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槍的槍頭距離顏鳶的眼睛只有半寸的距離。
顏鳶全身的冷汗都要出來了。
她躲在暗處,透過層層灌木叢,只見灌木叢外有人傲然而立,發間一根紅色的髮帶在一片皚皚白雪之間亮得刺眼。
顏鳶呆呆看着那一抹顏色,心跳驟停。
那是——!
僵持間,那人的長槍又逼近了分毫:“怎麼,還要小爺親自請你出來麼?”
熟悉的聲音響起。
顏鳶忽然覺得胸口傳來一陣陣抽痛。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聽見這聲音了,她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緩緩地站起了身。
雪光之中,她和那人四目相對。
彼此的呼吸都停住了。
“你……”
長槍落到了地上。
秦見嶽呆呆看着眼前狼狽的身影,艱難擠出不敢置信的聲音:“……小白?”
顏鳶眨了眨眼。
她只覺得眼眶發痛,喉嚨口像是被塞了一團棉花,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
下一刻秦見嶽整個身體向她撲來:“小白!”
他像是猛獸撲食般傾軋而來,顏鳶如今的身體根本支撐不住,踉蹌了幾步就被他撲倒在了雪地上。
秦見嶽還在疊聲吼她:
“你死哪去了!”
“你既然活着,爲什麼不找我!爲什麼不回來找我?!”
“爺爺雪山裡找了你三年你不知道嗎?!”
“我……我還以爲找不到你了……連屍體都找不到……”
沒有人知道這些年他是如何過的。
沒有火就吃生的,生了瘡就用刀剜掉。
他在雪原反反覆覆翻找,一邊帶着希望,一邊卻一次次地數着絕望,找到的故人也未必是完整的,同一個人可能需要拼湊好幾次纔能有一具完整的屍身,好讓他帶去春暖花開的地方安葬。
他反反覆覆尋找着,絕望着,孤獨着,漸漸希望反而成爲了對他最大的凌遲。
到最後,只剩下了季斐和寧白。
他幾乎要把雪原翻遍,卻仍找不到他們。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算錯了數,到底有沒有拼湊錯屍身。
會不會有人被遺漏了。
會不會有人已經落葬,卻連個身份都沒有?
接連數月一無所獲的時候,他甚至想過挖開那些墳墓,把每一根骨頭都拆了重新整理,不論是希望還是絕望,都讓它落定。
可最終還是沒有。
找不到,終歸是好事。
更何況是這個殺千刀的畜生!
他居然還有膽子進雪原!
秦見嶽把顏鳶壓在身下,狠狠揉進懷裡,抱了半天還不解氣,他就咬着牙一拳打在了顏鳶的肩膀上。
不巧打中了魁羽營的舊傷。
顏鳶痛得差點昏厥過去,整張臉都沒有了血色。
秦見嶽終於發現了異樣,鬆開了顏鳶喘息:“你……受傷了?”
顏鳶紅着眼睛搖搖頭,輕道:“沒有。”
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吃力道:“我……我沒有故意躲藏,我受了重傷,之前一直在養傷……”
秦見嶽看着顏鳶的臉。
她確實比他記憶中要蒼白了許多,方纔他抱着他時,發現她的手臂也比從前纖細了許多,好像沒有什麼力氣。
顏鳶還在低聲解釋:“我雖沒有辦法入雪原,但每隔半年都會差人去雪原尋找,只是……”
只是一無所獲。
倒是陸陸續續找到一些暗殺者的屍體,但是見薄營的人卻是半片袖子都沒有找到,就好像他們從未踏足過雪原一般。
秦見嶽已經漸漸冷靜了下來。
他聽完顏鳶的訴說,低頭沉默了片刻。
然後他緩緩道:“因爲我清理了痕跡。”
折返雪原的第一件事,就是順着打鬥過的蛛絲馬跡尋找同袍,不論找沒找到,都會第一時間清理掉痕跡,防止被有心人追蹤。
後來發現林中不止一撥人在搜尋,他便清理得越發小心了,得了空他就順道僞造一些線索,把那些人引到南轅北轍的地方去。
秦見嶽道:“有我在那幫廢物怎麼可能找得到,我帶他們兜了三年圈子。”
顏鳶:“……”
秦見嶽默默移開視線。
顏鳶:“…………”
時至今日,顏鳶總算是明白了,爲什麼不論是定北侯府還是楚凌沉,派人進雪原八百回都是一無所獲。
全拜這個夯貨所賜!
她咬牙道:“閃開。”
秦見嶽理虧,默默鬆開手。
打獵是打不成了。
顏鳶撣落身上的雪,揉着痠痛的肩膀往山洞走。
秦見嶽撿起雪上的長槍,垂頭耷耳地跟在顏鳶的後面。
一路上他眯着眼睛看顏鳶。
他剛纔就覺得寧白這身衣服有些奇怪,又說不出哪裡的奇怪,現在看他襯着皚皚白雪,卻越顯得那身淺色的衣裳輕軟精細。
這是發達了?
秦見嶽揉着鼻子想。
……
顏鳶帶着秦見嶽回到了山洞。
秦見嶽一路耷拉着腦袋,就像是一隻大狗一樣跟着顏鳶,直到他走進山洞看到了季斐。
他的呼吸一滯,一雙眼珠快要從眼眶裡掉出來:“老、老大……”
季斐的臉上也露出震驚的神色:“秦見嶽?”
秦見嶽瞬間挺直了身體:“是!屬下……秦見嶽!歸……”
他想說歸隊。
但是已經沒有隊伍了。
只能瞪着一雙赤紅的眼睛,僵硬地挺着身體,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季斐已經從最初的震撼中回過了神來,兩三步上前,重重擁抱住了秦見嶽。
“好!”
季斐重重捶打秦見嶽的脊背。
跨越生死,闊別重逢,已經不需要多餘的言語,唯有擁抱能夠表達心中的激越。
終究……還活着。
沒有什麼再比這更加令人振奮的事情。
顏鳶站在距離他們七八步開外的地方,忍着肩膀上不斷傳來的肩膀刺痛感,紅着眼睛看着他們。
楚凌沉站在陰影裡看顏鳶。
看着她溼紅的眼眶,僵硬的肩膀,還有顯而易見的壓抑着的呼吸。
楚凌沉緩緩走到了她的身旁,看着她蒼白的脣尖,低道:“可以。”
顏鳶的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楚凌沉擡起手,用袖子一點一點擦乾她額頭的汗珠,低聲道:“可以上去擁抱。”
這本就是屬於寧白應得的。
無關男女之別。
顏鳶擡起頭看着楚凌沉,眼淚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她點點頭,用胳膊隨意擦了一把眼淚,然後笑着上前和季斐還有秦見嶽抱成一團。
楚凌沉就站在篝火的暗影之中,看着昔日見薄營僅剩的三個倖存者彼此相擁,想象着當年他們入雪原時的模樣,在心底輕輕地喘了口氣。
篝火明滅。
三個人抱夠了,就在篝火旁坐了下來。
季斐與秦見嶽促膝而坐。
顏鳶被楚凌沉揪到了另一邊,距離季斐他們有點遠,只能眼巴巴看着他們。
秦見嶽把這幾年來的事情,三言兩語概述了一通:“我花了一些時間,找全了其他人的屍體,除了元起孫玥還有路程驛,其餘人都已經入土爲安。”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聽者都知道,那必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中艱難不足爲人道。
顏鳶輕輕嘆了口氣,問:“那元起他們呢?還沒有找到嗎?”
秦見嶽搖搖頭:“找到了,被搶了。”
顏鳶的呼吸一滯:“被搶?”
秦見嶽道:“他們三個落入了冰湖之中,我找到他們時晚了一步,他們被皇帝的灰騎搶先帶走了。”
顏鳶愣住:“灰騎?”
她的腦海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知覺,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地底生了根,即將要發出芽來。
灰騎……屍體……
她的腦海中忽然電石火光——
溫泉小屋內的三具屍體?!
顏鳶的呼吸陡然急促。
她倉皇望楚凌沉。
楚凌沉迎着顏鳶的目光,點了點頭。
一時間久遠的記憶重新在腦海中復甦。
溫泉邊的小屋,灰騎押解着離開的身影,還有皇陵山頂上那一縷隨風飄蕩的白色緞帶……
秦見嶽沒有覺察,他低着頭自顧自說下去:“後來我一路追蹤他們,一時失手被他們逮到。”
顏鳶踟躕道:“御庭山?”
秦見嶽道:“對,正是那裡。”
他的眼裡閃過訝異的光亮,但沒有細究,只是繼續道:“我被抓後了,元起他們就落入了皇帝小兒的手裡,不過也不算太早,聽說是被皇帝小兒在皇陵的山頭燒了……還算那孫子有點良心,埋歷代皇帝的地方應該是風水寶地吧,也不算虧了……”
他的聲音絮絮叨叨。
顏鳶聽得不是很真切,她只覺得全身上下都被一股不真切的知覺籠罩着,一時間汗水都浸溼了脊背。
直到聽見秦見嶽咬牙切齒道:“我本來也不是搶不回來,本來就擒就只是權宜之計,但是那孫子居然做了個木籠子關我!關了一次不夠,還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當猴子關,還想老子替他賣命!”
顏鳶:“……”
所以御庭山腳下的囚車……
裡頭關着的是秦見嶽?
顏鳶心有餘悸地望向“那孫子”。
楚凌沉面無表情,往篝火堆裡丟了一根乾枯的樹枝。
顏鳶:“……”
季斐:“……”
再讓他說下去,他大概可以就近埋在同袍身邊了。
顏鳶默默扯開話題:“那你怎麼會來雪原?你不是被抓了麼?”
秦見嶽道:“和灰騎首領做了個交易,說是到雪原找幾個命很貴的人。”
原本以爲只是一次普通的任務,卻沒有想到,天上竟然當真能掉下餡餅來,命很貴的人裡頭竟然包含了季斐和寧白。
當然了,最貴的應該是坐在最角落那個黑麪神。
秦見嶽不在乎。
他看着顏鳶道:“小白,你怎麼會知道是在御庭山?”
顏鳶想了想,決心坦白:“我當時也在那裡。”
秦見嶽驚愕道:“你爲什麼會在那裡?你家裡當官的?去皇陵拜先帝?”
顏鳶點點頭:“我其實……不叫寧白。”
她在秦見嶽疑惑的目光中,吃力解釋:“我本名顏鳶,我的父親是定北侯顏宙。”
秦見嶽一臉恍然大悟:“怪不得。”
怪不得灰騎首領說是貴人,原來是定北侯府裡的小世子。
他嫌棄地盯着顏鳶的衣裳:“原來是金尊玉貴的小世子,我說你這一身衣服怎麼娘不拉幾的。”
季斐:“……”
楚凌沉:“……”
顏鳶:“…………”
季斐嘆了口氣,揉了揉眉心:“秦見嶽。”
秦見嶽:?
季斐低道:“你的腦子是不是在雪原凍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