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溼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
站在挽月軒的一處高樓上，秋雨悽迷，登高而望——雨幕從九天緩緩垂下，火紅的楓葉，萬物皆被這涼意凍得縮回了脖子，清冷死寂。
自那人死後，三年來江湖、臨安、挽月軒，出奇地安靜。
遠處有一柄紙傘伴着腳步向樓裡走來，兩人步伐沉穩，一看便是不可多得的高手。男子替女子撐着傘，微微朝她那邊側着，反倒自己溼了半邊身子。然而只是轉瞬，兩人便到了眼前來，遠涯微笑着迎了上去，“前輩，您回來了。”
薛孤城忙上前扶起他：“回來了。”，他拍了拍遠涯的肩膀，滿臉的讚賞。
這三年，遠涯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成長了起來，幾乎一人挑起了挽月軒在江湖的大小事務，到如今，那番舉止氣度已然有了幾分那個人的樣子。想到這，薛孤城低低地嘆了口氣。
遠涯看向薛孤城身後的女子，師父死前告訴他的來自往生谷的女子——雖然氣息不穩，像是一直有舊疾纏身，然而卻是一副淡然模樣，眉宇間更是透出一股常人少有的雍容華貴，果然，能讓薛前輩傾心的女子又豈會平庸？
風乍起，寒雨斜斜地落進了樓裡。遠涯也不去躲，任雨水打溼袖邊，他望向樓道盡頭的鴻雁閣，幽幽問道：“前輩，您說老師爲何要留那個女人進挽月軒——那個曾經背叛過他，想要殺了他的女人。”
“我想，大概是因爲她仍有用處吧！”薛孤城聲音低沉，“你知道的，你老師天縱之才，往往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你看，那個女人給軒內帶來的邪蠱教的秘辛是前所未有的。”
“只是因爲這個原因嗎？”遠涯收回目光，低聲喃喃。
“自你老師接手挽月軒以來背叛之人豈只她一個？”那個薛孤城帶回來的女子出聲道，眼神迷離，“而你老師唯獨留下了她又豈會僅僅因爲她仍有用處。”
她伸手去接落下的雨滴，將雨滴在掌上用內力一點點地分開，晶瑩剔透，她微微咳了起來，“對她，又豈會是真的無情？”
遠涯與薛孤城對視一眼，露出悵然的神色——瀟離爲蘇歡捨棄了這麼多，他那樣重感情的人定然是做不到無動於衷的吧！
“折凰呢？”薛孤城想起那日蘇歡走時，那個女子哭得悽慘，彷彿再也無了往日的清冷高貴，絕望地像個失去了一切的孩子，“她怎麼樣？”
“唉。”說起她，遠涯嘆了口氣，“她變了很多，想必您也有所耳聞，她不再肆意殺人，將苗疆一帶治理得很好，王府也被她拔除，遇到天災還會領着邪蠱教下山救濟......”
頓了頓，遠涯又繼續道：“我每年去苗疆祭拜老師，每年見到她都覺得消瘦了許多，到了今年......已是憔悴不堪了。”
薛孤城惋惜地望向苗疆，一股涼意漫至心頭，他不禁緊了緊伊人的手，像是抓緊了浮生最後的一絲慰藉。
“小紅，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無歡殿外兩個侍女正相互打趣。
“什麼日子呀？”
“今天呀，會從臨安過來一個男子，你頭一年來想必不知道......”侍女掩嘴嬌笑了起來，“那個男子可好生俊秀呢！”
“真的？”
“當然......”話音未落，侍女便連忙低下了頭，她扯了扯另一個女子的衣角，低聲：“來了！來了！”
“啊！”新來的被喚作小紅的侍女見遠涯自長廊緩步走來，清風穿過他如墨的發隙，她能看到遠涯深不見底的黑瞳，以及因長年使劍而形成的清瘦指骨，羞得紅着臉跑開了去，“真是......真是好俊的人啊......”
遠涯在殿外站定，裡面緋衣女子在一個靈位前跪坐着，他遙遙行李：“師孃，遠涯來了。”
是的，在蘇歡死後，折凰讓遠涯叫自己師孃。
“哦，來了啊。”折凰轉身迎了上來，她一定沒發現，若是以前，遠涯踏入邪蠱教便會被察覺，如今他就站在她身後而她卻渾然不知，“這麼快又一年了？”
“是啊，師孃，正好一年。”遠涯看着折凰，發現她竟憔悴得駭人，不禁心酸無比。
“也對，這漫漫浮生也不過一夢而已......”折凰點了香，遞給遠涯，“更何況一年時間呢。”
遠涯在蘇歡靈位前跪伏，他無法挽回師父的死，如今折凰在自己面前一年一年地消瘦憔悴下去，竟也是無能爲力。人生百態，旦夕禍福，悲歡離合，陰晴圓缺......他頭一次這般頹然。
“怎麼了？”折凰見遠涯長跪不起，一臉失意，聲音驀地冷了下去，“可是挽月軒有難了？”
“不是的。”遠涯擡頭，滿臉哀求，“師孃，就當是爲了老師，好好照顧自己。”
“傻孩子。”折凰低嘆，將遠涯扶起，眼裡有着慘淡的光，“我再也不能好了。”
“唰！”有破風聲自鴻雁閣響起，一襲紅影一閃沒入，瞬間將陷入回憶的遠涯驚醒。
“是她！”薛孤城驚聲，指着瀟離所在的房間，“折凰回來了！”
三人從窗外望去，折凰手中有一塊玉佩，玉中流光微弱，彷彿隨時都會熄滅，黯淡至極。
“瀟姐姐，快幫我救救他！”折凰哀聲，已是急得淚下。
“這是養魂玉？”瀟離看着折凰手中的明玉驚歎不已，下一瞬，她看到玉中的光芒，驚聲：“這是蘇歡的魂魄？”
“不對！”瀟離站起了身來，直直地看着面前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的女子，“養魂玉最多隻能蓄魂七日，可如今已是三年了！”她見到折凰黑白相見的發線，終於明白過來，眼裡驀地涌出無端的悲傷和憐憫，“你......你瘋了嗎！你竟折自己的陽壽去留住這殘缺的魂魄？折凰，這是逆天改命之事，是要遭天譴的你知道嗎？”
“維持三年已是我的極限，眼下只有瀟姐姐助我才能救下這縷魂魄。”折凰忽然在瀟離面前跪了下去，將養魂玉緊緊放入懷中，哭出聲來，“我不管什麼逆天改命，不管什麼天譴，我只想救他，瀟姐姐，求求你，救救他！我能感受到，蘇歡就在這裡，他在讓我救他啊！”
她怎麼能下跪！遠涯擡步，卻被薛孤城攔住，他搖頭低嘆：“且隨她去吧，這興許是她最後的執念了。”
“沒用的，折凰。”瀟離嘆息，不忍看她這般模樣，“莫說只是殘缺的魂魄，就是完整的七魂六魄也早就沒了意識，你守着這殘魂又是何苦？”
“這三年我日夜帶着它，從不離身。”折凰將玉遞到瀟離面前，“你看啊，瀟姐姐，他就在這兒！”
瀟離看着虛弱不已的光芒，輕輕撫摸着玉身，有萬千念頭在腦海中閃過，下一瞬眼神驀地凌厲了起來——她將玉佩高高舉起。
“啊！”像是知道瀟離要幹什麼，折凰驚聲，“不要！”。
並未受到絲毫影響，玉佩從瀟離手中驟降。
“不！”
養魂玉中的慘淡光芒在空中劃下一道軌跡，似是已經無力至極，轉瞬就要落地。
“不！”
“砰！”養魂玉應聲而碎。
折凰哭喊着，跪在地上撿那一地的碎玉，那縷微弱的光芒只是停留了一瞬就消散了去。
什麼都沒了，那一刻，她覺得她的世界徹底淪陷，崩塌成一種無止盡的蒼涼的空。
瀟離看着地上瘋了似的女子，那個舉世無雙，高貴如鳳凰的女子竟也被傷到了這個地步，終於不忍心，一把將她擁入懷中，輕輕拍她的背，就像撫慰一個孩子一樣，溫柔且小心。
折凰在瀟離懷中泣不成聲，瘦弱的肩膀靠在她身上，硌得人生疼。
“瀟姐姐......”她一聲聲地喚着，將瀟離緊緊抱着，回憶一幕幕壓來，那個寵她愛她的文弱男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瀟姐姐......你別怨蘇歡。”她從瀟離懷中擡起頭來，淚眼潸然，“他當年救你回來時就知道你的身份，也......也知道和你一起帶回軒內的人是你殺的，他說他心疼你的倔強，便一直沒戳破你。”
“這三年我未出過鴻雁閣半步，愛恨，悲歡，情仇，早已在心中過了千百遍。”瀟離長嘆，“看透了，哪裡還會怨蘇歡，說到底，我只是作繭自縛......”她又想起那日親手摘下面具後的清秀容顏，眼裡閃過沉痛的光芒，“應該被怨的人是我纔對！”
“蘇歡曾派人去找過你的父母。”折凰忍着哭腔斷斷續續地說着，將三年前那個月夜蘇歡告訴她的一切道出，“你們刺殺失敗後，挾持你們父母的人就......”折凰看了看瀟離，低低嘆了口氣，“蘇歡將他們的屍首帶回了你的故鄉，也算落葉歸根，魂歸故里......瀟姐姐，擇日還是去看看他們吧。”
輕拍折凰後背的手一頓，穿過折凰發線瀟離又看到桌上被拼湊完整的冷硬麪具，心中蒼涼摧枯拉朽般襲來，她突然覺得倦極累極，將折凰抱得更緊了，她顫着聲道：“好。”
多可笑，昔日一度水火不容的兩人，如今竟最深刻透徹地瞭解彼此。放眼天下，唯有彼此可以懂得彼此的哀愁傷痛。
窗外遠涯三人嘆息離去，秋雨似乎永不停歇，悽迷依舊，池中枯荷聽雨搖曳，遠處有簫聲隔着重山嫋嫋傳來，和着秋聲渲染出一股離別的意味。桌上被拼成的面具橫放着，眼角的裂痕宛若淚痕。還未入深秋，卻已涼透人心。
待木屑沉香，落花盡殤，誰還記得私許彼此的傾世溫柔？那些明滅飄忽的繾綣，只一眼便教人忘了是前世的癡纏，還是今生的眷戀。縱浮生，所有我們愛的，皆不過白駒過隙，白雲蒼狗，彈指一揮間。
完
宋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