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東西放得久了,便會讓我們錯以爲它消失不見,直到重新提起才發現,那樣不願面對的,拼了命去遺忘的東西一直都在,不但沒有被歲月沖淡,反倒沉澱得愈發深邃真實了。
掐住蘇歡脖子的手越來越緊,修冥此時只有一個念頭——殺了他!
“咳......咳......”蘇歡臉漲得通紅,仍舊掙扎着出聲:“苗疆......王雷......哈......”
“苗疆王雷!”衆人驚聲,這些年自折凰回苗疆後,蘇歡一直派人關注着苗疆的一舉一動,王雷是誰大家心裡再清楚不過。
修冥察覺到四周忽然變了樣的目光,連自己都不敢面對的東西,如今竟被**裸地曬在了陌生人面前,用面具死死撐起的東西再一次在心底碎裂,彷彿回到了很多年前他被王雷壓在身下的夜晚,那些發誓再也不要經歷的情緒鋪天蓋地瞬間淹沒了自己。
“住口!”修冥大怒,掐住蘇歡脖子的手指因爲用力而發白,沉穩的氣度消失得乾乾淨淨,“快給我住口!”
“蘇歡!”
城門處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聲,一襲紅衣瘋了似地朝這邊跑來——她看到蘇歡被死死掐住脖子,一種無力感蔓延全身,她應該站在他面前替他排盡萬難纔對,可如今,蘇歡在自己眼前生命垂危,而自己,無能爲力。
該死的!她悔恨不已,她竟然想過要殺了他,殺了那個她最愛的人!
“去死吧,蘇歡!”修冥怒極,卻發現體內忽然有着劇痛傳來,不對,只是一霎那已經是全身劇痛了,他恍然——他竟然趁自己動怒之際下毒!
“啊!”修冥脫力地倒了下去,蘇歡近在眼前,而他什麼也做不了。
就在剛剛,修冥竟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氣,彷彿渾身被抽空了一樣痛苦倒地。他看了看掐過蘇歡脖子的右手,此時已經呈一種詭異的暗黑色,並且迅速向手臂蔓延而去!
先用內力壓制住毒性,只要不滲入五臟六腑,回了邪蠱教便仍有一線生機!這樣想着,修冥忙忍着劇痛運功調息,不料剛一動內力渾身疼痛更甚,毒反而更快地朝體內滲去,頓時一口黑血噴出。
好詭異的毒!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衆人不明白明明勝券在握的修冥爲什麼倒地不起了。
“沒......沒用的。”蘇歡掙扎着坐起,靠着着手邊的樹,“一旦中了‘浮生散’,內力只會使它蔓延得更快,而你在掐住我的時候一直用內力護住周身要害,爲了防着我的‘袖箭踏雪’對嗎?”
“你是怎麼下得毒?”修冥不解,他明明已經足夠小心了。
蘇歡見宋清攙着薛孤城已至自己身邊,忙厲聲道:“別碰我!”
“我全身盡染着浮生散,觸之即死。”頓了頓,他看向修冥,“若是平時定會被你察覺,但是盛怒之下,心緒動盪之際便顧不得這些了。”
“哈......哈哈!”修冥先是震驚,後變爲憤怒,再後來又幹脆放聲大笑,“蘇歡,你以爲你贏了嗎?只要你死了,我就不算輸!”
“我的確已無生路,我中的毒比你久比你深,但挽月軒仍在......折凰仍在。”蘇歡微笑,竟是將生死說得微不足道。
“解藥!”薛孤城一劍橫在陰陽子的脖子上,厲聲:“浮生散是你研製的毒,快把解藥給蘇歡!”
那樣的薛孤城是衆人從未見過的,陰陽子任由秋水劍割破自己的喉嚨,閉目長嘆。
“孤城。”蘇歡輕輕地叫他,“我三天前就中了浮生散,我將它塗滿全身,且不提它有沒有解藥,光這用量便肯定解不了了。這都是我自己的決定,實在與陰陽子前輩無關啊。”
“你從來就是這般!”薛孤城頭一次衝蘇歡生氣,“有事不與任何人商量,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做得成,每次就私自做了決定。你次次這般自負,又何必讓我護你身邊!”
蘇歡歉然看着薛孤城,伸手拉他的衣角:“這一生若沒有你,便縱有千百條命也不夠我死的,但是這次不同,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爲我而死!”他復又拉了拉薛孤城的衣角,幾乎是懇求地,“孤城,我計較再三,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薛孤城靜默不語,背對着衆人,秋水劍在風中鳴動泛着冷厲的光澤,蘇歡看着他,亦是不言語,那樣的對峙誰都不肯退讓半步,像是幾生幾世那樣漫長。
良久,薛孤城終於冷着臉在蘇歡身後抱劍站定,如同二十年前一樣,冷硬得像他手中的秋水劍。
“蘇歡!”折凰恰好趕至,被陰陽子死死拉住,他將一枚令牌高高舉起,大聲喝道:“任何人不得觸碰軒主,違令者......逐出挽月軒!”
遠處,瀟離在修冥身旁跪倒,臉色亦是慘白無生氣。
“別......別碰我!”即使再無氣力,依舊冷硬得像塊石頭,修冥強忍着四肢百骸傳來的劇痛道。
他感覺到她的手在觸摸他臉上的面具,輕輕地,小心翼翼,隔着面具傳來的溫度使他莫名地安定,他自知死亡近在眼前,卻貪戀她指間的溫度,全然沒有絲毫的害怕與絕望。
這麼多年兩人邪蠱教相依爲命的場景歷歷在目——她第一次將雙修之法擺在他面前,紅透了臉,卻仍是倔強着說要練。
爲了遠在臨安的那個人麼?爲了向他復仇麼?不,他不在乎,時至今日他一直不明白,他正是喜歡她的執着,所有與她有關的事物他都欣然接受,自己這樣的人,能夠遇見她已是莫大的幸運了吧。
“好。”他不動聲色地點頭,面具下的眼睛裡偷偷泛起愉悅的波瀾,從她手中接過那本禁術——雙修之法,爲了避免瀟離起疑心,他順着圓了謊,“反正我也不屑再回挽月軒去。”
那些夜晚,他記憶深刻——她微紅的臉頰,如水的明眸,牀邊散落的鞋子,窗外溫柔的月色。這些年來一到晚上便糾纏自己的夢魘竟再也沒有出現,他總能在她身側沉沉睡去,莫名地安詳。
修冥身體僵了僵,到嘴的話被嚥了回去,放任她繼續做下一步的事。臉上的面具被輕輕地摘了下來,突如其來的光亮使他有些不自然,臉上似有輕紗拂過,他目光滄桑,卻微微笑了起來。
摘下面具的那刻,瀟離終是忍不住落下了淚來。
那樣冷硬孤獨的人居然有着這麼溫暖清秀的容貌,她忽然沒來由地揪心,一把撕碎手上的面具——這該死的東西居然將這樣柔弱的人封印了幾十年!
修冥感受到臉上滴落的東西,有些震動地看向瀟離,自從被衆人知曉自己的過往後,他便再也不敢看瀟離了。
那一剎,四目交接的一瞬間,彷彿隔了千山萬水,兩個飄零了一生的人終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窮極一生,在這最後一刻,兩人終於尋得了生命中的溫暖。
修冥忽然想到了什麼,別過頭對着蘇歡高喊:“蘇歡,我將父親給我帶出挽月軒的迴風掌歸還於你,但你必須放瀟離一條生路!”
頓了頓,他像是怕蘇歡不肯答應,忙說道:“就當我求你,放瀟離一條生路......”
蘇歡震動不已的轉頭看着修冥,他強忍着屈辱與自己對視,又看了看一旁滿臉疼惜的瀟離,長嘆:“好......我答應你。”
“這......”挽月軒衆人皆是出聲,“叛出挽月軒的人怎可複用!”
蘇歡吃力地衝衆人擺了擺手:“瀟離去留隨意,留下便仍是鴻雁閣閣主,走了便是閒人,與挽月軒無任何瓜葛,任何人不得爲難!”
“咳......”說罷,蘇歡終是望向了那襲丟了魂魄似地緋衣,“折凰,陪陪我吧。”
“你可知我這一生最高興的是什麼時候?最傷心的是什麼時候?最快意的是什麼時候?最痛苦的又是什麼時候?”蘇歡看着眼前風華絕代的女子,笑着問她。
“我最高興的時候是嶺南海邊,你答應嫁給我;我最傷心的時候是竹林間,你哭着說我騙你;我最快意的時候是那年你我走馬江湖,快意恩仇;我最痛苦的時候是你我城下兵戎相見,再無舊情。”蘇歡緩聲道來,那些場景近在眼前,可如今......他終於在她面前落了淚——如今他竟要先她一步而去,參商永隔!
他見她忽然想到了什麼,忙出聲阻止:“妖花泣雨嗎?妖花摘下後,那你自己呢?”他因爲激動而咳了起來,氣息愈發虛弱,“你若隨我一起去了,那我的死還有什麼意義?我窮極一生要保護的是什麼?最珍惜的又是什麼?”
她頭一次見蘇歡如此生氣,兩人倔強地對視着。
蘇歡又劇烈咳了起來,嚇得折凰忙收起了妖花,窮極一生要保護的是什麼?最珍惜的是什麼?她當然知道。
就是因爲再清楚不過,所以她纔將妖花收起,所以她才忍心讓自己看着摯愛一點一點地在自己面前死去。
她忽然安分極了,當真不去碰他,只是那樣深情地看着他,不言不語,不哭不鬧。哭?那本就不是邪蠱教祭司的作風。她知道他此時此刻還在顧忌什麼,於是強忍着心中劇痛硬生生將對他的感情壓下,做一個讓他安心的妻子。
中了浮生散能堅持到這已是極限,蘇歡感覺視線有些暗了下來,夜幕重重在自己眼前拉下,他柔聲問折凰:“你可信有來生?”
“信。”折凰看着蘇歡蒼白的臉,答得篤定。
“你可信人死會渡忘川奈何?”他已經看不清折凰的臉,只依稀看得見火一般的紅色。
“信。”她知道蘇歡正離自己越來越遠。
“你可信......下一世我會踏遍千山萬水來你身邊?”說到這的時候,已是低不可聞。
“信。”
沒有了。
那個男人再也沒有出聲。閉上眼的瞬間,蘇歡看到了海,他感受到海風將衣角吹得烈烈作響,海浪從無邊天際打來,激起細沫水花點滴落在臉上,不遠處男子將女子擁入懷中,柔着聲問她:“嫁給我吧,做我的妻子。”
他終於釋然地笑了,他認得那個女子,緋衣如火,宛如九天高貴的鳳凰。那是自己發誓要守護的人,江湖中唯一的淨土,自己一生唯一的執念——那個人身上有自己拼盡全力要保護的東西。
折凰終是沒有忍住哭腔,跪倒在蘇歡身側埋首痛哭。
那些她自以爲一世難消的心殤,原來敵不過失去深愛之人前片刻的蒼涼。
挽月軒衆人齊齊跪伏:“恭送軒主!”
那一刻,雲淡風輕的薛孤城亦是掩面泣不成聲。人貴相知,他知道,蘇歡此去,他今生便再無知己。
情至深處皆是淚。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從臨安城頭望下來,這一地的屍首堆積,西風緊,離人淚。最後,刀劍人心,誰輸了?誰贏了?
嘆浮生,悲歡離合總無情,是非成敗轉頭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