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的夜裡，姜嫺才見到皇上。
他沒翻牌子，一個人走過夜幕低垂的後宮，駐足停在碧華宮門前，守夜的太監急忙進去通傳：“如果淑妃已經睡下，就不必叫醒她了，回朕一聲便是。”
姜嫺當然沒睡。
白天先生給昭兒佈置下的功課，在昭兒寫好後，她會過目一遍，拿來紙張，在旁邊先點評一番，給予修改意見。而昭兒早上醒來後，也會將之複覈一遍，認爲可以取用的部份，便自行修改。二人既是母子，也像師生。
姜嫺聽了太監的通傳，不由意外。
“不能讓皇上久等，我這就出去。”
她起身，由宮女爲她披了件狐毛大氅便往外走。
姜嫺會感到意外，是因爲皇帝向來將碧華宮視作自己家裡。
人來了直接走進來便是，每一處他都熟悉，沒有需要避諱小心的地方，他喝慣了茶坐熟了的椅子碧華宮的大宮女都曉得，如果她難得起早早就寢，他會直接鑽進被窩來，和她一起睡。
這是兩個人的默契，從未更改。
淑妃待他的溫柔體貼，在後宮裡頭是掐尖的獨一份，做得太好了，從前他以爲是愛使然，後來漸漸明白，這是她在盡做妃嬪的責任，和前朝的官員每日敬業效忠沒有分別。
“怎麼會，皇上寬仁，待我是沒話說。”
謝徹被說得一噎，控訴道：“寵妃該在這時說，不聽朕話的全殺了便是。”
姜嫺想了想，的確有個壓在心底的疑問：“參容家的那些摺子裡，說的都是真的嗎？”
謝徹毫不意外她會問這個問題，他坐直身，觀察她的神情，想以她良善的性子，見不得冤枉好人的事兒，怕是連那一二宗的假聞也接受不得。誰料姜嫺神色平靜：“既然皇上決心處置容家，想必是功過已不能相抵，我相信皇上的決定。”
系統：【宿主，你對浪漫過敏嗎？】
姜嫺發現，當皇帝溫馴地依偎在她懷裡，像只孤獨的貓，被她撫慰單薄的脊背時，她覺得這他比威風八面時的模樣討她喜歡多了：“皇上有許多不能做的事，如今跟我逐一說來，倒更像是在撒嬌。”
“這樣的意外多來些也不妨。”
謝徹將自己的不滿在她耳畔道出。
甚至不用他自己費心去想，自有會觀顏察色的臣子揣摩聖意。
“……舒服。”
“別人朕都不管，朕只要你和朕一條心。”
“皇上不說出去，誰知道？向女人撒嬌不舒服麼？”
“旁人都可以不懂朕，朕只要你憐惜。”
只有兩個人的時候，他不是皇帝，只是謝徹。
“皇上怎麼還咬人吶？”
“你竟不懷疑朕？”
皇帝出行，負責掌燈的太監在前面挑着燈籠，天上的雪寂靜地落下來，燭光暈染開雪花的毛邊，姜嫺的視線穿過紛飛的雪，終於見到那抹明黃的身影。
這彷彿是場試探，又像是撒嬌。
簡直是打工人回報知遇之恩的極致。
“……那皇上方纔在做什麼？”
皇上他半夜emo了，矯情病發作，來找她尋安慰。
“既然舒服，皇上就多向我撒嬌。”
姜嫺裝沒聽到。
謝徹沒捨得用力，咬得很輕，她只覺得癢。
“……”
容家賣官鬻爵，結黨營私的事，很早便有，只是那時候燕赤能帶兵打將的都是他那一派，先帝留下來的顧命大臣和各種勢力也處處掣肘着他，他才暫且忍着，直至將權力全部收攏回掌中，纔開始處理這頭養得心大的猛虎。
“龍體貴重，何來不要緊一說？”
他一開口，那股熟悉勁兒才涌回來。
“可我覺得你待朕，跟大臣待朕沒分別。”
“後宮無人罵你，前朝沒人有空顧得上後宮的小事。”
謝徹很懂能屈能伸的道理，在自己的女人面前一昧裝威風做什麼？想當英雄，在上早朝時當得夠夠的了，執着於要婦人向自己低頭的男人，往往是因爲在別處頭都擡不起來，纔要在妻小面前找補，謝徹他沒這需求。在看明白了嫺兒的喜好後，他說話都帶了點悶悶的鼻音，蹭她的頸窩：
“你不知道這半個月來朕忙得有多焦頭爛額，嫺兒你就疼疼朕吧。”
他的聲音有點悶，活像是一隻受了委屈的流浪貓。
謝徹低下頭看她。
姜嫺拉着他的手輕輕晃動，另一隻手抱住他的頸，引領他低下頭來，把臉埋在自己的頸窩。謝徹聞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氣，聽見如此塑料的情話，不禁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咬了咬她細白的頸項。
皇帝要處置誰，罪名都是現擬的。
“聖駕已至，我卻在榻上躺着，傳出去第二天我要被罵死了。”
謝徹覺得這是愛，他被壞女人拿捏了。
謝徹被她帶着進去。
當撇開風月談情的調調，她是個多麼不解風情的女人啊！謝徹有點氣惱，將她帶到榻上去，把她牢牢地圈在懷裡，不露一絲縫隙，纔算安心點兒：“一時半會想不到該從何說起，不如你想知道什麼，來問朕吧。朕最近說了太多虛情假意的話，今晚想說點真話。”
姜嫺卻不吃這套：“知道得太多，對我沒有好處，平添危險，不過皇上想和我傾訴，那便說吧。”
“……不能，能也不想殺。”
謝徹勾住她的手，問她：“你能收留朕一個晚上麼？”
“朕不要緊的。”
“皇上爲事情煩心的時候，往往聽不進太監的話，彷彿不知冷熱一樣，快隨我進去喝杯熱水暖暖身子……茶就不必了，我怕喝了茶，皇上等會兒要睡不着。”
姜嫺也是人，並非沒有七情六慾，被他一番撩撥之下，也略有意動。只是箭在弦上，謝徹卻按着她的肩，向她義正言辭地道：“你身懷六甲，朕再想要也不能行這勾當，還是早些安歇吧。”
謝徹心想，她既大逆不道又沒規矩的話，早不止這回。
“歷來只有女人向男人撒嬌賣癡，反過來還得了。”
“朕恕你無罪。”
他們什麼都做過了，也把終生託付給他，可他依然能感覺到，自己沒有完全地擁有她。
“十有七八宗是真的，但功績也是真的。”
女人在男人心中能留下的往往是一段詩化記憶，燭光的金色映着她的臉，清豔的眉眼在暮色下沉澱得非常溫柔，當被她溫暖的手握緊，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外面的確很冷，冷得他貪戀她這份暖意。
謝徹怔了怔，她什麼都知道，只是不說，不願他爲難。
何況，姜嫺知他不是心胸狹窄的人，要真多疑到對清廉功臣開刀，他也不會因爲欣賞謝王爺的才幹，而費盡心思一再給他保障，請他出山。
天子何等尊貴，誰敢叫他在門外等？
姜嫺沒懂他在門外等候的情懷，只見他聞聲望過來，英俊的面目被夜色氤氳得恍然，脣畔帶點笑，眉眼間的底底卻是悲愴的。
皇帝未必想要了他的命，只是盛極必衰的道理無人不知，容將軍權傾朝野，除非這權臣一直當下去，否則難得善終，結了那麼多仇家，失勢就他代表活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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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背被撫摸得很舒服，大貓皇帝把頭埋得更深。
他有寬大的骨架，撐得起龍袍，也鎮得住朝堂，可人不是神，終究有脆弱的時候，而在這個迷茫的夜裡，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她的碧華宮裡……
姜嫺反問他：“那皇上能把人全殺了嗎？”
事兒辦起來沒這麼簡單，都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先不說謝徹沒打算要他的命，光是要削他的權，將他幹過的事清算……當中要小心處理的細節太多，於公如此，於私，他更是沒法面對容貴妃。
哪怕連孕兩兒，這點也未改半分。
屋裡烤着銀絲炭，暖融融的，教人心緒一下子放鬆下來。
“你嘲笑朕？”謝徹不生氣，只是有些懊惱，好像向人翻開肚皮賣萌的貓咪，結果被評價爲好像長了毛的剝殼雞蛋，有點後知後覺的羞惱。“怎麼會是嘲笑呢？”
“在清流齋時，皇上議政未曾避着我，容將軍在朝堂上的威風，我也略知一二。”
她自覺不是能當皇帝或者當老闆的人中龍鳳，可她要是還在男女平等的現代社會，撐起一個小家還是沒問題的。謝徹在她懷裡很是受用，渴求的不過是最尋常的溫暖，卻也只有她能給他：“不會總是如此的，今日是個意外。”
謝徹比先帝更不喜歡殺臣子，先帝在晚年權慾薰心，許多沒來得及告老辭官的大臣遭了毒手，他興許不算心腸軟，卻還算厚道，總想給爲自己辦過事的人一個善終。
……
姜嫺說：“避嫌。”
“外面的天冷，你派人來跟朕說一聲便是，怎麼自個走出來了。”
品出了她話裡暗藏的愉悅，謝徹吃驚：“朕本以爲你不好男色，原來你竟喜歡這一款的？竟然喜歡男子對你示弱賣乖，要討你的安慰？”
“嫺兒，看看朕。”
謝徹鬆了口氣，這纔有心情笑說：
那麼皇上這麼問，是何用意？
多大的信任啊！
姜嫺說得衷心，皇上待她，的確是極好的，從沒虧待過她，不教她難受。謝徹把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眼眸沉沉地望向渺茫的天際，淡淡說：“你很知足，有人卻不是，”這番話中有話，不等姜嫺深想，他便笑問：“你向來對朝堂上的事兒感興趣，也積極幫朕分憂，近來卻沒問過一句。”
“皇上這番話，我聽了只有一個感受。”
“再問下去，竟顯得像朕纔是沒良心的那個了。”
姜嫺的力氣很足，謝徹原本怕壓着她，後來發現她幾乎能將他托起來，他便索性沒骨頭似的窩她懷裡。白日裡他的肩膀撐起了天下，入夜後漫步皇宮，竟無一處想去。如今靜靜地被她擁在懷裡，像男人寵女人一樣，別有一番溫存的滋味。
她撫摸他的脊樑。
唯獨到了碧華宮，他能喘一口氣，說說自己的難處。
姜嫺只用了兩秒得出結論——
……
“皇上請說。”
姜嫺摸着他肩膀和後頸，他比之前瘦了許多，伶仃的蝴蝶骨硌過掌心，令她想起孤家寡人四個字：“我當然是站在皇上這邊的，只是又怎能不管旁人呢？”
其實姜嫺從溫暖的屋子裡出來，身上又披了大氅，根本不覺得冷。倒是謝徹從乾坤宮走過來，纖瘦的手略略泛出青白：“皇上自個的手都冰冰涼涼的，還說我呢。”
“你想知道什麼，便來問朕，朕不瞞着你。”
“朕想和你傾訴。”
“皇上就別走了，我收留你一輩子。”
“皇上爲何輕視君臣之情？古今歷來爲人臣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也有爲皇上肝腦塗地在所不惜的，這份忠心難道不比情愛來得價值千金？我待皇上如何，難道皇上看不見嗎？”
“只怕皇上聽了會惱。”
“得你一言，朕心頭的大石被移開了。”
這說的什麼胡話！
普天之大莫非王土，即使皇上把她從碧華宮裡趕出來，自己走進去睡她的牀，也是合理合法合規的，只有她第二天會成爲全後宮的笑柄，沒人會說皇上一句不是。
鞠躬盡力，死而後已，是諸葛亮在《後出師表》裡說的。
姜嫺：【這是合理的推測。】
對錯與否，謝徹其實不在意。
綠茶皇帝幹起禍水的勾當來，居然十分熟練。
姜嫺匪夷所思：“皇上，沒有一個人能完全擁有另一個人。”
姜嫺則認爲，因爲她沒有家世後臺可言，帝王能對她全然放心，她是“自己人”。
“什麼感受？”
屋裡只剩下二人，他下了命令，只留樑遇寅守夜。
謝徹牽起她的手，將自己的手爐塞到她的手心。
“朕在撒嬌啊。”
狗皇帝十分無辜地望過來。
甭管如何，這夜謝徹在碧華宮，也得到了溫情脈脈的一夜好覺，翌日當他走出碧華宮時，又重生擁有了面對難題的勇氣。
而到本月下旬，在北川的姜一傳回密報，裡面揭發出的秘密，令皇上觀後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