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番外:故事之初,洛陽初遇(下)
“公子請進!”
李暮蟬登樓,入閣,眼前頓見紅燭暖帳,且有陣陣香風襲面。
定睛瞧去,但見那重重幔帳之後,依稀有一曼妙身影若隱若現,婀娜妖嬈,盡顯勾人媚態。
可李暮蟬非但沒有半點欣賞之意,臉色反倒白了。
強顏歡笑間,他已看清那桌案上擺放的東西。
上面有一方托盤,盤內分別擺着一個人的五官,包括了眼睛、口舌、耳朵,還有鼻子。
李暮蟬頓時想起適才在樓下見到的那具屍體,七竅盡毀,面目全非。
更駭人的是,盤中還有一把血淋淋的尖刀。
“這是他自己割的?”李暮蟬失聲道。
帳後女子笑吟吟地道:“不疼的,這房內燃有奇香,只會令人極盡享受,然卻無有痛感……便是將他千刀萬剮,他大抵也不會叫喚一聲。”
李暮蟬聽的是一個哆嗦,心中已有些後悔進來了。
帳後女子嬌笑道:“怎麼?你莫不是後悔了?”
李暮蟬搖搖頭,“哪能啊,我只是趕了很久的路,肚子餓了。”
那神秘女子笑了笑,“這還不簡單。若是往日,劉媽媽恐怕還捨不得花費,但今天她可遇到了財神爺,保準你要什麼就能給什麼。”
李暮蟬強忍驚懼不再去看那幾塊血肉,輕聲道:“我還想沐浴。”
帳後女子笑聲不絕,“沐浴?呵呵,莫不是喜歡那鴛鴦戲水的把戲?”
李暮蟬忙搖頭,“我渾身又髒又臭,怕污了仙女姐姐的眼睛。”
“咯咯,”那女子笑聲清脆至極,“你的小嘴好甜啊,像是抹了蜜……”
李暮蟬見機又道:“敢問仙女姐姐如何稱呼?”
不想帳後女子卻說出一個讓人意外的名字,“我叫阿醜!”
李暮蟬心中暗暗泛起嘀咕,這女子以美色惑人,按說必是對容貌有十足的自信纔對,怎得給自己起了這麼一個怪名字。
正自思忖間,那劉媽媽復又推門進來,身後四個龜公還都各自拎着一個半人高低的食盒,眨眼間已將那些眼睛鼻子替換下來,擺上了一桌精緻的酒菜。
不光有酒有菜,那幔帳珠簾後面原來早有一個巨大的木桶,已有人添置熱水,供人沐浴。
不多時,待到衆人盡數退去,帳後女子那嫵媚動人的嗓音再次響起,“公子既已知曉我的名字,我卻還不知你姓甚名誰呢?”
“李暮蟬!”
李暮蟬一面迴應着,一面不動聲色看向角落裡的那尊香爐。
適才他已發現有人悄然替換了裡面的燃香,此刻爐嘴中正有縷縷煙氣溢出,當真異香撲鼻。
至於那滿桌的美酒佳餚,李暮蟬卻是看都不曾看上一眼。
“這香味好像有些……”
李暮蟬內心雖有抗拒,可此時避無可避,嗅了一嗅,頓覺眼前一切似乎都在發生變化,變得非同尋常。
話起話落,忽有香風襲過,燈燭一顫,李暮蟬乍覺後頸傳來陣陣酥麻,身旁竟已多出一人。
他心頭一凜,跟着大驚,不想這女子竟有這麼一手鬼魅般的身法。
只見這人原是一襲白衫,面遮白紗,體態輕盈,裸足披髮,一隻手已搭在他的肩上。
但李暮蟬突然無來由的癡癡一笑,眼前女子驟然似是仙女飛天般圍着自己不住騰空起舞,盤旋飛轉,身姿之妙着實前所未見,美的難以形容。
李暮蟬只似撲蝶般圍着對方追逐不停,尋香覓人,癡笑連連。
那女子步伐輕盈,眼波如水,只似逗弄般不住牽引着李暮蟬,嬌笑的同時還柔聲問道:“小東西,莫不是以爲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一個未經男女之事的愣頭青,怎得會來此間啊?告訴姐姐好不好?”
這人吐氣如蘭,口呵香風,顰笑間媚態盡展,當真聽的人骨頭都酥了。
李暮蟬心中雖是驚懼,可眼前天地卻早已變得光怪陸離,身前女子更像是化作魔女妖邪,如能攝人魂魄,竟叫他手腳都不聽使喚,心甘情願任其擺佈。
聽到對方詢問,李暮蟬不受控制地回道:“我只是想救樓下的那些人。”
女子“哦”了一聲,不驚不怒,只是笑道:“你以爲你是誰啊?他們可都是自願的。而你現在已是自身難保,既然打算捨己爲人,那就該有以身飼虎的準備。”
“啪!”
可就在這時,那窗外忽有一顆石子破窗而入。
窗紙洞穿,一股冷風悄然擠入。
本是任人擺佈的李暮蟬只覺身子一冷,登時一個寒噤,眼神瞬間恢復幾分清明。
這一刻,他不光心臟在收緊,眼角都在收緊,餘光瞥了眼角落裡的那尊香爐,看着其中溢出的縷縷煙氣,表情都在不受控制的抽搐。
罌粟?
怪不得。
怪不得底下那些人一個個忘生忘死的往這翠芳樓擠,敢情這人不但精通魅惑之術,居然還懂得運用這等要命的玩意兒。
只是他意識雖然恢復清明,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
這人身手不俗,若想殺他,必然極是輕易。
可那女子一瞧見窗上的窟窿,先是愣住,然後眼神生變,渾身上下的嫵媚瞬間支離破碎,接着大步走到窗前,推開窗戶,迎着漫天飛雪,竟然淒厲怪嚎起來。
“我知道是伱,我知道你一直在這裡!!!”
李暮蟬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看着這人狀若癲狂,對着窗外漫天飛雪厲嚎不止,眼神中既有痛苦涌現,也有恨意,還有不甘,以及悔恨,最後又都融作飛濺的淚珠,在陣陣放誕張狂的笑聲中宣泄而出。
“我就是要讓你看見!”
“我知道你都看見了!”
“嘿嘿嘿,我倒想看看你能忍到什麼時候!”
“你爲什麼就是不肯見我?”
這個自稱是“阿醜”的女子又哭又笑,如瘋如魔。
李暮蟬卻早已聽的汗毛倒豎,心中暗道:“這人難不成是個瘋子?”
他也看向窗外,眼中所見卻只有飛雪飄霜,哪有半個鬼影。
阿醜又走到李暮蟬身旁,“你想救他?還是想要救我?”
“我偏不讓你救!”這人舉壺斟酒,笑聲委實淒厲刺耳,“既然你喜歡看,那就好好看着吧。”
“來,喝!”阿醜遞給李暮蟬一杯,自己亦是舉起一杯,笑吟吟地道,“公子,你我不如來個交杯酒吧,可好?”
李暮蟬雖已清醒,卻不敢表現出來,聞言癡笑道:“交杯酒?交杯酒不好,不如你餵我,我餵你。”
阿醜笑的花枝亂顫,“好,那你先喂奴家!”
李暮蟬小心翼翼的捧着酒杯,送到對方的嘴邊。
阿醜整個人幾乎快要貼了過來,嬌媚非常的掀開面紗,露出了一張鮮紅的嘴,紅的似是飲過血液一般。
可李暮蟬卻心頭一顫,蓋因面紗下面可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容貌,而是一張塗滿脂粉,白如牆灰的蒼白容顏。
甚至他還從這人身上嗅到一股脂粉掩蓋之下的淡淡臭味。
阿醜果然將那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但緊跟着,她的臉色就變了,有些難以置信的看向李暮蟬,又看看那空蕩蕩的酒杯,柳眉一皺,緊跟着便後退數步,踉蹌倒地。
“小子,你……”
李暮蟬也是神色慌張的連連後退,同樣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苦澀一笑,五指張開,指縫間卻見藏着一枚捏碎的丹丸。 “這叫銷魂散,是我花費大價錢買來的迷藥。”
阿醜此刻已無力癱軟在地,整個人只能不住喘息,用一種惡狠狠的眼神盯着李暮蟬。
李暮蟬卻是連忙爬起,將那香爐中的燃香熄滅,又扯下一塊幔帳,把阿醜從上到下裹了個結實。
等忙完這一切,他方纔衝着窗戶緩了幾口氣,淡淡道:“此物雖能令人忘生忘死,爲之上癮着迷,但長久吸食之下不但會耗人生機,加速衰老,還會惹來諸般惡疾纏身。”
聽到李暮蟬的話,原本還在不停掙扎的阿醜突然呆住,像是意識到什麼,而後滿是驚恐且又怨毒的看着李暮蟬,嘶啞道,“啊……你看到了我的臉?”
她似乎很恐懼此事,害怕別人瞧見她的容貌。
李暮蟬無奈一嘆,適才燈火映襯,煙氣繚繞之下,這人美若天仙魔女;可此時一切消散,再看對方,卻已是人老珠黃,形貌枯槁之相。
倘若樓下那些人瞧見這一幕,得知自己是爲了這麼一個瘋子而忘生忘死,甘願斷手斷腳也要一親芳澤,不知會作何感想。
但想來那些人已被這罌粟所惑,難辨真相。
李暮蟬搖搖頭,又看向窗外,確定無人之後,才低聲道:“我原本是打算救樓下那些人,拆穿你的面目,可我突然發現好像無藥可救,救不了他們,也救不了你。”
“救我?”阿醜聽得一呆,但旋即又發出一聲嗤笑,一雙眼眸早已遍佈血絲,惡狠狠地道,“小子,人心難救,你怎知我們這些人不知何爲虛幻,何爲真實?可真實充滿痛苦,充滿悔恨,唯有在這罌粟織就的顛倒幻象中,我們才能苟延殘喘,才能活下去……誰要你救……呸!”
瞧着對方歇斯底里的模樣,李暮蟬苦笑不已,眼中隱有憐憫之色,猶豫了片刻,遲疑道:“看你也是身懷武功之人,何不遁出風塵……”
阿醜聽聞更是暴怒,“哪來的小畜生,你也配可憐我?等我脫困,定要將你大卸八塊,抽筋剝皮……”
這人不住咒罵着,幾乎用盡了所有惡毒的言語。
李暮蟬還想再說,可這時,他突然氣息一滯,整個人如遭雷擊般撤出數步,然後緊張無比的看向那張擺滿了酒菜的桌案。
而在垂落的桌布下,竟然隱有一個嬌小身影。
李暮蟬瞧着眼熟,小心翼翼的湊了過去。
可迎面就見一張髒兮兮的小臉探了出來,手裡還拿着一塊點心。
這下子,不但阿醜的臉色變了,李暮蟬的眼神也變了。
遂見阿醜雙目赤紅,厲聲罵道:“你這賤骨頭,誰讓你進來的?”
李暮蟬已是想起來,這人他見過。
適才街面上遇見的那個抱着泥娃娃的少女。
李暮蟬忽然擡手打落對方手裡的點心,輕聲道:“這東西還不知有毒沒毒,不能吃。”
少女卻像是被嚇傻了一樣,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看着牀上女子,死死抱着懷裡的泥偶。
可突然,這人轉身就跑,奪門而出。
樓下瞬間驚呼四起。
跟着又是一連串的腳步聲。
李暮蟬無奈一笑,只得推門而出。
“好小子,竟敢在你劉媽媽這裡鬧事?”劉媽媽皮笑肉不笑地道。
李暮蟬不驚不慌,溫言笑道:“劉媽媽說笑了。我這人癖好特殊,從不喜歡什麼男女之事,何況不是給了你銀子嘛。”
劉媽媽面無表情,先是看了眼屋內,又看向李暮蟬,跟着突然展顏一笑,笑的渾身肥肉亂顫,“呵呵,臨危不亂,倒是有幾分膽魄……看在你那幾萬兩銀子的份上,姑奶奶我就不和你計較了。”
李暮蟬心中頓時鬆了一口氣,“多謝!”
劉媽媽冷笑道:“再有下次,你可就不會這麼走運了。奉勸你一句,人在江湖,若想長命,最好莫要多管閒事。”
李暮蟬笑了笑,“不會再有下次了。”
劉媽媽眯眼笑道:“好,劉媽媽我就喜歡識趣的人,那老瘸子我照樣還能讓他在這翠芳樓裡快活夠了再出去。”
李暮蟬微微一笑,當即擠過衆人,下了樓。
樓外風雪猶濃,雪勢非但不見減弱,還越來越大,大的彌天蓋地,幾乎掩盡人間。
風霜撲面,李暮蟬忽然一個哆嗦,衣裳底下原來早就出了一層冷汗,跟着手腳發軟,一陣無力。
他找了一處石階坐下,儘量將身子縮進屋檐下,望着眼前的漫天飛雪,像是在想着今後該何去何從。
只是瞧着瞧着,李暮蟬忽然瞥見翠芳樓外的雪地上,幾個斷手瘸腿的漢子正圍着一人怪笑連連,時不時踢踹幾腳,吐着口水,似是逗弄貓狗一般。
而在幾人中間,那個髒兮兮的少女正縮在雪地上,瑟瑟發抖,懵懂無知的眼眸中寫滿了恐懼和無措。
“啪。”
一顆雪球忽然砸在一人的臉上。
“哪個不長眼的?”
幾個漢子怒罵着扭頭,只見李暮蟬苦笑着起身,同時挽着袖子,眼神漸漸變狠,咬牙衝了上去。
可堪堪衝出不遠,李暮蟬忽覺胸口一痛,這便趴在了地上。
“原來是你小子!”
“怎得這麼快就出來了?嘿嘿,莫不是牀上功夫不行被攆出來了?”
“真他媽是個缺心眼,樓裡的美人不要,出來替一個傻子出頭。”
……
李暮蟬趴在雪地上,雙手護着腦袋,一面朝那少女眨眨眼,一面嬉皮笑臉地道:“別打臉。”
可身上的拳腳落得更重了。
“呵忒……蠢蛋一個!”
打到最後,眼見李暮蟬哼也不哼一聲,更不求饒,幾人大覺無趣,方纔罵罵咧咧的離開。
“呵呵……哈哈!”
李暮蟬卻躺在地上笑了起來,笑的眼角溼潤,也不知是飄落的霜,還是痛苦的淚。
“行俠仗義怎麼就這麼難啊。”他近乎呻吟般呢喃道。
正這時,一隻髒兮兮的手掌突然湊了過來,在李暮蟬眼角擦了擦,嘴裡還哄弄道:“不哭,小蟲子不哭。”
李暮蟬眸光流轉,卻見那少女正趴在一旁,也是又哭又笑的,本來還啜泣着,突然間又咯咯笑了起來。
“我不叫小蟲子,我叫李暮蟬!”
少女聞言一怔,跟着又一本正經地道:“蟬不就是小蟲子嘛。”
“隨你吧。”見對方有些癡傻,李暮蟬也懶得再解釋了,起身擦拭掉嘴角的血跡,“我得走了。”
可走了沒幾步,李暮蟬就見那少女仍舊呆呆坐在雪地上,仿似無有歸宿,眼睛始終望着翠芳樓二樓的某個窗戶,不禁停下腳步。
“你在看什麼?”李暮蟬問。
少女卻輕聲道:“你聽見沒,好像有人在哭。”
李暮蟬也看向那扇窗戶,沉默了一會兒,直到冷風中飄來陣陣煙火氣他才似想起什麼,摸了摸自己的袖角,從中取出幾枚大子,然後出言道:“想不想吃餃子啊?今天可是冬至。”
少女聞言轉過頭來,四目相對的同時已是不住點着下巴,傻傻地應道:“想!”
李暮蟬笑了笑,招了招手。
少女趕忙起身跟了上去。
長街飄雪,漫天飛霜,但見二人一高一矮,一個一瘸一拐,一個蹦蹦跳跳,並肩遠去。
良久,風雪中就聽一個溫和嗓音響起。
“老闆,來碗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