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宇人行動了?”
城外的大營內,秋裡頭也不回地向掀開帳簾進入的費全問道。
“不錯,安宇人開始離城了!不過他們揚言,我軍不得出現在大軍行進的五百米之內,若是遭遇任何阻截,他們將會以手中的刀槍殺出一條血路!”
費全笑着,毫不介意露出他那兩顆黃黃的大門牙。
“好啊,我倒要看看他們怎樣殺出血路來!”
冷哼一聲,秋裡拔出了自己的佩劍。
有若一泓秋水的劍身,映射着的,是鮮血和殺伐。
它伴隨着主人,離開了大營,駐馬於高坡之上,冷冷地注視着遠處的安宇人。
安宇人正試圖撤離京城,渡過漢水。
這是一次相當宏偉的撤退。
前鋒已經遠離城池很遠,來到了漢水之畔。
而後面的隊伍,卻依舊還沒有完全從城裡撤出。
不過,不管怎麼說,他們接受了聖龍人的提議。
這是一個有趣的協議。
協議的當事人,顯然都不存在任何誠信的打算,也根本不相信對方。
“如果遭遇攻擊,就讓聖龍人再次用生命來體現他們的愚蠢!”
狂妄的話,來自副將加藤清光。
主帥小西行長,雖然沒有附和,卻也暗自同意。
無論是依舊樂觀的加藤清光,還是謹慎務實的小西行長,他們都被之前魔法發射器所展現的強大威力所震撼,因此都不併看好聖龍人能夠在嚴陣以待的魔法發射器面前,討得了什麼便宜來。
魔法發射器成了他們最大的依仗。
安宇人以這些神秘的兵器爲核心,形成了一個又一個以五千人爲單位的方陣。
方陣與方陣之間,大約相距三百米。
每一個方陣,都配備了五百支魔法發射器。
他們被裹挾在了裡面。
最外層是遊走的騎兵。
稍裡一點,則是盾牌。
盾牌的內側是森然的刀槍。
在魔法發射器和刀槍之間,則是弓箭。
這樣的佈陣,顯然是爲了讓魔法發射器能夠在聖龍人發動突如其來的騎兵突擊時,有足夠的時間反擊。
而且,每一個方陣都不近也不遠,恰好可以遙相呼應,也避免了萬一遭遇對方炮火轟擊而損傷慘重。
不得不承認,這樣的部署,非常嚴密,以至於道路兩側的聖龍和高麗聯軍,雖然蠢蠢欲動,但是一想到曾經的慘劇,卻始終都不敢越雷池半步。
五百米,果然成了雙方平行的距離。
這樣的僵持,直到安宇人渡過漢江大約四五萬人的時候,突然發生了變故。
水。
江水
滔天的江水突然從上游漫卷而來。
轟隆的聲響中,天際一片灰白。
一層又一層,一浪接一浪。
遠遠望去,就好似移動的羣山和峰巒,又彷彿呼嘯的萬馬千軍。
好生壯觀。
不過身處其中的安宇人,可就沒有那麼幸運。
只是轉瞬之間,正在渡河的大約七八千人,連同兩岸側畔的同伴,不下三萬人便這樣徹底地卷裹進去,不見影蹤。
“決堤?水攻?”
這是小西行長首先想到的。
他立刻意識到聖龍人動手了。
只是眼下他已經無法爲自己死亡的士兵哀悼,因爲幾乎與此同時,火,熊熊的烈火也在城外的曠地上,突然蔓延。
——很多聖龍人的手上,正拿着一些類似於魔法發射器的鐵筒。
不同的是,他們所使用的,是南天門所發明的五行火焰器。
這些五行火焰器噴出的火焰,雖然射程遠沒有魔法發射器那麼遠,但是卻面積大,而且更加猛。
這些大火,點燃了顯然是早就在這些地方預設好的易燃物,風助火勢,火添風威,成功地阻隔了出城的安宇人返回城內。
嗆鼻的濃煙刺激得雙淚橫流。
躲避烈火的方陣,不再如之前那麼井然有序。
而這個時候,密集的炮火也趕來湊起了熱鬧。
“殿下,快渡河,我來斷後!”
大喝一聲,加藤清光讓親兵硬架着小西行長,登上了臨時編制的竹筏,自己卻拔出了長刀,大吼返身,聚攏起身邊的隊伍,朝着京城的方向殺去。
“加藤君!”
小西行長在猶豫中,終於還是沒有選擇下船和加藤清光並肩作戰。
他之所以明知道其中的風險,也要離城突圍,便是清楚,留守京城實在是死路一條。
加藤清光的武勇,根本無法挽回戰局的頹敗。
尤其是如今。
魔法發射器,曾經讓安宇人極度亢奮,以爲可以憑藉他踏上夢寐以求的神州寶地,建立以往做夢也不敢想的帝國的神兵利器,此刻根本就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聖龍和高麗的聯軍,只是偶爾乘着濃煙風馳電掣般地殺入,快速地吃掉小股、小股混亂中的安宇人。
而大多數時候,則不停地加大火勢,同時用大炮遠距離轟擊,將安宇人切割開來。
或者,自側翼虛張聲勢地驅趕崩潰的安宇人,進入預先設好的死亡陷阱。
二十萬安宇大軍的命運,基本已經註定。
當然,靠近河邊的安宇人,也未必比正在陸地上廝殺的同伴好多少。
他們即便僥倖沒有在剛纔的大水衝擊之下葬身魚腹,此刻也不得不面臨深深的河牀。
有限的竹筏,成了彼此搶奪的焦點。
即便是三軍統帥小西行長,此刻也無法用主帥的威嚴來喝阻這種求生的瘋狂。
他不得不下令砍斷所有試圖攀援竹筏邊沿的部下的手指,以免小小的竹筏被太多的人擁擠之下,翻倒在江內。
這道命令引發的是血腥的殘殺。
手起刀落,竹筏上的士兵砍下了水中同伴的手指,甚至是他們的腦袋。
做出的迴應,自然是那些不幸無法登上竹筏逃生的士兵,在絕望中憤怒的刀槍相向,其中甚至包括了他們一度引以爲豪的魔法發射器。
這些威力巨大的武器,不僅對於敵人致命,對於己方也同樣。
岸上和江上的對射,帶來的,除了死亡,還是死亡。
成批的人倒在了岸邊。
不少竹筏也在魔法發射器的狂射下,覆滅。
小西行長在戰戰兢兢中渡到了江水的中央,方纔略略鬆了一口氣。
回頭望去,看見的依然是無數士兵在相互殘殺。
還有不少人,在絕望中竟然試圖遊過江面,結果自然可想而知。
對岸,是僥倖逃脫的士兵,在木然的觀望,他們對於同伴的死亡,無能爲力。
另一邊,則是深陷絕地的部下,在徒勞的掙扎,他們的命運基本上已經被判決。
“攻入京城了嗎?”
同樣觀望着戰局的,秋裡卻是以勝利者的姿態,欣賞自己的傑作。
“我軍已經乘亂佔領了半個京城,雖然安宇人在負隅頑抗,但是根本無濟於事!”
費全冷笑着回答:
“倒是城外,敵酋加藤清光聚集了不少安宇士兵,仗着那些魔法發射器,左衝右殺,給大軍造成了不小的傷亡。”
“那就用炮轟吧!”
秋裡面無表情地說道。
“這……,是!”
費全一愣。
他原本想提醒秋裡,生擒安宇人這麼重要的將領,是很大的戰功,不過眼見秋里根本毫不在意的表情,便將要說的話吞了下去。
旋即,轟隆的炮火密集地投向加藤清光所在的地方。
整個土地都被掀起了一層。
上千名安宇人,連同附近的一些與之作戰的聯軍士兵,一同化作了灰泥。
“高麗大捷?”
巍峨華麗的宮殿,此刻在帝國的九五至尊眼中,是如此的空蕩而且冰冷。
風雨執政聖龍以來,蕭劍秋只覺得,帝國的每一步前進,每一次勝利,都彷彿是在朝自己的頭上填埋黃土。
時間的流逝,讓黃土積壓在皇冠上,愈發得沉甸甸。
他感到了窒息。
更讓他感到彷徨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家與國不再是理所當然的休慼相關,自己和帝國也不再如以往那樣榮辱與共。
甚至,他都開始刻骨地恐懼帝國的興旺。
因爲,這個帝國,突然已經不成爲他的了。
帝國的強大,成了風雨的強大。
而風雨的強大,卻成了他蕭氏家族在聖龍千百年基業最致命的威脅。
“哼,什麼大捷?這分明是陰險和無恥的暗算,是背信棄義的卑鄙!居然在答應安宇人撤離之後,卻中途伏擊,縱然獲勝,卻將我天朝的仁義誠心和威嚴喪之殆盡!如此勝利,不如不勝!”
“不錯,風雨坐視西南半島戰火連天,卻將大軍投入高麗,爲他妻舅爭取王位,實在可恨可惡!”
“七海龍王雖然只是一介盜匪,卻還知道守土保民,風雨身爲帝國宰輔,卻重用雲濟等麥堅奸細,畏敵退縮,喪權辱國,不誅此人,天地不容!”
應和蕭劍秋的,是一些儒生的奏摺。
他們在帝國宰相的革新中,鬱郁不得其志,當下便紛紛抱着孔孟的正義,羣情激昂的口誅筆伐。
若是在以往,蕭劍秋聽到這些言論,只會付諸一笑。
輕蔑的一笑。
然而現在,他卻突然發現,自己很喜歡聽,只要是在討伐風雨的。
“用陰謀詭計獲勝,勝之不武!”
“將水師投入高麗,卻不顧已經成爲帝國領地的西南半島,居心何在?”
“麥堅欺我太甚,帝國還需忍到何時?”
年輕的天子,在這些奏摺的後面,評註了幾句。
隨後,他將這些奏摺,遞給了一旁的親信傅中舒,淡淡地說道:
“讓人在大街小巷,廣爲宣傳,同時我希望執政議會,也能夠給風雨一些壓力!”
“……是!”
傅中舒有些遲疑地接過,隨即小心地勸諫道:
“如今大戰在即,宰相的作爲雖然有些不妥,但畢竟還是輕重緩急分明,兼顧全局,想必自有他的一番算計,此刻陛下這麼做,只怕對帝國……”
“哼!”
蕭劍秋憤怒地拍案,打斷了傅中舒的話,冷冷地道:
“莫非傅卿也想跟着那些大臣們,迎合風雨不成?或者,是在指責朕分不清輕重緩急,不顧大局嗎?”
“微臣不敢!”
傅中舒趕緊誠惶誠恐地辯白。
“傅卿!”
蕭劍秋定了定神,強忍住心頭的怒氣,語氣緩和了下來,耐着性子,向他眼下最得力的大臣解釋道:
“朕希望你要清楚,呼蘭也好,麥堅也罷,如今對於帝國來說都只是蘚疥之患,只在皮毛,卻傷不了五臟六腑。但是風雨卻不同,此人野心勃勃,手段強硬,爲人冷酷,眼下又重兵在手,大權在握,而且所行之政,更是膽大妄爲,朕只怕長久以往,帝國千年的傳統和基業,便要毀在了他的手中!”
“陛下憂慮的是!”
傅中舒勉強地笑了一笑,應和道。
“你知道就好!”
蕭劍秋重重地嘆息了一聲,仰望着殿外的藍天,默然良久,方纔轉而問道:
“朕讓你和風雪聯繫,進行得怎樣了?”
“啓稟陛下,風雪如今以客卿的身份置身於麥堅艦隊上,倒的確能夠在麥堅人面前說得上話。只是……”
傅中舒有些遲疑地說道。
蕭劍秋曾經讓他秘密找到風雪,並且和麥堅人聯繫,他雖然不知道蕭劍秋的心意如何,但是卻總有這一絲不祥的預感。
眼前的君王,依舊是英俊而且果毅。
然而傅中舒卻由衷地感覺到了陌生。
這已經絕對不再是那個意氣飛揚,以天下爲己任的輔政賢王了。
當年坐鎮鄂州力挽狂瀾的從容,當年心憂天下剿滅叛亂的銳氣,當年臨危繼位執掌朝綱的睿智,當年誓師遠征解民倒懸的理想,似乎都在沉悶的宮殿內逐漸沉淪。
這讓傅中舒痛心,同時也恐懼。
他不想失去這麼一個他曾經誓死效忠,並給予了自己全部希望的主君。
因此,儘管感覺到了蕭劍秋極不喜歡自己質疑他的所爲,還是忍不住勸道:
“陛下,風雪是反覆無常的小人,不顧家國甚至構陷骨肉;麥堅乃我聖龍的敵國,居心叵測。陛下爲我神州共主、九五至尊,對這樣的人,這樣的國,理應避之唯恐不及,實在不敢過分接近,以免……”
“夠了!”
蕭劍秋在極度的憤怒中,竟然抽出了寶劍,抵住了傅中舒的咽喉。
“哼,什麼時候,朕要你這般奴才要教導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了?”
冰冷的話語傳入耳內,猙獰的面孔閃現眼前。
這一刻,傅中舒毫不懷疑,年輕的天子已經動了殺機。
君與臣,便這樣一動也不動,對峙。
很久很久,年輕的天子方纔收起了手中的寶劍,轉身,背對着自己的臣下,十分疲憊地揮手說道:
“你退下吧!”
“是!”
傅中舒同樣也很疲憊。
生與死的徘徊,讓他產生了一種彷彿經歷了一生一世風浪的錯覺。
醒過神來之後,他突然厭倦了。
一種發自內心的由衷的厭倦。
厭倦了一切。
包括曾經的夢想和信念。
原本滿腹的勸誡,如今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不是因爲害怕,只是厭倦。
於是,忠實的臣子,以完美無缺的禮節,恭敬地稽首退下。
隱隱中,聽到的是年輕的主君,近乎於歇斯底里的聲音:
“聖龍即是朕,朕即是聖龍!”
這聲音,與其說是威嚴的宣告,倒不如說是內心執拗的自辨。