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於臨安城頭,那番繁華景色較二十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中原果然是要比苗疆熱鬧多了,那時她以爲自己再也不會回苗疆,到後來她亦曾以爲自己再也不會返回臨安。可是若有一個人曾那麼牽動着你的喜怒哀樂,便會發覺,這世間這麼小,竟如何也忘不了,逃不掉,兜轉了半生,如今又回到了斷腸處。
折凰冷然對着挽月軒衆人,直視着他們的不善,那樣隱隱心痛憤恨的眼神反而讓她快意極了,她瞥了蘇歡一眼,笑看他將如何處置自己。
“如今局勢有變,挽月軒仍處在危機關頭,我們先回軒中計議......”蘇歡往後退了退,同折凰並肩站着,看着衆手下,“折凰確實殺了挽月軒很多子弟,說起來也有我的原因,待退敵之後,我便和她一起受罰。”
“這......”衆人皆是面露難色,蘇歡也知道他們的難處,擡手便遣散了衆人,“此事我心中有數,都回軒中去吧。”
臨安城頭秋風住,兩人靜默許久也不曾有誰開口說話。二十年日思夜想的人近在眼前,觸手可及了反倒更顯得遙遠,那些壓抑了二十年的話一齊涌上心頭,卻是一句也說不出。
他終於伸出手去觸摸那容顏,折凰卻驚也似地後退了一步,眼裡閃爍的盡是不信任:“我雖術法被封印,如同廢人,卻也不會讓你碰我一下!”
頹然放下頓在半空的手,蘇歡苦笑了一下,語氣幾乎低不可聞:“你當真就這樣恨我,一點餘地也不留?二十年前你負氣離去,可曾聽過我半句解釋?”
“再聽你說一次謊?”折凰一臉譏笑,“二十年前你騙我,二十年後......你說你本會將真心許給別人!”
“那只是我爲了激你對瀟離出手故意說的胡話。”蘇歡手一緊,那種慌亂是他少有的情緒,“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的心......也只容得下一個人。”
折凰怔了怔,半晌才冷哼了一聲:“你當我還會信你?”
這樣的拒人千里彷彿又回到了彼此初遇時的情境,蘇歡低低地嘆息了一聲:“你這樣烈的性子,若是要報仇,定是不死不休......”頓了頓,他眼神複雜地看着折凰,“可是你向來愛憎分明,既是我負了你,你亦絕不屑牽扯他人。這次你竟帶着整個邪蠱教而來,意欲覆滅我挽月軒,這必是受了有異心之人挑唆。我激你出手,就是爲了逼暗處之人現身——想必你自己都沒想到,修冥居然會和瀟離一同謀反吧。”
折凰別過頭去,忽然用一種萬分疲憊的語氣問他:“就算是這樣,又如何呢?”
是啊,彼此被誤會愛恨糾纏分隔了這麼多年,這些微不足道的言語又能有什麼用呢?十年蹤跡十年心,記憶裡自己熟悉的那個人是否依舊如初,還是......他已成了另一個人,自己亦成了另一個人。
歲月,竟是這樣無聲可怕的東西!
沉默良久,蘇歡終是出聲:“折凰,帶你去見見二老吧。”
折凰嬌軀一震,轉身看見蘇歡沉靜的臉,眼神是懇求的。有些感情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她不願原諒他,卻願意見他的父母。
沿着伐檀窟一路走來,路過家門也不見蘇歡止步。
“你要帶我去哪?”折凰叫住了蘇歡,望着眼前愈發破舊的屋子,不知在想些什麼。
“......”蘇歡一時語噎,順着折凰目光望去,屋子因爲無人而顯得蕭瑟寂寥,他極力找尋着合適的字眼,道:“爹,娘移居別處去了。”
伐檀窟的後面,是一座荒山。
折凰和蘇歡並肩站定,眼前出現的赫然是三座荒墳!
她不禁朝後退去,語氣森然,眼裡卻早已被淚水覆沒:“蘇歡,你又想騙我!”
蘇歡走向墳前,慢慢的除去放肆生長的雜草,他撫摸着寫着“愛妻折凰之墓”的墓碑,儘管極力剋制,語氣卻還是顫抖不已:“父母從未停止過找你,天南地北,能託的人都託了,就是沒有你的消息,後來我只好告訴他們——你死了......”
“爲什麼!爲什麼不告訴他們我就在苗疆,我好好的活着!”折凰厲聲質問,淚水使得墳墓模糊了起來,好像下一秒,連這堆黃土也會消失,離她而去。
“告訴他們又怎麼樣呢?你可會隨我回臨安?”蘇歡閉上了眼,“我不能給他們希望,一個永遠無法達成的希望。”
“不,我能救回他們的!”折凰輕解羅裳,露出胸口那朵妖冶詭美的花的紋身,她滴了滴血上去,那花竟真的在血肉裡破開,在風中搖曳了起來。
妖花泣雨!飲祭司血肉而生的邪蠱教聖物,是能醫死人肉白骨的神物。
蘇歡忙拉住折凰:“沒用的,縱使妖花泣雨能逆轉陰陽,可過了這麼多年,白骨已枯,魂魄已散,逝者已矣啊!”
“啊!”那個緋衣女子忽然在墳前跪倒,敗了薛孤城術法近神不可一世的邪蠱教祭司此刻居然放聲痛哭。
原來這二十年奪去的不僅僅是原本尚自溫熱的自己,原來自己已經失去了這麼多,多到一無所有的地步了。
她忽然驚醒,原來自己一直不屑擁有的感情,是這樣彌足珍貴的東西,失一份,少一份;原來自己一直無所謂的鄙夷的人生,是這樣短暫虛幻的東西,見一面,少一面。
“當初你爲什麼要騙我?”良久,折凰低聲問道,聲音夾雜着未乾的淚水的溼潤。
“我本想待挽月軒平定下來後就退隱,與你共度餘生......”蘇歡輕聲應道,卻被折凰打斷。
“二十年前的我肯爲你放下邪蠱教,爲什麼你還不信我可以接受你是挽月軒主?”一個個問題問來,都是二十年裡自己夜夜難眠困擾的死結。
“事情發展得太快了。”蘇歡嘆氣,“當時挽月軒正值生死存亡之際,我片刻也抽不開身,等我想告訴你的時候,邪蠱教的人已經找到了臨安城,找到了你。”
朱顏斷,怎堪歲月荏苒。二十年彈指而過,那些畫面依舊曆歷在目。
“軒主,又一批邪蠱教的人進入臨安城了。”宋清對着座上蘇歡恭聲。
“血衛。”蘇歡皺眉道,“殺了他們,絕不能讓他們找到折凰。”
他不敢放任她與邪蠱教的人見面,他怕折凰離他而去,再也不回來。他看了看手心沁出的汗,光是想到她要離開,他便已經緊張莫名了。所以,這一次,下這樣冷血的死命令的時候他心裡居然沒有絲毫不安。
“軒主,不如趁機挾持折凰,讓邪蠱教俯首稱臣......”唐安站了出來,眼裡閃爍着熱切的光芒。
“放肆!”蘇歡大怒,他居然敢打折凰的主意,“此事休要再提,否則逐出挽月軒!”
唐安驚得忙跪了下去,他看到蘇歡眼裡凌厲的神色,表情變幻莫名,終是不甘地回道:“是。”
溪邊折凰正挽着袖子洗衣服,人似月,凝霜雪。她果真放下了身前的一切,甘願委身在這小小的伐檀窟,寧願做一雙相依相伴的鴛鴦,不做萬人敬仰的鳳凰。
“張嫂啊......”一名婦人趁着洗衣服的閒隙搭話:“前天我家男人在這下游的竹林裡發現了好幾具屍體!晚上可得早些睡下,讓張哥晚上莫再到處晃盪了!”
張嫂嚇得一哆嗦:“竟有這樣的事?我們伐檀窟人微言輕,向來無人問津,如今也不太平起來了?”
燈下,折凰靜靜等着蘇歡歸來,心思卻早已飛到白天竹林裡了。
她將那些屍體一具具從土裡挖出,排列着居然有十一具之多。接近冬至的日子,才三天竟已成枯骨,下手之人不僅狠厲,而且還刻意用毒處理過屍體,顯然是想掩蓋些什麼。
“怎麼不先歇下,又獨坐到這麼晚!”正在折凰沉思之時,蘇歡推門而入,看着她淺笑。
“這幾日你忙,一天難得見你一次,睡着了豈不可惜。”折凰微紅着臉站起,藉着月色替他輕柔地脫去外衣。
“怎麼了,有心事?”看着她眉頭緊鎖,蘇歡輕聲問道。
“嗯。”折凰沉吟:“今日在伐檀窟附近的竹林裡......發現了十一具屍體。”
撫摸着青絲的手不可察覺地一抖,已經做得這麼不動聲色,居然還是被她發現了嗎?蘇歡強笑道:“別擔心了,不是有你在嘛。”
折凰無奈地看着這個賴着自己的男子,哭笑不得:“我是擔心你啊!你這幾天忙得不見人影,肯定時常獨行,萬一......”
那一刻,蘇歡臉漲得通紅,一股愧疚感充斥着胸臆,該如何向她說明——正是這樣讓你擔心着的人殺了那十一個來自苗疆邪蠱教的教衆。
一個月後。折凰從窗裡躍出,腳邊一隻蠱蟲正虛弱地爬着。
她將蠱蟲放上手心,半邊身子被平整地削下。是劍!臨安怎麼會有蠱蟲,難道說......她玉手輕撫過那隻蠱蟲,有火紅色的光芒裹着,它突然不再奄奄一息,朝着竹林快速爬去。
是什麼?會是什麼?她跟着蠱蟲在林間穿梭,沒來由的心煩意亂。
蠱蟲停了下來,掙扎着終於倒下,她聽見有流水的聲音依稀傳來,朝前望去,卻是一幅匪夷所思的畫面,她不敢相信地顫抖着出聲:“蘇......蘇歡?”,眼前一地的屍體將他的身影襯得陌生而冰涼,她低聲喃喃:“你在幹什麼?”
“折凰!”蘇歡大驚,她怎會到這裡來,“你聽我說......”
她一把推開蘇歡,一步便到了那些屍體前,那些衣飾,她一眼就認了出來——是邪蠱教教衆!
她轉身看着蘇歡,眼裡的淚水被憤怒吞噬,轉瞬不見,“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見蘇歡不答,折凰冷笑:“你騙我對嗎?”
“不是的。”蘇歡想解釋,卻發現在這樣的場景裡,這樣的事實下,語言是如此蒼白無力。
“我早說過,倘若有一天我發現你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騙我,我定會親手殺了你!”語音一落,折凰已至蘇歡身前,然剛想使用術法,卻疼得險些倒地。
她堪堪扶住一棵竹子,眼神已冰冷至死,她笑得慘然:“你居然對我下毒......呵,你早就知道會被我發現,所以提前下毒限制我的術法是嗎?”
蘇歡忙上前扶住折凰,卻被她拂開,那樣高傲的女子,一經背叛便再也不會對誰溫柔了吧。
“我從未向你下毒,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讓你留在我身邊。”蘇歡衝着折凰高聲道,焦急之色溢於言表,再也不復談笑風生的溫潤模樣,他朝手下看去,赫然唐安人已不在。
“包括......要我死嗎?”折凰往臨安城外走去,眼裡的戒備與不信任一剎那傷得蘇歡心如刀絞。
有些時候,有些東西失去了會讓人那麼痛心疾首,反倒是因爲我們之前所做的不顧一切的挽留。
“放她走!”他望着她遠去的背影頹然倒坐在泥濘中,蘇歡忽然對着宋清厲喝,“唐安人呢?把唐安帶來見我!”
那樣憤怒的語氣幾乎是沒有過的,宋清身軀一震,嘆息一聲領命而去——這一次,唐安是真的觸怒軒主了。
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摟帶寬三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