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王眺參見風侯!”
迎面進來的是一個年紀四旬有餘、白麪長鬚的文士,雖然風塵僕僕,卻掩不住其中的神采飛揚,分明是一個胸有定見、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
“先生一路辛苦了,快快坐下!請恕風雨身披金創,不能招待先生!”
風雨先是向王眺熱情的招呼道,轉而又向陳良說道: “陳將軍,快讓人去準備一些好酒菜,爲王先生接風洗塵!”
“多謝風侯如此厚待學生!”
王眺一聽之下,不由感激的躬身謝道。與此同時,沒想到風雨會如此親切的讓自己作陪的陳良,則立刻有些受寵若驚的應了一聲,吩咐下人準備好了一些酒菜,然後和王眺一左一右陪伴在風雨的下首。
“王先生對於當前涼州的治政有何見教!”
風雨一邊品嚐着美酒,一邊似乎非常隨意的問道。
“學生以爲當前涼州在風侯的治理之下,官員各司其職,百姓各守其業,風調雨順而五穀豐登,應該算得上是賢明之治!”
王眺站立了起來,恭敬的回話道,只是風雨看得出,此人雖然言行恭順,然而眉宇之間卻是不卑不亢。只聽他繼續說道: “要說到時下聖龍帝國的治政和百姓生活的安樂,自然應當首推風侯的領下,甚至進一步可以說隱隱有千百年來盛世景象。只可惜……”
由於這傢伙說到這裡故意停頓了起來,讓風雨不由微微的皺了皺眉。風雨這幾年迅速崛起,一直周旋在權雄霸主之間,對於權力場上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因此王眺的這番做作,不但沒有讓風雨引起興趣,反而有些厭煩。只是既然已經把他請到了身邊,徹底瞭解這個人就是一件必須要進行的事情,所以風雨還是很合作的順着王眺的意思問了一句: “先生以爲可惜了什麼?”
“可惜只能一時,無法長治!”
王眺迅速的回答,言語乾脆利落,而且這番一時和長治的話倒是真的引起了風雨的興趣,這也是自古上位者最感興趣的話題,因此不由讓這位極具傳奇色彩的聖龍帝國定涼侯,在喉間輕微了發出了一聲“哦”之後,身體略略向前傾斜,追問道: “先生請坐下,還未請教先生爲何是一時?又如何長治?”
“學生以爲,千百年來聖龍帝國之發展,一向是在賢君與庸主的交替下進行的。每當賢君問世,必然虛懷若谷,包攬人才,聚斂一大批時代之精英,以強硬而務實的手腕抵制保守派和既得利益集團的反對,全力以赴的開闢新政,改革陋習,兢兢業業創出一番宏圖偉業來!
然而,人命有時而盡。這樣的盛世偉業,全部基於明君的個人能力,一旦這樣的明君人老糊塗,或者撒手而去,則政亡人息,即位者多半會因爲潛伏實力強大的保守派和既得利益集團的聯手施壓,廢棄原先的政治,或者是無法繼續有效推廣,使之名存實亡,甚至會被有心人利用,大大違背制定者的初衷,成爲了變本加厲迫害百姓搜刮財富的一種方法,久而久之,成爲糟粕。於是,盛世自然而亡,此爲一時也!”
王眺並沒有依風雨之言,坐到席位上來,而是無法抑制住心中的激動,站立於當場,大聲的說道: “所謂長治,則必須以政令爲本,而非以人爲本。立法於天下,上至君王下至走卒,犯法者必懲!同時,天下乃有德者居之,絕不是隻要血緣,即便一白癡也可即位的。以麥堅爲例,該國雖然成立時日短淺,然而卻治政嚴明、權力守衡,開創之主更是以寬廣胸懷,毅然放棄稱帝傳世的千古機遇,功成而身退,讓位於賢者,雖是一個蠻夷之邦,卻暗合了我聖龍古聖先賢的遺風,令人敬佩。而其所立之法,世代相傳,國家公器也由民衆選舉之賢才掌管,由人民監督,故而歷盡數代,卻始終強盛如故,令人傾佩,也值得潛心研究仿效,取其長處!”
“大膽!君王乃天地所授,法令乃天子所立,你如此擾亂綱常,胡言亂思,實在是……實在是太大逆不道了!”
聽了王眺的話,陳良大爲激動的站立了起來。他雖然只是一介武夫,和陳善道這樣的士林儒家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塊去,但是聖龍帝國根深蒂固、千年傳承的思想文化,卻已經普及到即使陳良這樣普通人的身上,所以當王眺說出這番離經叛道的話之後,難怪陳良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陳將軍你先坐下!”
和陳良不同,風雨倒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雖然風雨也同樣深受聖龍傳統思想的影響,不過一則他生性中本就帶着一些叛逆,二則身居高位自然不會這麼容易喜怒形於色,三則在和雪雅、雲明月這些人的接觸中,他也或多或少的瞭解了一些西方的政體和思想,所以聽起來也就不感到這麼刺耳了。
只是,風雨心中最感到的吃驚的是這個怎麼看上去都是很傳統的儒士文人,怎麼會如此熟悉和推崇麥堅的文明,這在聖龍帝國實在是一件很難想象的事情,因此主宰帝國西北的定涼侯,深深的望了一眼對方,方纔問道: “先生怎會如此熟悉麥堅?”
“學生年輕時曾經在聖京國子監就讀,師從一位來聖龍傳道的麥堅教士,故而有所收穫,今天幸蒙風侯垂詢,冒昧放肆,還望風侯見諒!”
此時的王眺,已經從剛纔慷慨激昂中清醒了過來,意識到自己過分激動了,當下穩了穩心神,恭敬的回答道。
“國子監!”
風雨略略吃了一驚。在聖龍帝國,國子監是一個非常崇高的所在,聚集了整個帝國最精英的文人,有很多朝中名臣、文壇元宿都是從這裡出來的。風雨沒想到眼前這個僅僅是一縣之令的文人居然也師從之處,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得罪了什麼權威人物方纔被貶到如此偏遠的地方。
“空有滿腹經綸,但恨報國無門”,這就是聖龍立國千百年來不斷出現的無奈之事。從很大程度上明君和庸君的一個重大區別就在於誰的治下人才得到充分的提拔和發揮,雖然不能說在明君治下就一定能夠人盡其用,但是廣納天下賢才盡入吾彀中,卻是每一個明君所必須作的。只可惜神州的政治一向是橫空出世來一位天縱其才的明君,然後就是幾名庸庸碌碌的君主乃至暴君,然後又是一名有爲之君來撥亂反正,挽救搖搖欲墜的江山社稷,讓帝國總是伴隨着進一大步、退幾小步的旋律前行,這也就導致了帝國曆史中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必然有大批能人奇士懷才而不遇,不得不隱於野、隱於林。
王眺無疑就是一個,生在這個紛亂年代的他沒有被聖龍帝國的朝廷所錄用,卻因爲避居西北而成爲了風雨軍的官吏,實在也不能不說是一種命運的遊戲。
當然,風雨雖然有些吃驚,但並不非常在意眼前這位官吏以前的歷史,作爲一名務實的領主,風雨更關心的是屬下的實際能力和見解。
“王先生的見解果然高明,古聖先賢的治世一直爲人所稱道,風雨也非眷戀權棧之人,若有朝一日真的能夠象先生所說的那樣,還政於民,那麼還要請先生多多出力!”
風雨打着哈哈說道,看上去沒有半點不高興的樣子,但是也讓人很難看透他這番話到底有幾分真心。
“學生一時衝動,胡言亂語,還請風侯見諒!”
王眺雖然有些書生氣,但也並非愚鈍之人,省悟到自己剛纔所言,頗有一點要削弱風雨權力的味道,這是絕對不爲亂世諸侯所容的,頓時背後冒出了一些冷汗,急忙伏首拜倒,乞請風雨見諒。畢竟在眼下的世道中,風雨這樣的強藩權力實在太大了,若是他們一個不高興,殺死人捏死螞蟻沒有什麼差別。
“王先生言重了!”
風雨爽朗的大笑道: “風雨並沒有半點怪罪先生之意!回顧那千百年歷史,總是一個英雄了得的祖先開創了一個盛世,然後卻被昏庸無能的子弟所敗壞,到頭來不僅家業全毀,甚至整個家族都面臨滅頂之災,不得不生出‘悔教生在帝王家’的感嘆,實在是令人扼腕!
所以,風雨也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讓有才有德之人號令天下,先輩的基業絕對不能是後世子弟作威作福的資本!”
“風侯英明!學生願意追隨風侯左右,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王眺聽了風雨這番話之後,頓時生出了知己之感,因爲他這番思想在以往一直受到正統士大夫的嘲笑和排斥,爲人所不能容,卻沒想到今天竟然能夠得到權重一方的定涼侯的認同,讓他感覺到了施展自己才華的希望,欣喜之餘自然是感激零涕。
“先生多禮了!陳將軍,快快幫風雨扶起王先生!”
因爲有傷在身不能走動的風雨,立刻讓一旁的陳良扶起了拜倒在地的王眺。不過風雨清楚,王眺恐怕是誤解了自己的意思。
雖然風雨確實認爲如果子弟不肖的話,還不如讓他們擁有足夠的金銀安渡餘生的好,因爲政治權力鬥爭實在是太殘酷了,沒有駕馭的本領和相符的器量,卻硬要高具其位的話,只會引火燒身。
但是這並不等於風雨認爲權力應該分散和下放,還政於民不過是一種理想的境界,和獨佔大陸四面環洋無敵手的麥堅不同,如今的聖龍四面都是敵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亡國亡族,這樣的處境只能夠由強權的領袖集中全國的力量和資源來力挽狂瀾,聖龍沒有麥堅的充裕,所以王眺的書生之見,無助於國家興旺,實在是不切實際的空談。
更何況,風雨始終都認爲,決定歷史進程的,只能夠是鐵和血。
當然,這番話風雨也不會傻得對王眺和盤托出,當下雙方自然是杯酒言歡,不亦樂乎的興盡而歸。
此人留待日後可堪大用!
王眺並不清楚的是,在風雨的心中否決了現在就重要他的同時,卻又已經悄悄的爲他作了一個日後決定一生榮辱的安排,也因此讓他在若干年之後登上權力的舞臺,扮演一個極其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