的目光紛紛落向篝火旁的老虎。
冬獵雖有兩日一夜,但頭籌已經沒有分毫懸念。
難道還有誰能從草原上獵得一個獅子麼?或是從森林裡找出第二隻誤闖入皇家獵場的老虎?且不說能否遇到,能否保住性命都未必。
而獵得頭籌老虎的人是……
公主、皇后、皇帝。
如此月容公主的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
她想要入宮。
那聖上是什麼意思?
文武百官的探究的目光緊緊盯着楚凌沉。
楚凌沉不動聲色,甚至低眉笑了笑,他道:“那便等明夜見英雄。”
月容公主道:“多謝陛下成全。”
顏鳶心中一凜,望向楚凌沉。
他沒有拒絕。
顏鳶低着頭抿了一口果酒。
她知道自己胸口滋長的滋味是因爲什麼了。
……
有些事不知道時只是尋常。
知道了,便覺得有些委屈,就連果酒都帶了一點點酸澀的滋味。
月容公主便是這時坐到顏鳶的席位的。
她一坐下便是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座上的酒壺裡的酒都被她喝完了,她便支着下巴看顏鳶:“娘娘喝了月容的茶,能否回贈一杯酒?”
她不等顏鳶答應,便自顧自地取了她桌上的酒喝了起來。
喝到末了醉眼惺忪,搖搖墜墜地往顏鳶身上靠了過來。
顏鳶本能想躲,卻見到月容公主落了空,真的往地上栽倒下去——她沒有辦法只能順手撈了一把,於是公主便躺倒了她的懷裡。
顏鳶:“……”
她想要推開她,可是看着那張相似的臉,卻終究沒有那麼做。
月容公主便伸出了一根指尖,戳了戳顏鳶的下巴,聲音輕緩:“你還真是心軟,明明被搶了東西,卻不知道伺機報復。”
顏鳶皺眉道:“你喝醉了。”
月容公主輕道:“沒有,我只是不喜歡你。”
顏鳶:“……”
她又想要戳顏鳶的臉頰。
下一刻手腕卻被冰涼的手抓住。
楚凌沉移開她的手,冷着臉道:“請公主自重。”
月容便癡癡笑了出來,從顏鳶的懷裡支撐起身體,她不給予掙脫束縛,只是輕柔道:“聖上莫非忘了與月容的交易麼?”
楚凌沉呼吸一頓,鬆開了手。
月容公主攬着顏鳶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呢喃:“和我打個賭吧,寧小姐。”
寧小姐。
顏鳶一怔,忽而全身僵硬。
她還從來沒有被叫過寧小姐,這種怪異的感覺讓她頭皮都發麻。
她從哪裡知道的寧字?
季斐告訴她的?
可季斐又從哪裡知道她顏鳶?
月容公主在她耳畔低聲笑了出來。
她大概是真的醉了,趴在顏鳶的耳邊,用顏鳶不太聽得懂的語言含混地說了一堆呢喃,最後才換成晉晏兩國的共通的官話:“寧小姐,我們也做個交易好不好?”
顏鳶不明所以,一頭霧水。
擡起頭卻對上了月容公主的婉轉的雙眸。
公主手裡拿着酒杯,懶洋洋地送到朱脣邊抿了一口,隨後她隨手就把酒杯倒扣在了席上。
顏鳶看着那個酒杯怔住。
月容公主此舉並非像是無心之舉,反而像是……一個信號。
會是什麼信號呢?
顏鳶渾身戒備。
幾乎是在同時,一支冷箭穿越篝火,刺入了顏鳶所在的席上!
小箭距離顏鳶只有幾寸的距離,很顯然是衝着顏鳶去的,在所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第二箭、第三箭隨即抵達了顏鳶的周圍。
人羣瞬間騷亂起來。
“有刺客!來人抓刺客!”
“保護聖上!保護皇后!”
一時間所有人亂成一團,然而冷箭卻仍然從不知名的地方向顏鳶所在的方向射來。顏鳶幾乎是本能地護住了月容公主,卻不小心把自己的脊背要害暴露在了人前。
下一瞬間冷箭再次襲來。
一道身影比冷箭還要快抵達,如同一座大山一般牢牢擋在了顏鳶的面前,舉劍擋開了所有冷箭。
冷箭不知何時悄然停止了。
顏鳶回過頭看着那位不速之客。
那人背對着她,手執一柄出鞘長劍,身穿一襲寬袖儒袍,身形如松柏之姿,在一片火光之中巍然而立。
他是……
顏鳶忽然間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
它好像已經停止了。
姍姍來遲的禁軍把他層層包圍了起來,禁軍統領厲聲呵斥:“什麼人!膽敢擅闖獵場!”
那人收起了手中長劍,緩緩轉過身,朝着顏鳶與楚凌沉所在的方向躬身行禮:“草民季斐,見過陛下,見過……”
他擡起頭,目光如霜雪般安靜地落在顏鳶的臉上:“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